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夜半, 皇城到了宵禁的時候,守城的士兵正欲關城門, 卻聞一陣馬蹄疾響,一隊輕騎要入城來。


    站在城牆上的士兵大喝, “今日城門已關,要進城明早再來。”


    何朝炎為了趕路,舍了馬車,一路抱著百裏安趕到這裏,聞言抬起頭來,城門上的人隻看得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並看不見他的相貌。


    “放肆!何將軍進城, 你們膽敢阻攔——”


    站在城牆上的人連忙跑下來, 拎著燈籠一照,見坐在馬上的,果然是何朝炎,當即嚇的退後幾步, “開城門——”


    “是!”


    城門緩緩打開, 何朝炎一甩馬鞭,奔入皇城中。


    從城門上下來的人對旁邊的人道,“去宮裏,告訴宣王,何將軍回來了。”說完,他想起宣王的旨意,又催促一聲, “快去!”


    “是!”


    ……


    宮裏就不想皇城那樣好進了,何朝炎雖心憂百裏安,想連夜進宮,但奈何武將深夜入宮,有謀反之嫌,不得已隻能在皇宮外等著,隻等著天一亮,就要進宮去。


    那邊得到消息的宣王衣裳都來不及換,騎快馬要趕赴何朝炎的府邸,沒想到一出宮,就見到了站在外麵的何朝炎。


    何朝炎離宮多日,還不知道百裏安走後,朝中是個什麽場景,見到宣王一時竟不知道如何稱呼。


    宣王上次就想要捉拿他,沒想到讓他逃出宮去,現在見到,自然是分外眼紅,“何朝炎,你好大的膽子!”


    音落,宣王手中的馬鞭就對著何朝炎的麵門直甩而下。


    何朝炎抬手將那鞭尾捉住,但因宣王用了力氣,鞭尾還是在他虎口處掃了一道暗紅的痕跡。


    “末將參見宣王——”


    “你領兵入宮,意圖謀反,如今還敢回來!”宣王早就替他擬好了罪狀。


    何朝炎怎麽說,也是大將之子,聽他這樣說,也還是不卑不亢,“末將一片丹心,從未行謀反之事。”


    “還敢狡辯!”宣王正要下令將他捉拿起來,卻忽然看到他懷中抱著一個東西。


    何朝炎見到他的視線,翻身下馬,向他懇求道,“末將追隨皇上,一路到了宛城,今夜正是將他帶回來……”


    他的話還未說完,宣王就從馬上下來了,疾步走到他麵前,將那被褥掀開,露出百裏安一張瘦削蒼白的臉來。


    “路途遙遠,皇上忽生惡疾,沿途庸醫都無力診治,末將才……”


    宣王將百裏安從他懷裏奪了過去。


    百裏安離宮已經過了兩個月,何朝炎說的惡疾,應當就是毒發之後的模樣。


    何朝炎看宣王臉色,道,“還請宣王盡快派禦醫診治。”


    宣王見到了百裏安,哪裏還有心思追究他,他將百裏安抱到懷裏,往宮裏匆匆走去。


    他身旁的宮人道,“回宮——”


    何朝炎本來想跟上去的,他身後的人攔了他一下,“將軍,武將深夜入宮,怕是要叫人詬病。”


    何朝炎想到宣王方才的問責來,動作頓了頓,看著宣王抱著百裏安,匆匆的回了宮去。


    “宣王臉上的擔憂也不似作假,想來皇城之中,還有些骨肉親情,將軍不必太過憂心。”那人道。


    何朝炎思索一下,也作罷了,道,“回府。”


    宮中禦醫眾多,百裏安一定能醒過來的。一定。


    ……


    宣王抱著百裏安一直闖到廣和宮裏來,廣和宮裏現在也亂做一團,原因是宮人沒有看好離王的錦鯉,叫那後宮妃嬪的貓捉了去,如今那妃嬪被離王叫到宮裏來,連她的貓一起,匍匐在地上。隻不過那貓已經死了,雪白的毛叫那血汙染成了一團。


    離王靠在榻上咳嗽。


    自從入宮以來,就一直被帝王冷待的妃嬪,實在忍受不住寂寞,養了隻小寵作伴,卻沒想到衝撞了離王。


    廣和宮上下,誰不知道離王最寶貝的,就是那幾條錦鯉,他們平日裏伺候,都小心翼翼的,沒想到這一回,卻是……


    魚缸還碎在地上,盛在裏麵的水已經幹涸了,幾條錦鯉躺在其中。


    “本王不想再看到他。”離王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脾氣也是一日差過一日。


    跪在地上的妃嬪嚇了神魂不屬,誰不知這宮裏,是宣王和離王當權,正要求饒的時候,聽到大門被撞開的聲音,緊跟著宣王闖了進來。


    宣王看也不看她,大步走來,對那離王道,“解毒。”


    離王一看宣王懷中抱著的人,忽然就從榻上站了起來,望著那人出神半晌,才對身旁的人吩咐,“都出去。”


    廣和宮的奴才,都陸陸續續退了出去,隻那犯錯的妃嬪,還跪在那裏。


    離王冷言道,“你也給我滾。”


    妃嬪如蒙大赦的退了出去,連抬頭看一眼的膽量都沒有。


    等人都退出去之後,離王才將那被褥徹底掀開。百裏安裏麵隻著一層單衣,外麵裹著一層厚厚的狐裘,想來是舟車勞頓,那狐裘裏都夾了些沙土,但百裏安被保護的很好,麵上不見半點風霜之色。但確實是憔悴了。


    今日已經是毒發的第八天了,離王每天都數著日子,生怕自己的毒將百裏安給害了。


    他的本意,隻是想留住他,而並不是害他的性命啊。


    “快解毒!”宣王也慌了神,看見百裏安死氣沉沉躺著的模樣,他就莫名的有一種會失去他的驚慌。


    離王也顧不得算計了,他拿了匕首,在手腕上劃了一刀,這段時日,他也憔悴的厲害,手上青筋都看的出,他劃的又急,鮮血馬上溢流到他整個手臂上了。他也不覺得疼似的,將那傷口湊到百裏安唇邊,看那鮮血淌進他的嘴巴裏。


    他看到宣王的目光,也不解釋,隻直勾勾的望著百裏安。


    半盞茶之後,他失血過多,已經有些站不穩了,但叫宣王抱在懷裏的百裏安,還是半點動靜也沒有。


    “沒用了。”百裏安嘴巴裏的血,多的從唇角流出來,但即便如此,離王也還是拚命按著傷口,想擠出更多的血來。


    “什麽沒用了?”宣王手臂都在發抖。


    離王忽然笑了一下,透過一層麵具,他的笑容也有一種淒楚的味道,“解不了了。”


    宣王身子一震,險些抱不住懷裏的百裏安。


    他從未想過,會有一天,要看著百裏安在他懷中死去。


    “你下的毒,你怎麽不會解!你不是要皇弟嗎,隻要你解了他的毒,隻要他能醒過來……”


    宣王的話還沒有說完,離王就往後踉蹌了一步,他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翻開了,露出裏麵的血肉,湧出的鮮血已經越來越少了。


    離王撐著桌子,許久之後,才終於恢複了些力氣,“此毒名‘失心’,一月一發作,兩月不解,便……”


    “便怎麽樣?”宣王將百裏安放在床榻上,逼近一步,去捉他的衣襟。


    離王那比之從前要更脆弱幹淨的目光望過來,“會在睡夢裏死去。”


    宣王捏著他的衣襟,將他狠狠一摜,離王就撞到了桌子上,而後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宣王也不看他,回到床榻旁,看著躺在上麵閉著眼的百裏安,推搡著他的肩膀,“皇弟——皇弟——”


    百裏安都睡了這麽多日了,何朝炎都不知道喊了他百回千回。


    宣王這段時日擔憂太過,他又要兼顧朝局,勞累傷神不必說,現在聽聞這個消息,便再也忍耐不住的咳出一口血來,“你不許再睡了!起來——把眼睛睜開。皇兄不逼你了……皇兄再也……”


    連他母後歸天的那一日,他都不曾落淚的,卻在這個時候,淌下一串清淚來。


    往日總是冷傲的眉宇也因他此刻悲慟的神色而顯得憂鬱萬分,“別睡了好不好,你喜歡妙音,皇兄就……再也不管了。你想做什麽,皇兄都隨你。”


    離王的手臂橫在桌上,他忽然笑了兩聲,驚動了宣王回頭望過來。


    鮮血從桌子上淌下來,滴到地上,和他寬大鬆散的衣裳一起,鋪在地上,像是有人提筆作畫卻留下了墨漬一般。


    “我當時上天憐憫我,讓我活下去……卻不知道,又是我,逼著自己走回這條死路。”


    宣王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死字,他站起來,走到離王身旁,抓著他的頭往桌上碰。


    那金麵具因他這動作而滾落到地上,露出一張秀美到極致的臉來。


    那是比豔蓋京都的玉真,還要柔美的麵龐。


    “是你下的毒!是你——”宣王麵露猙獰之色,緊緊捏著離王的脖頸,“若不是你,皇弟怎麽會死!”


    離王靜靜的望著他,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


    宣王真恨不得捏斷他的骨頭,但在現在,他又不得不手下留情,“不!皇弟不會死……這世上一定還有什麽辦法。”


    已情願赴死的離王聽到宣王這句話,腦中有什麽忽然一閃,他想到當初交給他這本書的人。


    國師!


    如果是國師的話……是否還有一線生機?


    活著擁抱,比死了擁有,更讓他留戀。


    宣王看到他那忽然變了的神色,收回手來。


    離王眨了眨眼睛,因他麵容的豔色,這一個抬眼,都顯得動人萬分。


    “國師。”


    “你說什麽?”宣王仿若抓住了一根浮木一般。


    躺在桌子上的離王視線凝聚,裏麵印著宣王此刻的神色,“國師也許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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