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蒼城又做了那個夢, 百裏安沒來之後,他總是夢見惠妃在他麵前, 將和他說話的小宮女的舌頭割掉。


    那宮女才十一二歲,一雙眼睛圓圓的, 被割掉舌頭之後,就不見了。許久之後百裏蒼城偶然聽到別人議論,就去枯井裏看了一眼,看見枯井裏填著許多枯骨,他分不清哪個是小宮女的,也不敢進去,在枯井旁徘徊了一天, 就又回了廣和宮。


    後來他總是夢見那個割掉舌頭的小宮女, 他不敢再和任何人說話,裝作自己不光是個雙腿殘疾,還是個啞巴。


    惠妃戀慕國師,在入宮前, 也與國師有過一段糾葛, 所以入宮之後,國師處處照拂她,隻是後來人情淡薄,兩人越行越遠。這段往事,是國師親口所述,那時百裏蒼城因為年幼,總是會生病, 幾次病重到下不來床,國師親至,照料了百裏蒼城一段時日,才與他說起了這段往事。他以為百裏蒼城少不更事,卻不知道他天資聰穎,在很小的時候,便能分清事理了。當時他隻知道,他身旁的宮女不喜歡他,喂他吃的東西,他越吃越痛,國師以為是有人要害他,就給了他一本書,原意隻是想讓他自保,卻不想百裏蒼城長大知道惠妃所作所為之後,撕掉醫書的上半冊,開始認真研習那下半冊上的毒。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惠妃不喜歡他,他也知道惠妃想讓他死,他當時多麽怕死,夜夜都會夢到惠妃來掐他的脖子。後來大了些,他開始盼望死去。


    但是到現在,惠妃都死了,他還是活著。


    並且他想一直一直的活下去,和一個人一起。


    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見已經天亮了,想到能去早朝上見百裏安一眼,就也覺得歡欣且期待。那該是他一天裏,最期盼的一件事了。


    宮人伺候他洗漱的時候,一個宣王身邊兒的小太監過來了,道,“離王,宣王有請。”


    ……


    百裏安在車上奔波半月,終於到了宛城旁的小鎮。


    因宛城離邊陲很近,所以這一帶的風沙都特別大,百裏安是珠玉一樣的相貌,放在皇都裏,都引人的很,更何況在這窮山惡水之中,前幾日遇到了一次麻煩之後,百裏安就帶上了鬥笠。妙音也用了東西,將一張臉染成蠟黃色,折了幾分美貌之後,也顯得不那麽引人注目了。


    百裏安出宮時,隻帶了一些財物,一路上都窘迫的很,妙音默不作聲的當了自己的玉釵金鐲,隻留下柳青蕪贈她的明月和一卷畫。


    百裏安都知道,但他身上實在沒帶什麽東西,看著妙音這樣變賣東西,也心疼的很,想著和柳青蕪會合之後,要好好補償妙音。


    妙音卻不在意那些俗物,她自己折了一支木釵,挽起滿頭青絲,還同百裏安說,“安公子,這樣是不是更好看?”


    百裏安心裏酸澀,嘴上還是誇她,“妙音生的好看,戴什麽都好看。”


    兩人匆匆吃了飯之後,便準備起來趕路了,百裏安付賬時,店家見他探出的一雙雪白的手,還愣了一愣。


    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往的皆是些窮苦百姓,哪個手上都是粗糙不堪的,偏偏這個打扮不起眼的人,生著一雙這樣好看的手。他有些想去看那鬥笠下的臉了。百裏安急著趕路,付了錢之後,就拉著妙音走了。


    路上他聽到了何朝炎的事,才知道何朝炎平的,就是此地的流寇,這裏沙匪猖獗,截殺商客,又和當地官員勾結,過往的人都苦不堪言,何朝炎說是率領千人,但其實他隻帶了百人,就衝進了沙匪窩裏救人。


    百裏安原來還問過何朝炎眼睛上傷痕的來曆,卻不想那眾人議論時說道,是那何將軍在沙匪窩裏,救一個小姑娘,因沙匪眾多,何將軍寡不敵眾,又護著懷裏那小姑娘,就被那沙匪給傷了眼睛。當時何朝炎那隻眼睛險些失明,還好他救下的那個小姑娘,爹爹是遠近聞名的郎中,替他醫治好了眼睛。


    百裏安心道,怪不得何朝炎那麽久之後,才回了宮裏,原來還有那麽一出。


    他和妙音在一旁購置幹糧,不自覺就聽完了,正要走的時候,一個問,“何將軍這樣救那小姑娘,是不是與她相好?”


    那個人回答,“那小姑娘感念何將軍恩情,死活要跟著他,何將軍都不願,怎麽會有什麽私情?”


    “那為何會這樣拚命救她?”


    “聽說那小姑娘長的一雙眼睛,與何將軍喜歡的人,很是相似。”


    民間傳言,本來就不足信。但是妙音好似很喜歡聽這些,停下腳步來,回頭望了一眼。


    “何將軍喜歡的,不是玉真公主嗎?隻是聽說玉真公主嫁了人。”


    之後就是吵吵嚷嚷的聲音,百裏安對妙音道,“走吧。”


    他們走出去很遠之後,忽然聽身後傳來一道聲音,“那姑娘我也見過,長的平平無奇,哪能和豔蓋京都的玉真公主相提並論——隻是聽說,她的名字裏有一個安字。”


    百裏安腳步一頓。


    身旁的妙音仰起頭來,笑道,“那人與安公子同名。”


    百裏安也笑了一下,拉著妙音進了馬車裏。


    暮色四合的時候,百裏安終於到了宛城,宛城地處荒蕪,城牆上連燈籠都沒掛,百裏安望過去時,卻見到城門下有幾點光亮,走近了,才看清是柳青蕪拎著燈籠守在外麵。


    “停車!”百裏安還不等馬車停穩,就跳下馬車,拉住了柳青蕪的手,他本來是要叫母妃的,卻知道現在已經不合時宜了,“娘——”


    柳青蕪見到他,也是激動的很。


    馬車上的妙音也走了下來,柳青蕪將她的手一並捉住,“回家吧。”


    一轉眼,百裏安來宛城已經半月有餘,與柳青蕪住在四合院裏,柳青蕪雖帶了許多銀錢,但要過日子,始終要節省一些。百裏安開始雖然有些不適應這清貧的生活,但慢慢的,也習慣了。


    妙音真的是很好的女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百裏安原想好好將她捧在掌心嗬護,妙音卻自願降下身段為他洗手作羹湯。


    許是經過了這樣大的變故,百裏安對這樣柔順的女子竟產生了依賴之感,這宛城不是沒有花街柳巷,但百裏安卻沒去過一回。隻有時候閑的太過無聊,會畫上兩幅畫,掛在市集上賣。隻是這宛城沒有皇都那樣的繁華,百姓都在溫飽的階段,哪裏有心情鑒賞百裏安的墨寶。


    於是百裏安的兩幅國色牡丹圖,就一直在市集上掛了三天。百裏安也不在意,他托著腮粘著假胡子坐在市集上,看來往行人。因為在宮裏呆的太久,忽然貼近民生,竟讓他覺得萬分的輕鬆和愜意。


    妙音也換了布衣,如尋常過日子的農婦一樣,隻是頭上的木釵,又被百裏安換做了精致的玉釵。


    有人來看百裏安的畫,百裏安抬眼見是個難得的穿綾羅綢緞的富貴公子,隻是那公子像是看不上百裏安得畫似的,一邊看一邊咋舌。


    “公子可是對我的畫有什麽見解?”百裏安道。


    “你這牡丹圖,畫的不好。”


    百裏安‘哦’了一聲,“哪裏不好?”


    “這該用紅色,大紅色——”那公子指著那畫道。


    百裏安覺得好笑,“公子,那是葉子。”


    “你好好的畫牡丹就好了,畫什麽葉子!”那人臉上也沒有羞赧之色,反倒教訓起百裏安來了。


    百裏安在這裏擺攤三天,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應付起來也是輕車熟路,“公子要是出錢買的畫,我就把這葉子去了。”


    “好,多少錢?”


    百裏安道,“一兩吧。”


    “一兩?”那公子一下瞪大眼睛,“你這畫,我最多給十文!”


    百裏安望著那公子,手上的假胡須都險些被他氣的抓下來。雖然他不是文人,但這十文錢,也太輕賤他了吧?百裏安麵無表情的將畫從那公子手裏抽回來,比出一個請的手勢,“您去那邊逛吧,不送。”


    那公子氣呼呼的走了。


    百裏安‘嘁’了一聲,正要低頭將畫重新掛上去,一旁拎著食盒給百裏安送飯的妙音看到了全部,垂下的目光有幾分掙紮。百裏安如今的境況,她不是沒有看見,當初在宮裏時,百裏安這樣的身份,何曾為生計發過愁,如今卻因為她,要紆尊降貴來到這市集裏。


    這幾日雖然開心,但妙音一直在想,在宮裏時,宣王同她說的話。


    她也始終覺得,自己配不上百裏安。


    百裏安抬眼的時候,正好望見了妙音,他走過去,笑著道,“今天做了什麽?”


    妙音藏住眼底的落寞,將食盒遞給百裏安,“給你熬了湯。”


    百裏安揭開蓋子,嗅了嗅,“好香啊——妙音做的越來越好吃的。”


    妙音笑了一下,卻勉強的很。


    ……


    皇都。


    陰沉沉的地牢裏,掛著一個人,那人似乎已經在這裏綁了許久了,蓬亂的頭發垂下來,遮住眼睛。他身上雖然沒有傷痕,卻髒汙的很,腳下還有老鼠亂竄。


    牢門忽然打開,走進來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正是宣王。


    “羅聞佩,你還要嘴硬到何時?”


    掛在上麵的人並不言語,低著頭像是昏過去了。宣王抬起他的下巴,見到他空無一物的眼睛。


    “隻要你和我說,他去了哪裏,我就將你放出來。”


    眼睛裏凝出了焦距,看著眼前的宣王。


    宣王有幾分厭惡他這樣的眼神,因百裏安不見,他脾氣越來越差,朝堂之上,已經無人敢忤逆他。


    “不知道。”


    宣王自將他捉起來起,他說的便隻有這三個字。


    “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羅聞佩合上眼,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偏偏宣王念著他知道百裏安的下落,不敢真的對他如何。但將這麽一個光風霽月的君子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也實在是太折磨了一些。


    “你傾盡心力的幫他,他就隻留下那個金牌給你自保——你不覺得心寒麽?”宣王的話裏帶著刺。


    前些時候,羅聞佩還有些反應,但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


    他喜歡百裏安,才願意留在這皇宮裏守著他。他喜歡百裏安,才願意傾盡心力的幫他。


    但百裏安卻走了。


    百裏安當他誌在山野,留下的金牌裏,留了一封信,讓他盡早離開皇城。但羅聞佩終究還是走晚了一步,被宣王捉了起來。


    宣王掐住羅聞佩的脖子,“你說不說!”


    他的耐性已經要用完了。


    羅聞佩仍舊不為所動,就在宣王要下殺手的時候,牢門外又走進來了一個人。


    進來的是離王。


    宣王沒有回頭,他這些日子,已經下了詔令,搜尋百裏安的蹤影,但始終一無所獲。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找不到百裏安,就說明他已經遠去了千裏之外。


    “一個月如果找不到他,他就會死。”


    聞言,宣王手上的動作,更重一些。這也是他為何越來越難以忍耐的原因。


    百裏蒼城下的毒,已經無藥可解。他近來也是惶恐不安,隻因若是真的毒發,他不在百裏安的身旁,百裏安就真的會死。


    羅聞佩睜開眼,他看了離王一眼,他並不相信離王的話。


    “你告訴我,他在哪好不好?”從麵具裏露出的眼下,有深深的青色。


    “你這不是在幫他,你這是讓他死!”宣王幾乎要將他的脖頸捏斷。


    離王將他的手拽開,看著嗆咳不已的羅聞佩,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道,“你告訴我他在哪,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他想走,你們就放他離開吧。”羅聞佩道。


    離王那柔弱的眼中,一下又被暴戾充斥,但他終究還是忍耐了下來,“他在外麵,會死的——真的會。你要看著他死嗎?”


    宣王天天都來天牢裏和他磨,朝政早就被他扔到了一邊,現在朝野上下亂作一團,他都無暇顧及。


    “他想離開皇宮。”


    “可是他不能走——”離王道,“他不能離開我。”


    宣王臉色也陰鬱的很。


    羅聞佩與他們接觸,自然知道這兩人的病態,也因為這樣,他才不願百裏安再回來。


    “你也喜歡他吧?他特別好,待我也好——他對你也很好是嗎?”離王麵上的金麵具在黑暗中,像是可怖的修羅夜叉,偏偏他露出來的一雙眼睛,柔順的很,“你想以後再也看不到他嗎?再也看不到他……”


    離王看到羅聞佩晃動的目光,他知道他動搖了。


    但到最後,羅聞佩還是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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