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安對東宮印象, 好像就是那個病重的皇後,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一雙眉卻淩厲萬分。


    現在東宮裏隻住著太子,皇後已經葬進了皇陵, 整個東宮的門窗都打開著,透著從前難得一見的陽光。


    小太監將他引去太子的書房,這些年太子不去尚書房,都是由皇上欽點的老師在這裏授課。桌上還擺著一本看到一半的書,百裏安還記得太子從前在尚書房同太傅爭執的模樣,現在看那書上中墨筆批注的地方,百裏安還有些難以想象那是出自太子之手。


    他也確實有幾年沒有見到過太子了。


    硯台裏的墨跡還沒有幹, 擱著一支白玉筆杆的狼毫筆。太子應當就是握著這支筆給他寫的信。


    百裏安在書房轉了一會兒, 忽然見屋中擺著一個有些礙眼的翠玉屏風,好像要掩著什麽東西似的。他走過去一看,見牆上掛著一張畫,畫中畫的應該是一個年輕男子, 站在一棵廣玉蘭樹下, 衣衫佩飾,乃至腰間玉佩都栩栩如生,隻一張臉上,隻畫了一雙眼睛。


    他腰間玉佩上的雲紋有些熟悉,百裏安將自己墜在腰間的玉佩拿到眼前一看,又和畫中比對,果然一模一樣。


    這時忽然傳來開門聲, 百裏安捉著玉佩,回頭一望,就正望進一個人的眼中。


    薄唇,修眼,隻穿一身素淨的黑色衣裳,全身上下每一樣東西拆開了,都是平平無奇,但配稱著他,就隻有四個字。


    風姿斐然。


    文人都有文人的氣度,武人也有武人的風範,但有一種人,放在眾人之中,仍然顯得出挑,那就擔得起斐然二字。


    還是百裏安最先反應過來,他試探性的叫了一聲,“皇兄?”


    那人緊抿的唇掀開,弧度竟也十分美好,“嗯。”


    等百裏明華走到眼前,百裏安才發現,百裏明華又比從前高了許多,他從前年紀尚小的時候,跟在他身邊需要抬頭仰望他,如今他已經長成少年,站在他麵前,竟也隻勉強夠到他的肩膀。


    他抬頭去望百裏明華,卻不想百裏明華卻忽然低下頭來審視他。


    “六皇弟,你長高了許多。”百裏明華說。


    百裏安在他麵前還要扮出一副拘謹的樣子。


    百裏明華伸手去撫他的頭發,親昵之情溢於言表,“真好。”


    他那真好兩個字,百裏安還沒捉摸出什麽意味,“皇兄怎麽今天,就忽然讓我過來?不是說……”三年之期結束,再好好聚聚麽?


    百裏明華當初傳信時,也想的是三年之期結束,但越到要見麵的時候,才越覺得煎熬,“想提前見一見你。”


    百裏安沒想到他會說的這樣直白,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去接他的話。


    百裏明華伸手將牆上的畫取了下來,而後一隻手握著卷軸,一隻手去牽百裏安的手,“來。”


    百裏安被他牽到桌前,看他將畫卷平鋪在桌子上,而後拿起筆,抬頭看了他一眼。落筆在卷,三兩筆已勾勒出百裏安現在的容貌。


    “以前一直在想,皇弟會長成什麽模樣。”百裏明華將筆擱置下來,舉著畫卷在百裏安麵前展開,兩相比對。


    他從小丹青就好,長大了,畫的更有傳神之韻。


    百裏安玩笑一般的問,“那皇兄想的是什麽模樣?”


    “想不出來。”百裏明華搖頭,看百裏安蹙眉,就又補了一句,“你長什麽模樣也好,都不重要。”


    百裏安這樣精明的人,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刻傻傻的追問什麽什麽重要。


    “皇弟上一回跟我說,學會了畫竹。”百裏明華道。


    百裏安一想,是有那麽一回事,當時他整日都帶在長樂宮裏,百裏明華就寫信勸他多出去散散心,他就隨便扯了一個借口,說自己在長樂宮裏學習畫竹。時隔兩三年,百裏明華居然還記得。


    竹子麽,百裏安當然會畫,他提了筆,幾筆便繪出一叢篁竹來。


    他剛才畫畫時是坐下了,百裏明華繞到他身後看他作畫,現在他畫完了,身後的百裏明華就伸出手,將那畫好的畫拿起來。


    作畫方麵,百裏安有與生俱來的天賦,百裏明華看了也讚歎了兩聲,百裏安心中不免也有些自傲。


    百裏明華哪裏看不出他的小心思,心中笑了兩聲,將畫又放在桌上,“這麽好的畫,不題詩就太可惜了。”


    百裏安握著筆的手一頓。他哪裏知道題什麽字,“皇兄來幫我寫一句吧。”


    百裏明華伸出手,將那白玉狼毫筆從百裏安手中接過來,而後在畫的旁邊,提了一句詩。


    百裏安跟著念出來,“淩雲勁竹真君子。”


    百裏明華本來正要寫下句的,已經落筆了,書房外卻忽然傳來小太監的通稟,“太子,虞容求見。”


    百裏明華皺眉。是她?


    “皇兄先去見她吧。”百裏安已經聽說百裏明華將娶的女子叫虞容。


    百裏明華將筆擱了下來,“皇弟少等一會。”


    百裏安點頭,看著百裏明華出去了。


    百裏明華從書房裏出來,臉色就陰沉了下去,哪裏有半點在百裏安麵前寬厚的模樣?


    虞容在東宮偏殿裏等著百裏明華,她此次跟隨她爹一起進宮,就是專程來見百裏明華的。也許是出生將門的緣故,虞容比尋常女子都多了幾分英氣,但這英氣也無損她的美貌,反而與她驕陽一般的容貌相得益彰。她見到百裏明華,就連忙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宮中禮節,“太子……”


    虞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百裏明華打斷,“你來找我,是為何事?”


    虞容雖然還未曾與百裏明華定親,但皇上都已欽定她為太子妃,這個時機來宮中,怎麽會不趁機來看太子一眼呢?


    兩人畢竟身份有差,虞容來時,她老子又叮嚀再三,於是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八度,“是我爹,讓我來見一見太子……”


    百裏明華好不容易能見百裏安一眼,一炷香的功夫都沒有,就又來見她,可想現在心情如何,“我如今還在為母親守靈,不便見外人,你還是請回吧。”


    虞容看著百裏明華轉身就走,想張口阻攔也不知道說什麽。


    百裏明華本來以為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才出來見她的,雖然兩人今後要成婚 ,但一如他其他兄弟一樣,都是或為拉攏,或為鞏固自己的權勢。他自己都不是很看重這未來的太子妃。


    百裏安沒想到百裏明華這麽快就回來了,“你見到她了?”


    “嗯。”百裏明華道,“讓皇弟久等了。”


    他剛才走時,百裏安起來倒了一杯茶,如今那杯茶還沒有放涼,他就又回來了,“也沒有……太久。”


    百裏明華走來想要題完那剩下的一句詩,沒想到那一處已經被人補全。


    百裏安看他在看,還有些不好意思,“胡亂寫的。”


    “寫的很好。”百裏明華道,“隻是……”


    坐在位子上的百裏安回過頭,“隻是什麽?”


    百裏明華伸手,指著那補全的一句,“畫中若無蘭花,就難對應第二句的‘空穀幽蘭絕美人’。”


    畫中已有一叢肆意生長的篁竹,實在不知該在哪裏落筆,去添那一朵所謂的空穀幽蘭。


    百裏明華提筆,在那篁竹上邊,勾了一個峭壁模樣的東西,像是隻是隨手一花,那清幽的蘭花就從那懸崖上散了下來,隨風搖曳一般。


    這一筆加的巧妙,將那雜亂生長的篁竹顯得像是在逆風昂首一般。百裏安也是真的喜歡畫,笑道,“皇兄畫的真好。”


    百裏明華心中笑了一聲,丟下筆在起身的一瞬,看見了百裏安脖頸間,那深深淺淺的紅痕。那一處本來傅粉來遮掩,但那粉都叫衣領蹭掉了,再也遮掩不住。


    百裏明華哪裏不知道這是什麽,他生為太子,早在多年前,就有嬤嬤來教導他這樣的事,隻是宮中有許多荒淫的事,他見的多了,心性反倒淡薄了起來。


    隻是見著這紅痕出現在百裏安的身上,心裏就莫名的,有些不舒服起來。


    “皇弟定了親沒有?”不知為什麽,百裏明華忽然問出這麽一句。


    這一下就問到百裏安的痛處了。如今比他小的七皇子,都要成親了,柳青蕪還一點意思也沒有。


    百裏明華看他模樣就已猜測到,“皇弟年紀尚小,婚事暫且不急。”


    不急?他很急啊!五指都快要急出繭子來了。


    但百裏安總不能當著太子的麵,說自己想要早日成婚啊。


    百裏明華伸手去替他整理衣襟一樣,溫熱的手指貼著百裏安脖頸上已經黯淡的紅痕婆娑過去,“等以後皇兄替你找一個。”


    百裏安聽太子這一副要牽線搭橋的口吻,心裏就有點怕了。他生怕百裏明華將哪個權貴的女兒塞給他,倒時別又惹得一身麻煩才好,“還是不必皇兄費心了。”


    百裏明華一頓。


    百裏安實在編排不出什麽推脫的說辭,隻能低下頭裝出一副害羞的模樣。


    百裏明華看了他半響,忽然一笑,“皇弟還小。”他伸手撫了撫百裏安的鬢發,“嗯,不急。”


    從百裏明華的角度望過去,百裏安還和從前一樣,雖然長高了許多,但在他眼中,卻還是一如幼年時候,需要人愛憐保護的弱小姿態,“皇弟若是有喜歡的人了,一定要和我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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