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地上的黑色巨獸從中分開, 露出裏麵幽邃的通道來。


    一道白色的影子一晃而過,那打開的石門, 就又關了起來。


    通道裏的長明燈亮了起來,火光映照出那做成人俑模樣的燭台, 在影影綽綽的光影裏,顯得有幾分滲人。


    “叩叩——”


    因為這暗無天日裏亮起來的黑暗,吸引到那長期幽禁於此的人的目光。


    冰冷的鐵鏈在地上拖拽的聲音,和敲擊鐵欄杆發出的聲音混在一起。有一間狹小的地牢裏已經空了,裏麵的人餓成了一副枯骨,佝僂在方寸之地,震懾著這裏關押著的其他的人。


    通道深處, 就是一個漆黑的棺槨, 玉青檀走過去的時候,從那鐵欄杆裏掙紮著伸出一隻手來,緊緊揪著他的衣擺,“師兄——”


    玉青檀望過去, 見到一張因長期囚困, 而已經不複當初秀致的麵龐。


    正是白苓。


    隻不過他本名並不叫白苓,因國師姓玉,他與被國師收留培養的玉青檀一樣,都是隨國師的姓。


    國師門下弟子眾多,但留在身邊伺候的,卻沒有幾個。


    “師兄,我已經知錯了, 我願意去師父靈位前悔過——師兄!”白苓對麵那具枯骨就是瑾王,他當初出入國師府,還雖師父來過這裏,自然知道這瑾王再這裏關了多久。而國師到死,也沒有將他放出來,反而下了遺令,不再派人送吃食來,白苓眼睜睜的看著瑾王在自己麵前死去,惶恐不已。


    玉青檀看他眼中沁出淚珠來,也不為所動,“師父並未要我放你出來。”


    “如今師父都故去了。”白苓見臉龐也貼到鐵欄杆前,讓那燭光將他那張愈顯怯弱柔媚的臉照了出來,“師兄,我已悔過,求求你,放我出來吧。”


    玉青檀將袖擺從他手中抽了出來。


    白苓看著他走到棺槨前,在那供奉的靈位前上了一炷香。


    空蕩蕩的地牢裏,那一襲白衣,就仿佛飄蕩在人間的幽魂一般。


    白苓知道玉青檀脾氣古板,對師父惟命是從,萬萬不可能放過自己,一時心如死灰的癱坐了下來。他從鐵欄杆裏,看到玉青檀向著靈位行禮,道,“我與你都是師父的徒弟,陪伴他數十載,而今我不過是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就要這樣待我——師父,你果真狠心!”


    玉青檀仿若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白苓縮在狹小的牢籠裏,五指抓著鐵欄,“玉青檀,憑什麽——憑什麽師父讓你做了國師,卻要把我關在這裏!”


    玉青檀站直了身子,他麵上的麵具,就是國師臉上的,這些年,他一直就在以這個身份示人,“你不該碰師父珍視之物。”


    白苓一下頓住。


    玉青檀不再同他說話,轉身準備離開。


    白苓一下慌了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呆了多久了,這一回玉青檀離開,下次再來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師兄!”


    玉青檀果然被他叫住。


    “我看了他這麽多年,我隻是想親近一下他,並沒有,並沒有什麽冒犯的心思。”白苓哭求起來,“我們一起看著他長大,他喜歡吃蜜餞,也還是我告訴你的,師兄——你放我出去吧。”


    玉青檀隻留下一句‘好自為之’就要離開。


    白苓聽他說完,也是絕望了,“當初若選中的是你,現在關在這裏的也是你!”


    燭光明滅,拉下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了牆壁上。


    “這些年,你與我一起,看著他長大,我的心思,你難道就沒有嗎。”白苓也是絕望之下,才口不擇言說出這些。


    玉青檀沒有回應,他袖擺一拂,通道的長明燈盡數熄滅。


    ……


    百裏安沒有看到國師,反而還誤從石室裏打開了一個機關,一個和石室相鄰的房間出現在他的麵前。


    百裏安想將機關給關上,但看到那房間裏流光閃爍,沒忍住好奇的走了進去。


    那房間比石室還要大上幾倍,穹頂上嵌滿夜明珠,如星空一般,地上又擺著許多占卜的東西,看起來竟神秘的很。百裏安聽聞過國師通天曉地,現在看來,好像還真的是一位奇人。


    百裏安走了幾步,看到一個奇怪的銅鏡擺在這裏唯一一個沒有羅盤的地方,銅鏡下麵,是一個古樸的金蓮底座。百裏安不止一次在這國師府裏看到和蓮有關的東西,這玩意兒一般都連帶著機關,就好像他剛才碰到的東西。百裏安摸著金蓮,試探性的動作一下,見那金蓮果然轉動起來,而後就在正前方,打開一個暗格。


    這房間,已經是極其隱秘的了,更何況還藏在這房間裏的東西。百裏安正躊躇要不要上去一探究竟的時候,就已經先一步看到了那懸掛在其中的畫。


    畫上的人,正是柳青蕪。


    百裏安嚇了一跳,上前仔細辨認,見畫中人確是柳青蕪無疑。比在國師府裏,發現宮妃畫像更奇異的,是裏麵收著的小孩衣裳,那衣裳正是那些被柳青蕪丟掉的紅衣。


    衣裳旁邊,還有一個手掌大的匣子,打開了,就見到裏麵疊著許多發帶,還有斷掉的發釵,那發釵裏有一支是柳青蕪送的,百裏安記憶深刻,隻是那發釵後來斷掉了,汝煙就收拾掉了,沒想到卻是在這裏。正在他發怔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皇上怎麽在這裏?”


    百裏安嚇的連忙將盒子關上,重新放回到桌子上,再轉過頭,就是站在身後的國師。


    隻不過國師站的地方,不是他進來的地方,想來還有許多通往這裏的門。


    “我……”


    玉青檀走上前來,百裏安看他神色,並未有什麽秘密被發現不悅,“這裏,這些東西……”這些應該都是他的東西。


    “這些都是汝煙送來的。”玉青檀道。


    百裏安沒想到他這樣坦然,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了。半晌之後,他終於憋出了一句‘為什麽’來。這國師待他的好,實在令他……惶恐。


    玉青檀凝望他一會,就像從前回答他問題一樣,道,“皇上應當知道,自己不是先皇的兒子。”


    百裏安早就知道,隻是因為這事幹係重大,稍有差池,他與柳青蕪都性命堪憂。沒想到現在,國師能這樣輕描淡寫的說出來。


    並且,這國師府的種種,和國師待他無緣由的好……讓他生出一種預感來。


    玉青檀伸手,將畫像取了下來,畫像之後,是一麵嵌了金環的石壁,玉青檀輕輕一拉,裏麵就又多了一個暗格。


    百裏安正在感歎這國師府機關眾多的時候,國師就已經將那暗格裏的東西,拿出來遞給了他。


    百裏安一看,見是一封信,信上字跡他不認識是誰的,但上麵寫的東西,他卻看的再清楚不過。信上詳述柳青蕪當年在恩露殿承歡,國師相救之事。接下來的結局,不用國師說,百裏安也能憑著猜測摸個七七八八出來了。


    怪不得國師會派汝煙來照顧他,怪不得國師現在會庇護他。


    “信上之事,皆是屬實。不過皇上放心,這件事,臣不會告訴任何人。”玉青檀會如實告知,也是師父臨終時的意思。


    百裏安臉色複雜的抬起頭來。


    玉青檀道,“皇上可有什麽想說的?”


    “我……”百裏安頓了又頓,“等於說,我該叫你爹?”


    玉青檀十幾年來都是無波無瀾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百裏安想他會告知自己,就是想自己認親的,反正先帝都駕崩了,說難聽一些,這天下現在就握在國師的手上,“爹——”


    玉青檀忽然咳嗽了一聲,而後略有些慌亂道,“皇上不必這樣叫臣。”


    百裏安叫了也覺得奇怪,這國師露出來的下頜,光潔白皙,像是個年輕男子,說話也是年輕男子的聲音,硬要讓自己一個大男人,叫他爹,確實是有些叫不出口。


    有了這一層血緣的關係,長久未曾想通的事就一下都連了起來。


    “那……我還是叫你國師。”


    玉青檀‘嗯’了一聲。


    既然眼前是他生父,那柳青蕪現在也還健在,“國師為何不去見我母妃?”


    “嫻妃並不知曉當年的事。”玉青檀道。


    百裏安越看他下頜,越想不出眼前站的,是個四五十歲的人,“那往後,國師會去與我母妃相見嗎?”


    若是能相見,師父哪裏會含恨而終。


    玉青檀搖頭。


    百裏安剛問出來,就覺得是個蠢問題,柳青蕪明顯是到現在,還不知道當初臨幸她的,其實是國師而不是瑾王,國師又不願意見她,想來其中又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秘辛。看到國師拒絕,他反而是鬆了一口氣。


    知道自己與國師是這樣的關係之後,這段時間一直提心吊膽的百裏安一下就仿若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裏叫碧海宮,皇上想來,雖是都可以。”玉青檀道。


    百裏安顯露出一些對他的親昵來,“好。”


    兩人正說著話,另一道通往這裏的門口,忽然出現一個影子,那影子低著頭,道,“國師,玉真公主求見。”


    玉青檀看了一眼百裏安的神色。


    百裏安聽是玉真,心裏閃過什麽奇怪的感覺。


    玉青檀問他,“皇上見還是不見?”


    百裏安想到玉真做的事,有些不想見她,就搖了搖頭。


    玉青檀一下會意,“讓玉真公主請回吧。”


    那回稟的奴才退出去不久,隔著一道石門,傳來玉真哀哀的哭求聲。


    “國師,國師——求求你,讓我見皇上一麵。”


    旁邊國師府的奴才在極力勸阻。


    玉真哭的厲害,隔著石門都聽得到她顫抖的哭音。


    百裏安哪裏受得了這些,一下便有些心軟了,他對玉青檀道,“國師,讓她進來吧。”


    玉青檀看了他一眼,“好。”


    ……


    玉真也是才聽聞了百裏安在國師府養病的事,她自宮外回來,一直都不知道此事,還是近來聽到朝中因宣王攝政一事,才知道百裏安是病了。她也闖了幾回昌寧宮,但因有宣王,她一直沒有見到百裏安,方才在禦花園中,聽到宣王與離王交談,才知道百裏安病重,在國師府養病一事。


    得知此消息,她馬上就趕了過來。


    玉真公主哭的頭上的金步搖都歪了,一雙杏眼更是腫的核桃似的,她進來卻看到百裏安安然站在他麵前,哪裏有宣王離王口中所說的,瀕死之狀,一時悲喜交加,衝上前來將他抱住。


    百裏安不著痕跡的將她推開,“皇姐。”


    玉真在宮外的尼姑庵清修過一段時間,回宮之後,穿的衣裳都素了許多。


    “皇弟,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她一連說了兩聲,而後道,“我聽宣王和離王在禦花園裏爭執,說離王下毒,害得你險些喪命……我,我……”她一想到百裏安會喪命,便又哭了起來。


    百裏安因為上一回的事,想好好教訓她的,但硬生生叫她給哭軟了心腸。


    玉真捉住百裏安的袖子,“還好你沒事,還好。”


    百裏安歎了一口氣。


    “皇弟,現在朝堂上都亂成了一片,都說宣王要繼位。”玉真淚眼朦朧道,雖百裏明華也是她的皇兄,但遠不如百裏安對她來的重要,“你既然好了,就快些上朝吧,不然,真的就如那些大臣說的一樣了。”


    百裏安就是想將皇位給宣王,他都這麽久不管事了,為什麽自己現在還是掛著皇帝的頭銜呢。


    “玉真,我不能出去。”


    玉真一下瞪大眼,“為什麽?”她想起宣王說的那毒,驚醒了似的,“是皇兄,是皇兄要害你是不是。他們要害你。”


    百裏安道,“不是,皇兄確實比我適合當皇帝,我此番,若是可以的話,正好退位給他。”


    玉真卻覺得他在宮裏受了委屈,“他們都給你下了毒,想要害你了……”


    百裏安看她慌忙無助的模樣,想去碰碰她的頭發,又覺得太親密了,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玉真,你來也看到我沒事了,快回去吧。”


    玉真卻不願走,百裏安又勸了她幾句,她才終於願意離開。


    百裏安送她走時,又不放心的囑咐了一句,“若是宣王他們問起,你就說沒有見到我。”


    玉真點頭。她當百裏安是怕他們再害他。


    宮裏這些年,爾虞我詐,兄弟鬩牆的事,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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