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的眸色變得深沉,可最終臉上的表情化為恬淡一笑:“活著不容易,我隻是一直在努力。”


    他說話的口吻比他的笑容更淡,仿佛那是在陳述一件於他再平常不過的事。林書俏的神情凝滯了足足好幾秒,直到江淮再次開口,才把她從走神的狀態下拉回來。


    他說:“林院長,樓梯比較窄,培安背著我不太好通過,如果你趕時間,不如先走。培安背我走不快的。”


    林書俏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擋住了王培安的去路。


    她輕嗽一聲,忽然眼睛轉了轉,嘿嘿一笑道:“江先生,我不趕時間,你不要我幫你拿輪椅,那就算了。反正一會兒王先生會先把你送上車,輪椅放在二樓轉角,回頭再來拿也沒關係,我也樂得輕鬆!不過呢,我還是走在你後麵,萬一蓮姐需要幫忙,我也好及時搭把手。你該不會認為,需要幫助也是什麽不光彩的事吧?”說完,不由他拒絕,她便退到了江淮和王培安的身後。


    江淮沒有出聲反對。蓮姐衝她友善的笑了笑,上前一步,托住了他。林書俏調整了一下自己挎包的肩帶位置,緊隨著他們下樓。


    他的足部已經有了下垂的趨勢,左腳的萎縮比較明顯,足弓也已經有些佝起,穿著左腳上的皮鞋看上去比右腳的要鬆。炭灰色的褲管因為被人背起的緣故,被撩起了一截,露出裏麵的醫用彈力襪來。


    林書俏一路觀察著,數不清是犯了職業病還是情不自禁地關心起麵前這個男人。看起來,他的家境相當不錯,也不是那種沒有複健觀念和條件的病人,據她推測,他的殘障不會是近期的事,否則不會形成這樣的肌肉狀態。他還很年輕,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想到他在風華正茂的年紀就已經不幸傷殘,林書俏的心裏頗為難過。盡管,這個人在今天以前,隻是個不相幹的陌生人。


    在下最後幾級台階的時候,王培安看來是有些乏力了,原地略停了一下,把江淮往自己背上輕輕掂了掂,動作本身的幅度並不大,可也許是因為鞋子本身有些鬆,又或者之前這一路來江淮的腿無意識的晃動,他左腳的皮鞋忽然掉了下來。在安靜的樓道裏,那“卜碌”一聲,顯得很突兀。更不巧的是,那隻鞋還往下滾了幾個台階,橫在了底樓平台。


    “我來撿。”林書俏搶在蓮姐前麵下了樓,撿起了地上的鞋子。


    抬眸,她看到江淮的眼神有些暗淡躲閃。


    她握著那隻鞋拾級而上,再路過江淮的臉龐時,她輕輕說了一句:“不客氣。”


    隨後,她非常坦然地,把那隻鞋子套回了他的左腳。


    江淮的車是一輛改裝過的豐田艾爾法。不僅有可以360°旋轉的座椅,後車門也可打開供輪椅直接進入。


    隻是江淮的輪椅還在樓上,王培安隻好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替他幫我束縛帶之後,他有些不放心地對林書俏說道:“林院長,能不能麻煩你暫時替我們照看一下江先生?我們會盡快回來的。”


    “培安,我不需要……”


    林書俏微笑打斷道:“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的照看,不過,我想,你的人需要我給他們安心。而我,也很樂意幫這個忙。”說著,便也坐進了車裏。


    王培安和蓮姐上樓後,江淮道:“林院長,你比我想象中還要熱心。”


    “我並不時常那麽熱心。”林書俏大方地坦言道,“我待人熱心程度因人而異。”


    “聽起來,我似乎屬於較受歡迎的一類。”


    “您很有趣。”她不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


    “這倒是個新穎的評價。”江淮沉吟道,“我至少有十幾年沒有聽人這樣評價我了。”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那麽說,你十幾年前……”她不忍說出自己的揣測:也許那就是他致殘的時間點。


    江淮的睫毛輕輕耷拉下來:“嗯,是你想的那樣,一晃十四年多了呢。”他證實了她的推測。


    林書俏說:“那個時候,你還很年輕。”那是一句由衷的感慨,可是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心直口快說錯了話,她又掩嘴笑著補充道,“當然,你現在也不老。”


    江淮笑起來,竟然有些難得的爽朗:“不管你信不信,我一點也不怕變老。”


    “哦?很少有人不怕老的。”


    “我既不怕老,更不怕死。”他的話裏並沒有厭世的情緒,隻有一絲對現實無奈掙紮過後的平靜接納。“生命的長度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至少,不很重要。”


    一霎間,林書俏放棄了蒼白空洞的勸導,相反,她悟到了他心中的那種感覺,因此並不鄙視他在命運麵前看似軟弱的臣服,而是有一種更深層次的理解和體恤湧上心頭。


    “嗯?”江淮用輕微的鼻音表示疑惑,“我以為你會以複健師的角度勸我什麽。”


    林書俏正要回答,王培安和蓮姐兩人已經搬著輪椅走到了車子附近,打開後車門把輪椅推了上來。


    “謝謝你,林院長,給您添了不少麻煩。”王培安不住頷首客氣道。


    “沒什麽。”林書俏準備下車。


    “林院長,”江淮道,“需要我們送你回家嗎?”


    林書俏指了指另一個露天停車位上的藍色馬自達道:“我的車停在那兒,就不用你們特地送一趟了。”


    “那麽,我母親的事拜托了。”江淮緩慢地側轉頭,看向她站立的方向。


    見林書俏點了點頭,王培安發動了車子,車窗升了上去,江淮的臉逐漸被茶色的窗玻璃遮擋住。


    林書俏剛要走向自己的停車位置,驀地腦中有個念頭閃過,趁著江淮的車還沒有開動,她轉身敲了敲他的車窗。


    窗玻璃落了下來,他白皙素淨的臉龐寫著淡淡的迷惑。


    林書俏也覺得自己很奇怪,可是,她就是心裏忽然有些話不吐不快:“你剛才很奇怪,我為什麽沒有以一個複健師的角度勸你,對嗎?”


    “是的。”江淮道。


    “因為一來我並不是你的複健師,我更不是你的心理醫生;二來,我認為,那沒有作用。”她的眼神坦蕩真誠,帶著溫情卻又不乏理智的光芒,“關於殘障,沒有人比殘障者本人更清楚那是怎樣一回事。你說你不怕老,更不怕死——我相信!你說一直在努力,對此我更加深信不疑!”


    江淮的唇角驀然顫了顫,表情裏有掩不住的訝異,他的頭轉得有些吃力,可他依然努力看向她,與她的目光對接:“林院長,雖然你不是我的複健師,可我確定你是我遇到的最優秀的複健師。”


    林書俏笑了笑:“給我你的右手,盡力舉向我。”


    江淮瞄了一眼自己垂放在腿上的手,緩緩地將右臂抬高。


    林書俏大致知道他能舉高的程度,等到他力不能及之時,她把自己的手伸進車窗,往下托了一把,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如與常人握手般搖了兩下:


    “江淮,你好!我是林書俏。我不是你的複健師、不是你的心理醫生,也不是你的護士,我是你201*年9月20日18點37分結交的新朋友——記住,我叫林書俏!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成為你母親的語言康複師,不過我的其他工作也很忙,一個禮拜隻能去你家兩次,每次不超過一個半小時,哦對了,我想你並不缺錢,因此我的薪酬也沒有友情價可講。如果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她聽見自己這一長串話說完後,江淮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有些急促。她嚇到他了嗎?她將他的手放回他的腿間,卻在她準備把手放開的一瞬,被他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


    “我現在可以說話了嗎?”他的聲音有些緊張。


    “噗……”她笑他的憨態,也笑自己剛才那句“如果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知道是自己的話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她幹脆笑得無遮無掩,像個頑皮的孩子:“哈哈,你可以說話了。”


    “林書俏,坦白說,受傷以後,我一直都不太習慣見陌生人,更不慣與人交友。就連我母親中風後聘請複健師的事,也都由我的下屬出麵處理。我雖關切我的母親,所做的卻隻是從別人那裏得知一些二手的情況。可是,如果我麵對麵交流的是你,我想,我會變得坦然許多。”


    林書俏與江淮分手後,沒有回家,而是回到了複健院裏。不僅調閱了江淮母親方孝齡的病曆資料,更是打電話就一些細節詢問了曾經為她短暫進行語言訓練的陶意然。這一通忙活完後,她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將轉椅朝向窗外,望著街上霓虹閃爍,她的心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觸:既平靜又似有波流暗中汩汩流淌,清冽透明而又深不可測。又如在海上行船,忽見繁星滿天,蒼穹寂靜無聲,然耳畔海浪翻滾不息,濤聲疊疊,竟說不清包圍著自己的是寧靜抑或是嘈雜。


    喝過咖啡,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轉過轉椅,拿起手邊的資料接著剛才的頁數看了幾行後,她合上了夾子,下意識地將手指放到了筆記本鍵盤上,在搜索引擎上輸入了五個字:


    音樂人江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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