繆鳳舞在疏竹宮這幾日,也曾想起過賁允炎。


    她在陳宮中的那一段經曆,是她成長的開始,也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


    試想,如果當初她被劫到陳國逕州後,沒有被衛氏父子送進皇宮,而是被挾迫進衛府之中,成了那父子其中一人的妾室,那麽她如今一定還在衛府裏,為了生存而掙紮。


    正是因為她身為魏國女子,被劫入陳宮,牽動了兩國關係中很敏感的那條線,才令行曄為國恥為借口,發兵來救她。


    而她在陳宮的那一段日子,如果不是遇上了賁允炎這樣一個寬德厚仁的皇帝,她在陳宮的日子不會好過,而且想必她也難以完璧歸魏。


    因此對於賁允炎這個人,她談不上有多少情感,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對他還是保有幾分尊重與感激的。


    隻是除夕夜行曄特意將她召上武皇殿,讓她與賁允炎見麵,他的心思昭昭在目。所以這幾日在疏竹宮中,她雖然偶爾想起賁允炎此人,卻不敢向行曄開口問及。


    其實她知道,雖然她那一身的傷是拜他所賜,他對她有著難以釋懷的愧疚,但是也沒有必要在這幾天裏片刻不離地守著她。


    雖然她不了解朝事國務,猜不透行曄的最終目的,但他在疏竹宮閉門三日不出,絕對是要拖住賁允炎。


    眼下聽龔宓提到賁允炎,她故作驚訝道:“哦?是嗎?聽說那個陳國皇帝是救人來的,難道人還沒有放給他嗎?”


    龔宓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確定沒人,湊上繆鳳舞的耳邊,說道:“皇上都不出疏竹宮,找不到皇上,誰敢放人?”


    果然,繆鳳舞猜的沒錯。


    “那現在呢?”繆鳳舞繼續問,“皇上初三就出了疏竹宮,難道還是不理陳國皇帝嗎?”


    “皇上初三宴請在京的諸家王爺,宴罷就回了疏竹宮。這幾日下了朝,也多在內宮流連,與後宮的姐妹們飲宴歌舞,陪太後聽戲,估摸著那位陳國的皇帝被晾在行宮裏,進退兩難了。”


    龔宓說起這件事,目光專注認真地看著繆鳳舞。


    繆鳳舞察覺,坦然笑道:“你想說什麽便說,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龔宓為難地輕咬了一下嘴唇,然後小心說道:“宮裏這些日子有傳言,提到你在陳國的那一段兒……風言風語不少……”


    繆鳳舞的臉瞬間沉下去,靜默了一會兒,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從陳國回來的時候,到底是不是完璧之身,皇上是最清楚的。”


    龔宓聽她這樣說,曖昧地笑道:“都說了,那隻是風言風語,太後已經壓服下去了。有太後撐著,你倒是不必怕的。隻是……娘娘剛才說的什麽完璧不完璧的,皇上最清楚,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繆鳳舞這才發覺自己剛剛一時氣憤,口不擇言了,她羞惱地推開龔宓,自己往飯廳去:“你沒正形兒,懶得理你,我吃飯去。”


    龔宓被推了一個趔趄,也不惱,笑眯眯地跟著繆鳳舞出了臥房。


    正月裏,大家吃吃喝喝,玩玩鬧鬧,日子過得很快。繆鳳舞養好了傷從疏竹宮回來後,每日裏應付各宮的席宴,一晃幾天就過去了。


    正月十四那日,行曄下了朝,來到攬月宮。繆鳳舞小心問他道:“皇上,明兒宋四公子與孝毅郡主大婚的日子,宋宰相老早就送了請貼的,不知道皇上會不會禦駕親臨呢?”


    行曄歪頭看她:“這事你倒記得清楚,是不是你在宮裏呆著膩煩了,想要出去透口氣呀?”


    繆鳳舞順杆爬上:“臣妾就知道,臣妾心思稍稍一動,皇上那裏就了如指掌。算了,皇上不打算給臣妾透口氣,臣妾也不提這事了,明兒在宮裏跟眾姐妹猜燈謎吃元宵好了。”


    行曄捏了捏她的鼻子,寵溺道:“話都是你說的,朕何時說不給你透氣?這不正要跟你說嗎?明兒朕準備帶著你這個大媒人,去宋家討喜酒喝呢。”


    繆鳳舞被他捏得鼻子癢,皺了皺鼻子,抱住行曄的腰,說道:“皇上真好,臣妾也想著給孝毅郡主撐一撐臉麵,雖然宋家說不計較家世,但是他們家人多心思也各異。司馬家與宋家的家世,實在是相差太遠,臣妾怕司馬縈嫁進去後,會受人白眼。那種滋味,臣妾是最能體會的……”


    行曄摟住她,輕聲安慰道:“瞧你這話說的,有朕給你撐腰,宮裏如今還有人敢給你臉色看嗎?你有這細致的心思對待司馬小姐,不如對朕再好一些,朕一輩子保護你,你想要星星還是要月亮,朕上天入地,都滿足你。”


    繆鳳舞覺得自己經曆再多的傷痛波折,有他這一句話,也都償過了。她頑皮地在他胸前蹭了蹭,任性道:“皇上這話,要寫下來簽字畫押才做得準兒。臣妾有了皇上的親書禦旨,趕明兒就跟皇上要個皇後當當,看皇上到時候怎麽辦。”


    行曄撫著她後背,稍稍沉默了一下,隨即道:“你想做皇後嗎?也不是當不得。隻是若要當朕的皇後,就須替朕擔下好多的責任,不知道你這副小肩膀,扛不扛得起來呀……”


    繆鳳舞隻是任性玩笑的一句,聽行曄用這種半認真的語氣應答,她的心猛然一驚,趕緊道:“臣妾是開玩笑的,臣妾隻要在皇上身邊,就會為皇上竭忠盡心,如果皇上有需要臣妾的事情,自然是赴湯蹈火也不辭的,與當不當皇後都沒有關係。”


    行曄噓一口氣道:“朕就知道小鳳舞是對朕最忠誠的人,所以朕就越要將小鳳舞捧在手心裏。傷可全好了嗎?還痛不痛?”


    繆鳳舞見他一提她的傷,就是一臉的愧意,便笑著安慰他道:“皮外傷,臣妾在疏竹宮裏就養好了,皇上不必再擔憂了。”


    行曄伸指勾挑起她的下巴,邪魅地一笑:“你說好了,朕卻不信,讓朕親自己檢視一遍,好不好?”


    繆鳳舞一下子紅了臉,羞得撲進他的懷裏:“臣妾還當皇上是真心疼惜呢,卻原來……”


    她話未說完,行曄已經將她打橫抱起,三兩步就來到床榻邊上,將她往床上一放,伸手勾下床幃,就撲上來跟她糾纏在一起了……


    第二天上元節,行曄依舊不綴朝政。下了朝後,他去向太後請了安,告訴了太後要去宋府參加宋四公子的婚宴。


    繆鳳舞在攬月宮中,早早地按品著裝,梳妝打扮停當,等著行曄來傳。


    自從她進入這座皇宮已經三年多了。這三年波折起伏,卻從未踏出宮門一步。今兒就可以邁出這重重宮門,呼吸一下宮外的空氣了,怎能不讓她興奮?


    辰正時刻,萬泰宮來人傳她,說皇上請德妃往重華門去,在那裏與皇上匯合,出皇宮去宋府。


    繆鳳舞便坐上一頂輕便的小暖轎,從攬月宮出發,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來到重華門內。


    當她從暖轎中下來,往前一望,稍稍有些吃驚。原本她以為這裏一定會有陣勢輝弘的禦駕鹵簿儀仗,卻不想重華門內,隻有一頂普通的紅頂青幔八抬大轎子,都比不上一般的官員出門所乘的轎子鮮亮。


    行曄在轎邊衝她招手,她趕緊走過去,小聲問道:“皇上這是要微服出宮嗎?”


    行曄笑而不語,扶著她的手,先將她送入轎內,自己隨即也跟上。外頭扮成家丁模樣的茂春放下轎簾,輕聲對轎夫吩咐道:“起轎。”


    轎內,行曄牽著繆鳳舞的手:“這樣出宮豈不自在?待會兒在宋府喝過了喜酒,朕還打算帶你逛一逛昂州的市集,再晚一些,就有滿街的花燈看嘍。”


    繆鳳舞一聽這個主意,當即就興奮了,躥著身子撲到行曄的肩上:“皇上不早說?害臣妾穿得如此繁複?”


    行曄從身後拎出一個包袱來:“去宋府參加婚宴,你要見眾位官家內眷,一定要著品服的。至於離開宋府後,衣服就備在這裏了,到時候跟宋夫人要一間屋子,你我換上,從宋府的後門出去。”


    他將一切安排妥當,繆鳳舞心裏暖融融的。行曄怎麽說也是一個勤政的皇帝,偶爾有微服出宮的時候,必是因為民情國事,從來沒聽說他為了玩樂偷偷出宮的,更不會有帶著妃嬪出宮遊興的事發生。


    雖然她跟著他,吃了一些苦頭。可是他對她的這片心,也算是深情厚意了。


    她握著他的手,依偎著他道:“謝皇上。”


    外頭抬轎的轎夫,是大內頂尖的幾位高手。跟隨在茂春身後的幾個人,也是茂春培養多年的高手。這一眾人抬著轎子,行走如飛,出了皇宮之後,隻走了半個時辰,便到了當朝宰輔宋辰安的府上。


    宋辰安早得了信兒,率家中男子在門口跪迎聖駕。行曄下轎後,接受朝拜,被宋家人恭敬地迎進府去。繆鳳舞則坐著那頂轎子直接進了宋府,到二門處方停下來,宋夫人攜家中女眷在那裏迎候。


    宋顯麟帶著迎親的隊伍,去司馬府上迎接新娘,還沒有回來。


    宋府內苑,此時已經擠滿了了京城名門望族的女眷。那些有品有秩的,被宋夫人安排著,輪翻進到正堂,進見德妃娘娘。沒有品秩的,也有在門外守望,想著有機會,見一見這位舞姬出身、豔壓六宮的德妃。


    繆鳳舞受了拜,由宋夫人親自陪同,來到宋府內的戲樓正座上,坐在一扇六鳳翔雲的屏風裏,看著戲台上正在唱出一出《燕子箋》。


    宋府之內今日張燈結彩,人聲歡騰。宋辰安為官四平八穩,從不糾朋結黨,京中的皇親權貴,大多與他交好。今兒宋四公子大喜的日子,這些人沒有不來恭賀的。


    繆鳳舞坐在高高的戲樓上,俯看下去,隻見闔府的喜氣洋洋,人影幢幢,歡聲笑語,那戲台上正在唱著的一出戲,就成了這喜慶場麵的一個背景。


    繆鳳舞自己應付著各家女眷的前來搭訕問候,耳邊聽得戲台之上咿咿呀呀,卻也沒聽清到底唱了些什麽。


    直到午時將近,外頭有人喊一聲:“迎親的回來了!新娘子到了!”


    隨即,宋府內響起了震天的鞭炮聲,宋夫人高興地起身:“馬上要拜堂了,娘娘請隨我來。”


    她引著繆鳳舞從戲樓上下來,來到前堂之中。行曄早就坐在了主位上,在行曄的右手邊,那個空椅子顯然是為繆鳳舞準備的。


    宋夫人將繆鳳舞送到主位上坐好,她與宋辰安分別坐在左右下手位置上。


    不一會兒功夫,隻見宋顯麟穿著大紅的新郎禮服,頭戴烏紗金冠,牽著大紅的綢帶,引著新娘步入堂內。在他身旁的新娘司馬縈,今天也是紅團團一身喜氣,隻是蓋著紅蓋頭,看不到她的神情。


    因為禦駕在此,新人在拜天地高堂之前,先謝皇恩。


    宋顯麟先跪下,司馬縈在旁邊喜娘的提示下,也盈盈地拜倒,兩個人衝著行曄和繆鳳舞三叩首,謝皇恩浩蕩之後,便在司儀的主持下,拜了天地高堂。


    繆鳳舞打量著宋顯麟,臉上雖無甚喜氣,倒也平靜得很。從進堂到現在,一眼也沒有往繆鳳舞這裏看。禮成之後,在眾人的哄鬧聲中,送新娘入洞房去了。


    繆鳳舞則由宋夫人陪同,進了內府的宴廳,入了席。


    宋夫人今兒高興,她最心疼也是最操心的小兒子,終於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成家之事。她滿麵喜色,殷勤地勸繆鳳舞進酒。


    繆鳳舞因想著一會兒還要跟著行曄逛市集去,晚上還要看花燈,也不敢多飲,怕喝醉了,直接被送回宮裏,錯失了大好的玩機。


    在席上略坐了一會兒,就見前頭有人進來,跟宋夫人說了幾句話。宋夫人點頭應了,來到繆鳳舞的身邊:“皇上在聽風軒候著娘娘,臣妾這就帶娘娘去那裏更衣。”


    繆鳳舞知道行曄這是打算帶她微服出去遊玩了,她也不與眾官家女眷打招呼,悄悄地跟著宋夫人離了席,往聽風軒去。


    當她進到聽風軒的屋裏時,就見行曄已經更好了一身普通的行頭,玉色的錦袍,銀蠶絲錦方巾,臨窗翩翩而立。


    見她進來了,行曄招手笑道:“娘子姍姍來遲,讓相公等得好苦。”


    繆鳳舞嗔他一眼:“在別人家裏呢,讓人聽去多不好。”


    行曄也不顧忌,朗聲大笑,隨即道:“別磨蹭了,快換衣服吧,剛剛隻喝了幾杯酒,也沒吃什麽東西,這會兒肚子正餓著,快換了衣服,出去找吃的。”


    繆鳳舞手腳麻利地將自己身上繁複的宮裝換下來,穿上行曄帶來的一身淡紫色衣裙,外頭罩上一件玉色的銀竹花紋棉氅,與行曄的那一身倒是蠻搭。


    兩個人更了衣,出了聽風軒,候在門口的宋辰安親自送他們兩個出了宋府的後門。


    來時跟隨的那些人都等在後門外大街上,隻是轎子換了一頂,是更加普通的二人暖轎。這種轎子在昂州的大街上隨處可見,稍微殷實一些的人家,都是用這種青頂小轎。


    兩個人坐上了轎子,在宋辰安恭敬的目光中,離開了宋府,沿著府後的大街,往昂州最繁華的商鋪集中地順德街而去。


    繆鳳舞坐在轎子上,掩不住心中興奮,頻頻地掀簾往外望。


    上元節這日的昂州城,街上人頭攢動,到處掛著彩燈,街邊那些賣燈的攤子上,五顏六色,各種形狀,看著繆鳳舞眼花繚亂。


    “皇上!你看你看!那攤子上賣的串兒燈,金色的鯉魚呢!臣妾想買一串兒拿著。”繆鳳舞說話兒的功夫,差點兒把半個身子都探出轎子去了。


    行曄一把將她拽了回來,轎子並未停下,繼續前行。繆鳳舞失望地看著那金鯉魚的串兒燈離她越來越遠,委屈道:“皇上不讓臣妾下轎,讓茂春去買也成呀!還說出來玩的,這樣拘著臣妾,跟宮裏有什麽區別?”


    行曄敲了一下她的腦門兒,說道:“叫什麽皇上臣妾,你是怕沒人知道我們的身份嗎?”


    繆鳳舞摸著腦門兒,還記著那金鯉魚燈呢,不服氣地哼道:“這不是在轎子裏嗎?出了轎子,臣……我自然會記得。”


    正說話間,轎簾掀開一條縫隙,剛剛繆鳳舞嚷著要買的那串兒鯉魚燈,從轎子外頭晃悠著伸進來。繆鳳舞一見之下,高興地接過來:“謝謝茂總管。”


    “奴才就該做的。”茂春在外頭輕聲應了一句。


    “有茂春跟著,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一串兒燈而已,你說了,他會不去辦嗎?”行曄見繆鳳舞像孩子一般純真的笑容,也很開心。


    出了宮,兩個人都不必拘著身份,言笑舉止皆放得開,輕鬆了許多。


    繆鳳舞玩著手中的燈,跟行曄講著趣話,肆意開懷地笑著。行曄知道她以前沒進宮的時候,也沒什麽機會見識市井街景,便偶爾掀開轎簾,給她介紹一下街邊一些有名的店家。


    眼看要到他們準備吃午飯的燕春樓了,轎子突然就停了下來。


    行曄一愣:“什麽事?”


    外頭傳來茂春警惕的聲音:“皇上小心,周圍有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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