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安將江淮的輪椅推上斜坡,書俏趕在他們前麵,按了密碼鎖,將底樓的大門敞開。謝天謝地,他終於聽從了她的勸說加“威脅”,同意到她家裏暫時休憩以緩解一下身體的狀況。書俏看得出來,雖然身上有束縛帶幫助固定體位,可他也已經快坐不住了,整個人蒼白脆弱得像一片被雨水淋濕了翅膀的白色蝴蝶。


    蝴蝶?她苦笑著搖頭,自己也很意外會冒出這樣的類比。蝴蝶有翅膀,會飛翔,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恐怕連爬的力量都沒有。他那麽瘦,那麽憔悴,甚至可以說是狼狽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即便是他現在如此不堪的外表,卻仍然散發出一種儒雅清逸的氣質。這種身體上一目了然的殘缺事實同內心感覺上的高貴迷人呈現出一種強烈的反差,更讓書俏對他生出一番扼腕憐惜的情愫。


    電梯在十二樓停下來。書俏讓出寬敞的通道使輪椅得以順暢通過,從包裏取出鑰匙開門。一邊開門一邊不忘安撫江淮:“我們到家了啊,很快你會覺得舒服一點的。”


    她一怔,有些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未免有些太過自然了,仿佛像是對自己的家人在說話。其實她看得出來,江淮對到她家來暫歇的決定是有些抗拒的。他在顧慮什麽,她大體也明白。於是她又道:“培安,快推江淮進去吧,我去浴室放些熱水,一會麻煩你幫他先收拾一下。”


    江淮說話的聲音很虛弱,一雙眼睛卻緊緊看著她:“不用麻煩了,我……坐坐就走。”


    培安也有些為難地看著書俏道:“林小姐,江先生沒有專用的浴缸,恐怕很難洗澡。而且,這裏也沒有江先生可以換的幹淨衣服啊。”


    培安說的問題其實在車上她便已經想好了解決的辦法:“我知道,我先去浴室用盆子打盆水,你先替江淮擦擦。至於衣服,不好意思,我這裏隻有女裝,不過,我的浴袍很寬大,可以讓他湊合著穿。一會兒,你替他收拾完了,他要是完全好了,你就載他回家,要是還不舒服,在我這裏將就一晚上,也無妨。你可以第二天早上來接他,順便把他的衣服和要用的物品都帶過來。”


    江淮看著她,輕輕咳嗽了幾聲。她看得出來,他的眼裏寫滿了“反對”兩個字,隻是身體太累了,以至於連江淮的力氣都不再保有。她連忙趕在他再次提出異議前蹲下身對他說:“江淮,相信我,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你不會麻煩到我什麽的。瞧,我並沒有要為你做什麽啊!我都是讓培安來幫你的!你雇傭了他做你的生活助理,我相信你從來不會虧待他,而他也自然很願意為你這樣好的老板付出勞動,是不是?”她又抬頭衝培安擠了擠眼,“培安,你說是不是?


    培安忙接了她的話點頭說:“啊,對啊,江先生!我不能白拿您的工資啊!”


    江淮歎息一聲,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他們的決定。隻是輪椅從客廳進到書俏臥室的門口時,他示意讓培安停下。


    “怎麽了?”書俏怕他的腦袋瓜裏又在七想八想為別人想太多而隻和他自己鬧別扭。


    “先不進去,”他的聲音輕得像蚊子,“你先去洗一洗,換身衣服。你的身上,被我弄髒了……”他的臉上露出羞愧的紅色,頭低了下來。


    書俏沒有與他爭辯,順了他的意思,先去了盥洗室洗了手和臉,又換了一身家居服,順便打開了浴室的熱水,這才走出臥室,招呼江淮和培安進來。


    “我去廚房再燒些開水備用。”她邁開兩步後,又有些不放心地停下腳步說,“培安,你一個人能不能行?要是需要幫忙……”


    培安還沒答話便被江淮搶了白:“不用。”


    她雖對他的固執很無奈,卻也沒有再多停留:“我的浴袍就在浴室門背後掛著,要是還有什麽需要,就馬上來找我。”


    在自己的臥室房門再一次打開之前,書俏一直待在客廳裏,等待的時候,給“滑輪”的食盆裏加了些狗糧。逗“滑輪”的時候,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擔心著臥室裏的江淮需不需要多一個人幫忙。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自己的這份“善意”: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突然闖入,使得敏感的江淮更加精神緊張。她太了解,他多麽不願在他人麵前暴露自己那副隻能“任人擺布”的身體。即便服侍他的人是對他忠心耿耿、亦仆亦友的培安,在他心底深處,也一定很排斥在這樣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況底下被人接觸、擺弄自己的身體。更別提是在一個年輕女性麵前暴/露自己身體上的無能——由此而來的窘迫不安,她完全可以想象。


    於是,她選擇等待,等待培安將他收拾幹淨,等待他的樣子不再狼狽不堪的時候,再進房去見他。那樣,他見到她的時候,大概心裏會自在一些吧?


    約莫過了半小時,臥室的門終於打開了,培安從裏麵出來。書俏沒有立即進房去,而是攔住培安問:“他還好吧?”


    培安拉了她一把,讓她避開開啟的門縫,悄聲對她說:“我剛給他擦了身,隻是……”


    “隻是什麽?”書俏簡直急得快跺腳,“你快說呀!”


    “江先生說在你床上擦洗會弄髒你的床鋪,死活不肯,我隻好扯了你的床單鋪在地上,讓他躺在地上替他換了衣服又擦了身……不過,你的床單,還有地板……還是弄髒了些。希望林小姐不要介意。至於浴袍,江先生也說,回頭會賠你一身新的……”


    “說的是什麽鬼話!”書俏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立即回到自己的臥室裏。隻見江淮真的躺在自己的地板上,身下隻有一層薄薄的床單,身上鬆鬆垮垮地裹著她的白色浴袍,一雙有些內扣的腳光著露在外麵,不時顫動一兩下。


    “我先去清洗輪椅。”大約是感覺到氣場不對,培安推著江淮的輪椅就出了臥室。


    書俏氣呼呼地蹲下身,一下子將手插/進江淮的腋窩下,抱起了他的上半身。


    他發出低低的抽氣聲,她意識到自己用力太急太猛,氣也消了大半,忙道:“是不是我讓你起得太急,害你頭暈了?”


    他點了下頭。


    她一手護住他的腰肢,一手以最快的速度從自己的床上扯下一個枕頭放在鋪在地板的床單上,將他輕輕放回原位躺好。


    “先躺一會,等你感覺好些了,再扶你去床上。”她的口氣溫柔卻帶著股不容反對的執拗。


    “書俏,我在這躺著就很好。”他說,貌似體力恢複了一些,“反正,我的身體在哪裏都一樣,沒有感覺。”


    “拿你這番話去騙沒有醫學常識的人吧!”她說,“其實我知道,你的身體不是完全麻痹的,相反,很多時候,他們還很敏感,對環境的要求非常高。就拿我這張床來說,都不是最適合你的,隻是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隻能將就一下。你不能為了你所擔心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可笑理由,就作踐你自己的身體!我更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作踐自己,就像……就像你剛才在酒吧不能看著我被那些無賴擺布一樣。”


    “書俏……”他囁嚅著,最終閉著眼睛道,“看我今晚這個樣子,我真不敢保證我會不會再出什麽問題,會不會……把你的床搞得亂七八糟的……我怕我控製不了……”


    他說話的時候,微濕的睫毛輕輕顫著,眼珠在薄薄的白皙眼皮下抖動,整張臉孔都寫滿了不安。他的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都讓她的心痛極了,一時間忘情地將手覆蓋在他的嘴唇之上,阻止他再繼續說出那些會傷害到他自己的殘酷字眼。在她突如其來的伸手“阻截”下,江淮驚詫地睜開眼。而在他們四目交接的一瞬,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魯莽,慌忙將手從他的雙唇之上移開。


    她聞到了氣氛的尷尬,下意識地往後退坐了一步,直到培安推著輪椅進來,她才恢複鎮定。隨後,她對培安道:“麻煩把他先扶上輪椅,我想,用熱水泡腳加上按摩會更有利於他緩解痙攣的。正好我家裏有個足浴器,我給他泡個腳吧。如果一會兒確定他徹底沒事了,你再帶他走比較好。”


    “這個好、這個好!”王培安看起來很讚同書俏的提議。


    “不用這麽麻煩了,我們現在就走。”江淮的意見很明顯與他二人相左。


    書俏決意強硬一點:“江淮,如果你決心現在走,我也不怕麻煩的,我是一定要送你回家的。否則,萬一車開在半路上你又有什麽狀況,你讓培安怎麽辦?你不是最怕給別人添麻煩的嗎?我以一個專業人士的身份告訴你,我現在要你配合我做的,是把‘麻煩‘減低到最低程度的舉措。聽明白了嗎?”


    江淮不做聲。書俏知道他這算是同意了,便和培安一起,小心翼翼地將他轉移到了輪椅上。


    書俏取來足浴器,灌水之後設定好溫度和按摩程序。隨後,她想也沒想便要順手去抬江淮輪椅踏板上的腿。


    “讓培安來吧。”他的聲音冷冰冰的,臉頰卻是紅彤彤的。


    她放開他的腳,衝他好脾氣地微微一笑,並不責怪他的口氣。培安趕忙接過她的手,將江淮的小腿緩緩浸入足浴盆中。


    “溫度很舒服呢!”培安說,“謝謝林小姐想得那麽周到。”


    “不客氣!這個足浴盆底還帶按摩輪的,對他有好處。”書俏說,“當然,一會兒我再給他親自按摩一下,畢竟,我的手法和機器自動的按摩還是不一樣的。”


    說完,書俏已經做好了會遭到某人“反對”的準備,可是這一次,江淮竟然沒有出聲,隻對她投過來一個“認命”的眼神。


    “江先生睡著了?”


    “嗯。”起初書俏要給他做腿部按摩時,他還客套著說“不必”,可後來終究拗不過她和培安的“雙麵夾攻”,任由她做了。誰知道沒多會兒,他竟然已經打起了瞌睡。


    書俏輕手輕腳地從櫃子裏取出一條幹淨的床單,又輕手輕腳地在床上鋪好。示意培安把輪椅推近,將江淮搬上床。


    其間,江淮睜了一下眼,惺忪的表情似乎顯得有些疑惑,可最終可能是因為疲勞壓製,他再一次睡了過去,任由培安將他放倒在枕頭上。書俏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散落下來的短劉海濕漉漉地貼在那兒,皮膚有點發燙。她心疼地替他蓋上了薄被。


    “讓他在我這裏睡一晚吧。”她一麵從床頭櫃的紙巾盒裏抽了兩張紙出來,擦了擦他冒著細汗的額頭和鼻梁,,一麵壓低了聲音對培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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