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江淮母親做語言訓練前,林書俏把“滑輪”“托付”給了江淮,讓他幫忙照看一下。


    “我?”江淮表情和語氣有些不自信。


    “就是你。”林書俏從包裏取出一袋狗糧,放在他的膝頭,“哪,它要是餓了呢,你就給它喂一點狗糧,很簡單的。”


    “哦。”江淮垂下眼眸,右手抓了抓狗糧袋的邊緣。


    林書俏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握了握他細長的手指:“你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我很清楚,放心,你可以的。”


    像是被突然揭穿了心裏的某些擔心,他的臉霎時有些紅。林書俏看著他微微露出的窘態,莫名地有些忍俊不禁,像是自己的善意捉弄被得逞了一般。她歡快地往後跳開了一步,衝他擠了擠眼睛,這才跟隨引路的蓮姐去往江淮母親的房間。


    “汪嗚嗚……”


    江淮低頭一看,“滑輪”正抬起一隻前爪,扒住他的褲管,一雙眼睛巴巴兒地盯著他手中的狗糧袋。他的眉頭下意識地舒散開來,唇角的輪廓變得格外柔和。


    用右手抓起袋子的底部,他努力控製著力道,將手舉成一個傾斜的角度,幾塊狗糧掉到了蓋在腿上的薄毯上。放下狗糧袋,微微蜷縮的左手配合著手肘的力量將狗糧推送到攤開的右手掌心,隨後,他垂下右手臂,掌心向下,將狗糧撒到地板上。


    他可以的,雖然做得有些慢,但是,他感受到了一種喂養寵物的樂趣。


    “培安。”他喚來他的私人助理,“幫我拿一個適合小狗用的碟子過來。


    不一會兒,王培安便拿來了一個深底的瓷碟。


    “江先生,需要我把狗糧倒出來嗎?”他禮貌地詢問道。


    江淮遲疑了一下,道:“不必了。”他示意他把碟子交給自己,又倒了一些狗糧進去,才讓王培安把碟子放到地板上。


    大概是覺得主人厚此薄彼太明顯,“小哈”開始不安分地去騷擾“滑輪”。江淮又讓王培安把“小哈”平日裏用的貓食盆拿了過來,在裏麵倒滿了貓糧。


    兩個小家夥各自進食,倒也互不相擾。


    “小哈”似乎是吃飽了,先是走遠了去,隔了沒多久不知從哪裏叼了一隻玩具耗子,在江淮麵前撲騰著玩耍。“滑輪”也過來搶,一時之間兩個小家夥半是鬥氣半是玩耍地為了一隻玩具耗子你爭我奪。江淮愁著眉頭對一旁的王培安說:“你要不再去找一個球或者別的東西給‘滑輪’吧,我怕它要吃虧的。”


    王培安笑著說:“林小姐是多伶俐的人!我看她養的狗未必會落下風,不過看樣子這一對活寶也就是鬧著玩,並不是真打起來。就跟孩子似的,搶著吃搶著玩的才有意思。”說是這麽說,對於主人的吩咐,他還是照辦了,很快就拿來一隻板球,扔給了“滑輪”。那“滑輪”畢竟下肢不便,無法跳得很高,沒有當即叼到球,而是任球滾了一段距離。可是它敏捷地追了過去,叼起了那隻板球,隨後還帶著洋洋得意的表情,回到了江淮的跟前,小尾巴晃啊晃的,一副求表揚的姿態。


    江淮看著他,輕輕呢喃道:“滑輪,告訴我,你真的很開心是不是?”


    “當然是咯,汪汪。”客廳裏響起林書俏嬌柔活潑的應答。


    對江淮母親的又一輪治療結束了。“滑輪”見到自己的主人,親昵地跑過去蹭了蹭她的腿。就連向來高冷的喵星人“小哈”也朝她走過來,輕柔地抬頭喵了一聲。


    “書俏!媽!”江淮發現,母親竟然也出來了。這於她也很難得。自從這次腦卒中病發後,她向來不願與外人接觸,成日都躲在自己的臥室裏閉門不出。如今,竟然支著肘拐,在林書俏的攙扶下走出了房間,且神態從容,毫無平日裏的暴戾沮喪之氣。


    “阿……阿還……”方孝齡磕磕巴巴地從喉結裏擠出幾個音節。


    “媽!”江淮驅動輪椅向前,激動地伸手握住母親,“你在叫我的名字,你會叫我的名字了!”


    方孝齡點點頭,眼中又似有不甘與慚愧:“阿還,還……縮、不好。”


    平心而論,她的發音仍然有些含糊,如果不是親近的人,恐怕猜測不出她說的字,可對於江淮來說,那已經很讓他感到震撼了。母親,他好強的母親,在病痛麵前,人的好強顯得是那樣軟弱無力。那一點點的進步,便需要耗費十足的努力,比起常人,他體會尤深。


    “慢慢來。”林書俏將臉湊近到方孝齡的耳畔,“伯母,我不在的平日裏,你也要按照我教你的方法做訓練才行哦。要鬆弛,不要緊張,呼吸也是,要注意控製!江淮,你也多陪陪伯母,督促他做語音訓練,讓她多對著鏡子練習口型,你也可以隨時觀察她的發音動作,糾正她的口型。總之,肌肉要放鬆,心態更要放鬆。哦對了,平時還可以準備一塊小畫板交流,伯母說不出來的,可以用寫的,寫不出來的,我們可以用畫的,就當是給伯母鍛煉手指,一舉兩得。”


    “好的。”江淮說,“我記下了。”


    “我今天的任務完成啦。”林書俏蹲下身,摸了摸“滑輪”的小肚皮,嘟起嘴道:“江淮,你太寵它了,這貪吃的小鬼頭,總是會把食盆裏的東西吃得光光的。你信不信,就是你再放多一倍的食物,它也照樣給你吃光光!”她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滑輪”的小鼻頭,“好了,我們該回家了。今晚上不給你吃飯了!”她撇了撇舌頭,扮了個鬼臉。


    “林書俏,”江淮在她起身,準備給“滑輪”套上牽狗的繩子時叫住了她,“如果沒什麽事的話,吃了便飯再走吧。”


    林書俏偏著頭,瞳仁在眼眶裏靈巧地打了個轉,道:“我猜,你雖然不小氣,但並不會留每一位複健師在家吃飯,對嗎?”


    “的確不會。”他說,“可我們除了是複健師和病人家屬的關係,還是朋友,不是嗎?”


    “那麽,你怎麽又忽然見外起來,”她笑吟吟地說,“今天早些時候,你不是都已經叫我‘書俏’了嗎?怎麽忽然又連名帶姓起來?”


    江淮沒有遲疑,輕輕地叫了她的名字:“書俏。”


    她的笑容嬌俏柔媚,但並不刻意誇張,整張臉孔呈現出一種直率自然的味道:“不過我不叫你阿淮,那是伯母的專利,我還是叫你江淮。但從我第一次對你說要做你朋友的時候,這個‘江淮’的‘江’已經不是世界上無數個‘江先生’的那個‘江’了,而專指我的好朋友‘江淮’的‘江’,獨一無二的。”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唇瓣,一刹那間笑得落落大方,“江淮,能偶爾在朋友家蹭個飯也很開心呀,所以,我欣然接受你的邀請。”


    江淮道:“蓮姐的手藝很好,不過她不熟悉你的口味,如果你有什麽不吃的食物,可以提前跟她說。”


    林書俏道:“客隨主便,何況我幾乎什麽都吃。”有一個念頭在心裏突然形成,她頓了頓,還是決定說出來,“江淮,現在離開飯還有一段時間呢,是不是?”客廳裏有一台鍍金殼的古董座鍾,鍾盤指針顯示的時間剛過四點。


    “是還有很久,你需不需要先來點下午茶?”江淮問。


    “不不,”她道,“我是想問你,要不要陪我去小區裏遛遛狗?今天的天氣很好。”


    他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唇邊卻始終保持著禮貌淡定的微笑:“我想我不太方便,你去吧,我讓人在客廳準備好下午茶,你遛完狗回來可以吃。”


    林書俏俯下身,忽然伸出手,輕輕覆蓋在他的兩頰上,讓他的視線與自己的保持平視,她的語氣是那樣坦蕩,一如她眸子中閃爍的純真和堅定:“江淮,請和我一起去——不是多遠的距離,也沒有要你翻山越嶺!我要你陪我去的,是輪椅也可以走的地方,是你絕對可以去的場所。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嗎?”


    他的右手肘擱在輪椅扶手上,緩慢地攀上了她的手臂,帶著些自嘲的淺淡笑容,道:“我出門很麻煩的,動作又遲鈍,說不定連滑輪也會嫌我無聊。”


    “你騙鬼!”林書俏嚷道,“那麽高級的電動輪椅,開足馬力可以走多快我會不知道?說不定我都要小跑著追你呢。”


    “阿還……去啊你!”一直沉默的方孝齡偏著頭,瞥向自己的兒子,囁嚅著開口道,“家、老、待,不好。”


    “伯母,你進步好快哦!”林書俏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看吧,江淮,伯母都覺得你快把自己悶死了。今天去散散心吧,好不好?”


    “我回房準備一下,一刻鍾以後出發吧。”他望著她,眼中碎光流轉,跟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重重地闔了一下眼皮。


    “需不需要培安陪我一起去?”一刻鍾後,江淮換好了衣服,回到了客廳。


    林書俏笑了:“有沒有需要在於你,你並不需要特別來問我的意見啊。至於我嘛,我想我並不需要培安照顧,當然咯,如果你覺得我不太能讓你信任的話,我也不介意你帶上其他人。”


    江淮自然不會再叫上王培安。


    這個小區在這座城市並不是很新的別墅區,雖然配套設施及奢華程度比不上一些近年來新建的高尚住宅區,但地理位置鬧中取靜。相比於如今許多別墅區房與房之間過小的間距,以及千篇一律的設計,這裏的每棟樓房都有自己獨特的造型,整體上帶著一些民國複古風味,加上當年小區初建時便高價移植的樹齡十年以上的喬木,配合錯落有致的灌木與草坪,反而透出一種少見的低調的豪門氣息。


    江家在城中的房產不隻一套,地段和設施比這裏優越的也有之,可江淮一家始終沒有搬去更新更大的居所。方孝齡曾經因為懷疑風水問題,提議過搬家,卻被江淮阻止了。他寧可相信是自己的命運不濟,也不願怪罪於虛無縹緲的“風水之說”。


    “說起來,雖然這裏是我從小長大的小區,可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逛過了。”他操控著輪椅,頭仰靠在靠背處略微陷落的凹槽中,幽幽然地輕聲道。


    對此,林書俏並不意外。“那以後多逛一下就好了。”


    一片五角楓的落葉掉到了他的腿上,他用右手笨拙地捏起來,端詳了片刻,他澀澀地笑了一下,輕歎道,“並沒有到楓紅的季節,樹葉還是綠的,隻是不小心被風吹落了。”他放下葉子,微微將頭轉向身側行走的林書俏,“其實,除了怕麻煩,我之所以不喜歡出現在小區裏,還有一個原因……”


    “哦?”


    “我是從小在這個小區裏長大的。這些年雖然陸陸續續也有老鄰居搬家,可還是有不少熟麵孔仍住在這個小區,同齡的夥伴也有,年長的長輩也有,我很怕他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他的聲音是那樣平,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隻有輕輕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與隱痛。


    “江淮,你是個骨子裏有優越感的人,所以,隻習慣被仰望,因而不能適應被俯視,對嗎?”林書俏道,“其實,你不要看我常常勸我的病人,又或者是勸你,如果真的遇到像你這樣的事,我恐怕也未必能比你想得更開。因為你骨子裏的優越感,我也有。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不幸,隻能坐在輪椅上行動,就算對於陌生人可以毫不顧忌,在曾經認識的熟人麵前,多多少少也會覺得有點丟臉吧。明明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可偏偏就是會覺得很不好意思見人……很想很想逃開人群,不被別人發現自己和過去不同了。”


    他說:“你很坦白。”


    她反問:“難道你喜歡聽假話?”


    “雖然身體上的不自由讓我的心也變得脆弱了,可我還是不習慣被哄騙。”


    “對嘛,那我幹嘛要說假話?”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看上去直率又爽朗,“何況你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對於你這種頭腦特別清醒的聰明人,說真話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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