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金漆, 門外兩個石獅子更顯出高門大院的氣魄。


    停在門口的轎子裏,傳來一陣男聲, “去敲門。”


    “是。”轎夫應聲去敲了房門,許久之後門才從裏麵被人打開, 出來個穿著綢緞衣服的男人,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廝,他背著手冷眼看了外麵幾眼,“誰在外麵敲門?”


    “回大人,趙公子前來拜訪。”


    “趙公子?哪個趙公子?”這府裏的奴才隨主人一個樣,是個勢利眼,看外麵敲門的人穿一身粗布一樣, 眼睛都要翻上天去了, “這麽晚了,我們老爺早歇息了,有事明日再來。”


    “誒老爺!”眼看著裏麵的人要關上門,轎夫一下子也急了, “我們趙公子是你們大人的表親——”


    為首的那個奴才頓住手上動作, 就在那轎夫以為能進門的時候,就聽他一聲冷笑,“表親?我們大人府上,一天來認親的,多了去了,別說是表親,就是我們大人的親兒子, 也得在外麵等著咯。”說罷,大門毫不留情的關上。


    轎夫回到轎子旁複命,從轎子裏出來一個青衣服的男子,生的肥頭大耳的,本來挽著衣袖,準備進去的,現在聽轎夫說,裏麵的人不讓他們進去,一張臉即刻就皺了起來,“好啊,我那表哥真是當了幾年大官,親戚都不認了!呸,要不是我娘當初分了半窩頭給他,他哪能活到今個兒啊!”


    “公子,那我們……”


    天色已經晚了,轎子裏的男子,憤憤不平了半天,這京城的氣候,和他家鄉不同,他衣服穿得薄,在轎子裏凍的哆嗦,“先走吧,找個客棧先住一晚,明日我再來。”


    “誒——”幾個轎夫應聲,抬著轎子走了。


    回到府裏的奴才,也沒把那認親的人當回事,正準備各自安寢的時候,得到了老爺的傳喚,說是老爺養的小黃鸝飛了,幾百家丁,圍在府裏上上下下翻了幾回,連樹上的枝杈子都要撥開了仔細找。


    “找到了!找到了!”一個趴在地上的家丁捧著個小鳥雀站了起來。


    拎著燈籠的錦衣奴才幾步走過去,將那鳥雀奪過來,見正是老爺養的那隻,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而後看到麵前那一臉獻媚的家丁,又冷下臉來,“沒你的事了,下去下去。”


    家丁惺惺退下去了。


    錦衣奴才捧著鳥雀,珍寶似的,就往書房裏鑽,“老爺,您的心肝兒奴才給您找回來了。”


    書房裏男人一聽,馬上站了起來,他生的也胖,大臉盤子上的肉晃晃蕩蕩的,手指頭上戴的扳指都比尋常人大上許多,他一見那黃鸝,跟見了自己親兒子似的,接過來親了又親,然後放到書桌上的鳥籠裏,慢慢賞玩起來。


    “趙貴啊,你做的好。”


    得了讚賞的奴才一臉獻媚,彎著腰,“為老爺辦事,是奴才的榮幸。”


    男人逗著鳥雀,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隨口問了一句,“方才是不是有人敲門啊?”


    趙貴道,“是有個自稱是趙公子的在外麵求見,說是您的表親什麽的,奴才看太晚了,怕擾著您休息,就叫人把他們打發了。”


    男人聽完,想了一會兒就知道是誰了,不過他也沒有什麽動作,隻‘嘬嘬’的逗著金籠子裏的黃鸝,“那些窮親戚,見著老爺我發達了,一個個跟個狗皮膏藥似的。”


    “老爺要是不願意見他,奴才叫人把他給打發了。”


    男人擺了擺手,“打發了打發了吧。”


    “誒。”趙貴應了一聲,準備出去,男人忽然眼珠子一轉,頓了下來,“不對。”


    “老爺,怎麽了?”


    “今兒宣王上朝,說要給玉真公主張羅門親事,那玉真公主,雖說是個傻子吧,但也好歹是個公主。”男人動了心思,“你說你老爺我吧,雖然是個二品大員,但咱在朝裏沒人,站不住腳跟兒,要是攀上玉真公主這個金枝,那我不就是皇親國戚了?”


    “對啊,老爺!”趙貴哪裏懂這些,聽老爺講隻知道附和。


    “現在滿朝文武,適齡的,又未娶親的,還真沒幾個。”


    “是啊,老爺!這可不就便宜咱了嗎。”


    男人黃鸝也不逗了,從書桌旁站起來,“我那表弟,要是沒有婚配,與那玉真公主說不定還能湊一樁姻緣。”


    “老爺您可太聰明了!”


    “走——”男人想的眼睛發光,一拍大腿往門口走去。


    “大晚上的,去哪兒啊老爺?”奴才被他弄的一懵。


    “接我那表弟去啊!”


    ……


    一頂香轎從街道上過來,轎子往前走著,後麵忽然來了一個女子,那女子渾身脂粉香,穿的也輕薄的很,看著就不像是良家女子。她上來就攔下了轎子,“公子,公子等等。”


    轎夫被她攔下,落了轎子。


    轎簾叫人掀開,露出一張清俊的臉來,叫那大院外的燭火,映照的眉眼都好似畫兒一樣,“秋蓮姑娘。”


    女人拿了個銀錢袋出來,從簾子外遞給裏頭的人。


    “這……”


    “安公子,您收下吧,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女子說著說著,麵頰忽然紅了起來。麵前這位安姓公子,是個畫師,人長的俊俏,脾氣又好,樓裏的姑娘喜歡他喜歡極了,每回他來樓裏,客人都不陪了,就要纏著他畫畫。


    “秋蓮姑娘,這怎麽好意思。”


    “安公子才華斐然,卻生不逢時,秋蓮我……心疼安公子。”秋蓮說。


    裏麵的,自然就是百裏安,百裏是國姓,他就化名為安公子,當了個畫師,以替人畫畫為生,但畫畫是慢工細活,有時候要與客人攀談,一來二去的,他也自己編出了身世來。說是個落魄文人,幾次趕考落榜,就以畫筆謀生。他這個說辭,不知惹得多少青樓女子,官家太太心疼。


    兩番退讓間,那錢袋還是落在了他的手裏,秋蓮咬唇看了他一眼,而後拎著裙擺跑走了。


    百裏安歎了一口氣,準備讓轎夫起轎的時候,正對著的趙府大門卻忽然打開了,十幾個家仆拎著燈籠湧了出來,為首一個男子因為太胖,還要叫旁人攙扶著才能走。百裏安準備離去時,那男子忽然帶著家丁將他攔了下來。


    百裏安正納悶著,掀開轎簾看過來,那男子正一眼望著他,眼睛都迷瞪了,而後他哭天搶地似的大喊,“表弟——”


    百裏安叫他喊懵了過去。


    “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老爺的表弟你們也敢攔,什麽玩意兒!”男子眼睛盯著他,手卻一個一個的從那些個奴才的頭上敲過去,“你們老爺當年,苦的饅頭都吃不起,要不是我表弟的娘親,賞了我一口饅頭,哪有我現在的風光!”


    錦衣奴才最是機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爺,奴才看走了眼!奴才該死!”


    男人一腳將他踹的遠遠的,然後湊到轎子旁邊來,堆上滿臉的笑,將轎簾掀開,“表弟——”


    百裏安嚅囁,“……大人是認錯了人吧?”


    “表弟可是在怪我?”這男人是當朝二品大員,趙書懷,名字清高傲氣,但偏偏是以溜須拍馬才爬上這樣的位置,“是表哥不好,表哥叫你吃苦了,你現在來了表哥府上,表哥什麽都給你做主。”


    百裏安嘴巴張了張,正想解釋,這趙書懷眼淚卻掉下來了,拉著他的手,十分親近,“表弟哦,咱倆小時候可是同穿一條褲子的。”


    “啊?”


    百裏安叫他從轎子裏扯了出來,趙書懷看他玉樹臨風,清逸俊美,隻覺得很快就要和攀上皇親了,對他更是熱絡了幾分,“表弟一路舟車勞頓,吃了不少苦吧?來人啊,打掃一間廂房出來,再備上好酒好菜,我要與表弟敘敘舊。”


    “是,老爺。”


    四個轎夫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啊,一個個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那個錦衣奴才從地上爬起來,趾高氣昂的對他們擺擺手,“沒你們事了,快滾吧。”


    ……


    百裏安被生拉硬拽進了趙府裏,他來這裏也已經月餘,平日裏都是靠著作畫為生,日子雖然不能說是清苦,但肯定沒有他在臨安周家的風光了。這趙書懷卻是高門大院,府邸寬敞,百裏安被他拽到客廳裏,還沒說話,趙懷安已經塞了一杯茶到他的手裏,然後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大人……”


    趙懷安坐在他旁邊,因為他生的胖,看著也喜慶的很,眼睛一眯,比周雍更多幾分市儈。他關切道,“表弟如今年庚幾許?可有娶親?”


    “大人我……”


    “老爺,飯菜做好了。”


    趙懷安抬了抬手,“端上來吧。”而後他又笑著對百裏安道,“表弟我們桌上慢慢說,別客氣,這往後就是你的家。”


    “不是,我……”


    “放開些,表哥現在雖當了官,但還是你的表哥,我們從前如何,現在也如何。”趙書懷捏著他的手腕,將他按到了桌前,“趙貴,倒酒!”


    “是。趙公子,喝酒。”


    “我不是……”


    酒杯被湊到了唇邊,肩膀也被人按著,起都起不來,一張口,酒液就灌了進去。不知道被灌進去幾杯酒,趙書懷又問道,“表弟如今可有娶親啊?”


    百裏安呼出的氣都是燙的,一拱手,“未曾娶親。”


    趙書懷和趙貴交換了一個眼神,頗有些得意的滋味,“俗話說長兄為父,你的婚事,表哥來幫你張羅,你無須費心——來來來,表哥再敬你一杯。”


    百裏安皺著眉,然後掩唇壓下一個酒嗝進去。


    不知道又被灌了幾杯酒,百裏安是站起來天旋地轉的,趙書懷現在也不怕他走了,讓人將他先安置進了廂房裏,而後美滋滋的準備喚人過來去伺候他沐浴更衣,沒想到府門被敲響,這一次沒有奴才趕攔,身著太監服飾的男子進來宣旨。


    “趙大人,宣王有請。”


    宣王都來請了,趙書懷哪裏敢歇息啊,洗了把臉,用熏香散了散身上的酒氣,就跟著進宮去了。


    等到到宮裏時,夜已經深了,宣王的書房裏,與外麵隔著一道簾子。趙書懷頭都不敢抬,躬著身子就進去了。


    簾子後麵的人一直在咳嗽,空氣裏到處彌漫著苦澀的藥味。趙書懷是何等會逢迎的人,宣王不開口,他先是替宣王擔憂起來,“宣王,這麽晚了,您還在為國事操勞,微臣實在汗顏,實在自責。”說是宣王,但皇上故去,宮中沒有主事的人,這宣王什麽都要管,就隻差頂上一個皇帝的頭銜了。


    “咳——”


    趙書懷伸著脖子往裏麵看了一眼,“宣王,您要保重身體啊,您這咳嗽的,哎喲,微臣真是,恨不能以身代之。”


    明黃的簾子裏,終於傳來一道有幾分沙啞的聲音。


    “趙書懷。”


    “微臣在!”


    “我今夜,又夢到了他……”聲音有幾分虛弱,趙書懷看到簾子後那道影子,抵著額在書桌上,一副困倦到極致的模樣。


    趙書懷自然知道,這宣王說的人是誰,後宮裏這種秘聞實在不少,諸如當年邀仙台大火,諸如忽然發瘋的玉真公主,這事宮裏的老人都知道,但誰也不敢說,說了就是殺頭的大罪,但這事,宣王要說,趙書懷也不能不聽。他之所以能現在這麽受寵幸,就是因為宣王這夜不能寐的毛病。


    “我夢見他在長樂宮裏哭,我問他為什麽哭,他說……”聲音忽然停頓,像是哽咽。


    長樂宮是宮裏的禁地,裏麵當初住的那個人,也成了最不能說的隱秘。


    “他說,是我要逼死他,他不想死。”


    禦書房裏伺候的宮人都已經退出去了,隻剩下趙書懷與宣王,趙書懷發跡,就是發跡在死掉的六皇子,也是那短命的先皇身上。宣王一日酒醉出城縱馬,目睹一物之後忽然失聲痛哭,趙書懷正巧撞上了,他一心巴結,將酒醉的宣王帶回自己府上,好生伺候,沒想到聽到宣王吐露出了宮裏的秘辛,當時他以為自己要引火燒身,沒想到後來卻借此一路扶搖直上,成了官居二品的大員。隻是他也知道自己的作用,當年秘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就成了這宣王一個吐露發泄的渠道。


    “宣王,您自小與皇上相交,情義深篤,雖因小小差錯生出嫌隙來,但……”趙書懷本想說是兄弟的,但先皇與宣王,那關係複雜了去了,所以略過不說,“哪有隔夜的仇啊。”


    簾子後的人勉強笑了一聲,“我與他,如今已經隔世。”


    “世上有生死循環,陰陽道法,皇上是龍子,受龍氣庇佑,現在說不準已經羽化成仙去了。”


    “羽化成仙麽。”他從前不信這些,現在卻隻能期望這些是真的。


    “是啊宣王,微臣這些日子,一直在研習佛經,隻盼哪一日能誠心感動上蒼,讓皇上入夢來,解了您的心障。”


    知道外麵的人說的是假話,但在此刻,假話比真話讓他寬慰的多,“趙書懷,進來說話。”


    “是。”趙書懷從地上爬起來,掀開簾子進去了。


    宣王背後,掛滿了畫,都是同一張臨摹出來的,先皇笑貌音容仿若猶在,趙書懷是經宣王提拔起來的,他當時地位低微,自然無緣得見皇上。


    “我今夜不想睡,你選幾篇文章念與我聽罷。”


    “回宣王,還是念《悼亡詞》麽?”


    “嗯。”


    燈影綽綽,牆上人影愈發伶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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