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胤明日就要押解回京了, 周琅在侯府裏耽擱了兩日,實在不敢再耽擱下去了, 他雖然不知道該怎麽和謝縈懷提到此事,但卻旁敲側擊問出了一點風聲


    比如那令狐胤現在關在臨安城知府衙門的地牢裏, 由二皇子派遣的重兵把守,他心裏還在思量該怎麽混進地牢的時候,謝縈懷就邀功一樣的貼到他的麵前來,“我說了要替你討公道,就不會食言——等那令狐胤回了京都,我再好好進言,定要叫那令狐胤求死不能。”


    謝縈懷說這句話的時候, 言語間透露出的凜冽殺意嚇的周琅心口一悸。


    “你若是還不解氣——那令狐家, 也沒有我不能動的人。”


    周琅連忙說,“不必了。”


    謝縈懷說完,看周琅神色,就知道自己嚇著了他, 連忙一整神色, 又擺出那副散漫的紈絝子做派,“怎麽,我剛才嚇著你了?”


    “不是。”周琅怎麽會承認。


    “那你怎麽露出這樣的神情?”謝縈懷追問。


    周琅垂下眼,“我是想那令狐家世代忠良,現如今怎麽落到這麽一個境地……”他這話說的半真半假,令狐家三代都是天擎的武將,到了令狐胤這一輩, 更是達到了叫敵國看見打著令狐的軍旗,就聞風喪膽的地步。


    謝縈懷滿不在意,“盛極而衰,自古如此。”他翻過身,雙手撐在桌上,將桌上的酒壺打落到地上,酒水打濕了他鋪在地上的衣裳他也不在意,“想我爺爺和太上皇一起開疆拓土,到最後,我也不隻剩了個異姓爵位麽。”


    周琅還沒聽過謝縈懷說過他從前的那些事,他和謝縈懷相識之時,謝縈懷展現給他的,都是和他沒什麽不同的紈絝子模樣。


    謝縈懷轉過頭,懶洋洋的眼中還透著些微笑意,“從前的事了——如今新皇將立,那些前朝的武將們,也該一同被掃去了。”說完,他見周琅沒有反應,就轉過身來,勾住周琅的脖子,隔著一張矮桌望著他,“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我們過的快活就是了,才不管那些閑事。”


    周琅滿腦子都是令狐柔在那巷子裏時望著他的眼神,和此刻謝縈懷的眼神仿佛並成一道。


    明日令狐胤就要押解回京了,就如謝縈懷所說,一旦令狐胤離開臨安,他再想有什麽作為,都為時已晚。


    “謝小侯爺。”


    謝縈懷,“嗯?”


    “我想去見一眼令狐胤。”周琅說。


    謝縈懷唇畔的笑意還沒有淡去,眉宇卻微微的蹙了起來,他鬆開勾著周琅脖頸的手,“你要見他?你見他做什麽?”


    周琅早在周府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托詞,“是,那令狐胤在邊陲那樣侮辱我,我……”本來說謊的時候,閃躲視線是最蠢的,但周琅又真真不敢對上謝小侯爺的視線,隻能低著頭裝作去拿桌上盤碟裏的糕點去吃。


    謝縈懷聞言,微蹙的眉宇展開。


    周琅摸了一個桂花糕,他平時最討厭吃這種甜膩的糕點,現在他心中又有事情,他拈著桂花糕,一不留神就將那塊精致的糕點捏的變了形狀。


    “我說了你不喜歡吃桂花糕,那些奴才怎麽還端到你桌上。”謝縈懷也瞧見了他手上的糕點。


    周琅想要放回去,謝縈懷卻忽然抓起他的手,將那桂花糕湊到他嘴前,他輕輕的咬了一口,但他將桂花糕吞咽進去之後,卻還像無事發生一樣的坦蕩,“我答應要替你出氣的,但是你既然不想動令狐家其他的人,那我們就去找令狐胤。”謝縈懷說完,就鬆開了周琅的手。


    周琅沒想到會這麽輕易,他這兩天想說辭都快想破頭了,“謝小侯爺不是說,二皇子派兵把守嗎?”


    謝縈懷又從碟子裏撿起一塊桂花糕喂到嘴中,“那令狐胤現在還沒有定罪,我想去見他誰敢攔我?”


    周琅心裏一鬆。


    謝縈懷舔了舔唇角,還是周琅手中的那塊桂花糕甜,“你隻要不將那令狐胤打死,別的我都能擔下來。”


    謝縈懷這話,就已經是給了周琅極大的權利了。


    “想那令狐胤,也沒那麽容易死。”謝縈懷說完笑了起來。


    ——當初在邊陲,那令狐胤在他麵前是何種姿態,轉眼現在就成了一個垂死的階下囚。世上有什麽事,比這更加暢快的呢?


    “聽說令狐胤明日就要押解上京了,你要報仇,今日去正好。”


    周琅看著謝縈懷站了起來,他這才感覺到自己衣裳被酒漬所汙一般,撣了撣衣袖,“你等我一下,我去換身衣裳。”


    周琅點了點頭,坐在原處,看著謝縈懷離開。


    謝縈懷一副要置令狐胤於死地的模樣,他現在求情,隻怕連令狐胤的麵也見不到……現在既然謝縈懷要帶他去見令狐胤,他就將錯就錯,先見他一麵,再做打算。


    謝縈懷換好衣裳出來,看周琅已經在門口等他了,兩人乘著軟轎去了知府衙門,就如謝縈懷所說,知府衙門是由重兵把守的,若不是謝縈懷親自帶周琅前來,周琅是萬萬進不去的。謝縈懷拿了金令出來,守在地牢外的獄卒就已經行禮讓開了。


    地牢比普通的監牢更要陰森黑暗一些,周琅跟著謝縈懷一路走進去,見許多牢房都空著。


    謝縈懷注意到他的目光,“這地牢一般都是用來關死囚的,臨安這些年,治安井然,就將這地牢閑下來了,沒想到正好招待了我們的令狐將軍。”


    周琅還沒有進過監牢,見到那粗有兒臂的鐵鏈和閃爍著寒光的彎勾,一顆心就繃的緊緊的,亦步亦趨的跟在謝小侯爺身後,往地牢裏麵走。


    “你要是怕,就抓著我的手。”謝縈懷說話的聲音還帶著幾分笑意。


    周琅隻當謝縈懷是在嘲笑他——他所活兩世,確實沒有接觸過刑法監牢,但他知道午門斬首這樣的事,他所求隻是一世富足,從來不想自己牽扯進生死攸關的是非裏。


    兩人走到地牢最深處,旁邊跟隨的獄卒拿出鑰匙,將麵前生鏽的鐵門打開,“謝侯爺,囚犯就在裏麵了。”


    一直跟在謝縈懷身後的周琅聽到,就先一步走了進去。


    謝縈懷當周琅是恨極了令狐胤,同身邊獄卒囑咐,“等下沒有我吩咐,你不要進來。”


    “但是……”那犯人可是二皇子點名要要的啊。


    謝縈懷目光一利。


    獄卒打了一個哆嗦,“是。”說完,就退出去了。


    謝縈懷這才踏進了地牢了。


    這地牢最深處的牢房裏,在最頂上開了一個天窗,光亮透過生鏽的鐵窗照了進來,周琅站在那光裏,看著眼前站著的令狐胤——令狐胤雙手被鐵鏈鎖住,鐵鏈另一端,釘在牆上的鐵環裏。他身上的衣裳早就被鞭子抽爛了,露出遍布血痕的身體。現在他是昏過去了,靠著自己的手臂,頭發垂下來,遮住眼睛。


    周琅從未見過令狐胤有這樣淒慘的模樣,一時竟怔在了原地。


    謝縈懷從他身後走出來,“也不知他死了沒有。”


    一直低著頭的令狐胤忽然動了一下,然後慢慢的抬起頭,他臉上的血痕已經結痂,那褐色的痂讓他看起來十分可怖。


    “原來還活著呀。”謝縈懷好似惋惜他沒有死一般。


    令狐胤看見了麵前的周琅,一直是死水一樣的目光忽然晃動了一下,“周……”


    周琅知道他要說什麽,他不想叫謝縈懷聽見,轉過身對謝縈懷說,“謝小侯爺,我和他的事,我自己來處理。”


    謝縈懷看令狐胤也不像是能還手的樣子,就刻意擺給令狐胤看一般,貼在周琅耳邊,“有什麽事,叫我一聲。令狐胤。”他抬眼看了形容淒慘的令狐胤,“即使打死了,也不過是麻煩一些。”


    “多謝謝小侯爺。”


    謝縈懷退了出去。


    周琅這才直視麵前的令狐胤——他雖然身理萬分抵觸令狐胤,但男子皆有崇拜英雄的心,令狐胤抵禦外敵的事跡他聽過不知凡幾,現在見他落到這個下場,不免又生出幾分同情來。


    “周琅。”這幾日無論受了多重的刑法都不曾開口一回的令狐胤叫了周琅的名字。


    “明日你就要被押解回京都了。”周琅說。


    令狐胤早已知道這個結局,所以他平靜的很,“我知道。”


    他沒想到,唯一回來看他的人,會是周琅。


    周琅看見令狐胤這副了然生死的模樣,心裏更複雜了幾分,“你要死了。”


    “嗯。”他知道他要死了。


    周琅不知道該再開口說什麽,令狐胤看見站在他麵前的周琅,也許是他這幾日因為重刑都沒有好好睡過覺的緣故,出現在他眼前的人顯得如此的不真實,“你過來些。”


    周琅以為令狐胤有什麽話要對他說,就走近了兩步。令狐胤聞到他身上那紫述香的香氣,竟笑了起來。


    “令狐胤!”周琅不知道這個時候,令狐胤為什麽還能笑的出來。


    “我沒有想過,你會來看我。”他以為在喝下那杯毒酒的時候,就應該心死,但眼前又出現這個人的時候,他死去的心竟又奇跡似的活了過來。


    “又不是我願意來看你的,還不是燕城和肖時卿兩個……”周琅說話的時候,是壓低了聲音的,生怕叫外麵的謝縈懷聽見。


    “你還是來了。”令狐沛不曾來,令狐柔不曾來,他最想見到卻知道不會見到的人卻來了。


    也許是見慣了運籌帷幄的令狐胤,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讓周琅覺得格外的不舒服,他故意抬高聲音讓外麵的謝縈懷能夠聽見,“是啊,我來看看你會怎麽死。”


    令狐胤見著近在咫尺的周琅,忽然想伸手去碰一碰他。


    “你再過來些。”


    兩人之間近在咫尺。因為令狐胤要比周琅高大一些的緣故,周琅幾乎要靠在他的胸口。


    “我有話要和你說。”


    站在麵前光亮處的周琅,就恰恰好似他現在心頭唯一亮著的東西。


    周琅看他這副神色,以為令狐胤要說對不起他一類的話,等他再靠近一些,令狐胤貼在他的耳邊,忽然低下頭,滿是血腥氣的嘴唇印在他的麵頰上。


    “你!”周琅沒想到令狐胤將死還不忘輕薄他,退開兩步,新舊被強迫的憤懣湧上心頭,抬手便抽了令狐胤一巴掌,“你真是該死!”


    令狐胤挨了那一巴掌,卻一下子回複了一些生氣一般,“還沒有娶你,我怎麽能死。”


    “你都要死了,還說這種糊塗話!”周琅打了令狐胤一巴掌,引來謝縈懷注目,他就隻能咬牙切齒的又壓低了聲音,“真是無藥可救。”


    “也不是無藥可救。”令狐胤死寂的目光亮了些,“你能救。”


    周琅看他滿身的傷口,又不敢再打他,但他留在這裏,聽著令狐胤言語上的輕薄,又覺得惱恨萬分。他不欲再和令狐胤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謝縈懷剛才見周琅打了令狐胤一巴掌,現在見他出來,上前問了聲,“怎麽了?”


    周琅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令狐胤氣的出來了,但他若是走了,再想見令狐胤就不是易事了,“裏麵血腥味太重,我聞了不舒服。”


    謝縈懷看到周琅手上沾著的血,“下回別用手,疼了自己,這地牢裏邊,什麽刑具沒有,隨便撿兩樣,都夠他受得了。”


    周琅隻得含糊的應了兩聲。


    謝縈懷有些想看令狐胤現在的模樣,“你在外麵休息會,我進去和他說說話。”


    周琅心裏一抖,但見謝縈懷空手進去,又鬆了一口氣。


    謝縈懷是知道周琅怕那種血肉模糊的場麵,而他又自詡是個雅士,怎麽會叫周琅看見自己粗魯的一麵,雖然他是很想撿根鹽水鞭子狠狠的在令狐胤身上抽幾鞭泄泄憤的,但看令狐胤已經慘成這樣,就已經足夠身心舒暢了。


    令狐胤見到謝縈懷,就知道他是為了什麽來的。


    謝縈懷嘖嘖兩聲,“神武蓋世的令狐將軍也有今天。”


    令狐胤也沒了在周琅麵前嬉笑的心思,目光冷凝如冰。


    “還記得在邊陲,你怎麽說的?”謝縈懷背著手,繞著令狐胤走了一圈,“怎麽現在,我好好的站在你麵前,而你就被你那個愚忠的老子給賣了?還淪為了死囚——”


    謝縈懷口上從來不積德,他知道令狐胤的痛處,就踩著令狐胤的痛處說。


    謝縈懷如今在他麵前耀武揚威的樣子,實在是刺眼的很。


    “瞧瞧你,擁兵百萬,卻連自己都救不了。”謝縈懷道。


    令狐胤本來不欲開口的,聽了謝縈懷這一句,卻也忽然想刺一刺他,“那謝小侯爺貴為侯爺,不也是被那幾個皇子公主騎在背上欺負嗎。”


    謝縈懷臉色一變。


    那是他的過往——他當初得皇上賞識,名動天下,卻在最心高氣傲的時候,被皇上那一句‘立儲’的戲言,害的一群後宮的瘋婆子都來欺辱他。那時他少不更事,又在深宮中,姑母因嫉恨將他撇在一旁,那些被他一直壓一頭的鳳子龍孫,都要騎著他的背,把他當做馬一樣的伏地爬行。


    那是謝縈懷心中的隱痛。


    他從前最不堪的時候,被當時隨父入宮的令狐胤都看在眼裏。


    “你比我,又好到哪裏去?”令狐胤聲音明明冷淡沒有起伏,在謝縈懷聽來,卻帶著一股子嘲弄的味道。


    “那又如何,我已經成年,已經離開深宮——那些欺負我的,有哪一個現在是有好下場的?”那是謝縈懷和南鳳辭的交易,“我現在依然盡享榮華富貴,那些人則都變成了一捧黃土——而你,令狐胤,你也要死了。”他回頭望了一眼外麵的周琅,“你拿什麽和我爭?”


    這就是他最想說的話。


    從前的事情都已過去,無論是那些不堪還是屈辱的過往,都已經過去。他現在抓著他最想要的東西,就已經夠了。


    “你有沒有抱過他?”


    謝縈懷擰眉。


    令狐胤抬起眼,眼中黑色的情緒蔓延出來,“我問你有沒有抱過他?當著他的麵,在他清醒的時候,抱他。”


    謝縈懷一下知道令狐胤再說什麽。雖然知道在邊陲那幾月,周琅和令狐胤肯定發生了什麽,但現在被令狐胤反過來嘲笑,這實在叫他惱火……


    “你不敢。謝縈懷。”令狐胤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而我敢。”


    謝縈懷咬牙。


    “他靠在我懷裏,用腿環著我的腰,求著我慢一些。他知道抱他的是我,還要紅著眼,哭的全身發抖的向我求饒。”令狐胤笑出聲,他真的是在嘲笑謝縈懷,“他一邊叫我哥哥,我一邊更用力的抱他,占有他,讓他身上全都是我的痕跡,永遠逃不出我的懷抱。”


    謝縈懷伸手扼住令狐胤的脖頸,一直藏在眼中,不敢叫周琅看見的冷酷之色浮現出來。


    令狐胤裂開嘴唇,露出一個挑釁味十足的笑容,“我死了,他也會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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