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七八年不曾理會柳姨娘,一朝發難,不過半日就將柳姨娘連根拔起。鴻花園裏的下人罰的罰,賣的賣,無罪的便調撥到旁處,竟一個都沒留下。


    月娘打探不出院子裏究竟發生過什麽事,也不知道林夫人究竟是怎麽處置柳姨娘的,隻覺得心中煎熬,連腳下的路都踩不住了。墨竹這會兒倒是有些憐憫她了,卻也不好說什麽。雁卿本來就嘴笨,自然更不會說。


    月娘搖搖欲墜的走在一旁,雁卿去拉她的手,她也沒什麽知覺。


    雁卿隻覺得她的手冷的像冰,這麽大熱的日頭都暖不過來。她就用雙手握著幫月娘暖手。月娘這才回過神來,瞧了雁卿一會兒就垂下眸子來,默默的將手抽出來,低聲道:“我不礙的。”


    雁卿手心隻餘下一片涼,月娘已兀自走了。雁卿便追上去想再握住,月娘卻抽身躲開了。


    雁卿就懵懵懂懂的愣在那裏。墨竹瞧見了,也隻能在心裏歎一口氣,上前去抱起她。


    雁卿便垂著頭坐在她手臂上,輕輕的搓弄著自己的手心,好一會兒之後才又抬頭望向月娘,見月娘形單影隻的背影。便不很自信的問墨竹,“阿娘會改主意的罷……”


    墨竹便搖頭說:“大約是不會的。”


    雁卿便說,“我求她呢?”


    癡兒太過執著了,也是令人心疼的。墨竹倒是梗了一陣子,終於還是說:“大約也不會。”


    雁卿又沉默了下來。


    墨竹是知道大姑娘骨子裏的拗勁兒的,縱然你告訴她這一行必然勞而無功、月娘也未必會領她的情,隻怕她也會去做。就譬如讀書,誰都知道她再讀、再讀也不會變聰明些,她也依舊要讀,因她也想像月娘一樣,令林夫人得意的在人前誇讚她一句“聰慧”。她是個癡兒,隻知道拚力去做,卻不曉得人除了“去做”之外,還有許多取巧的活法。


    林夫人此刻卻是在李太夫人房裏。


    半日光景,也足夠太夫人回味過來。


    林夫人是當年李太夫人親自為燕國公挑選的妻子,又和睦相處了小二十年,林夫人是什麽樣的才能和品性,太夫人心知肚明。雖乍然聽說林夫人正在處置柳姨娘,太夫人也略覺得她過於專斷了,然而再想想,這也正是林夫人的性格。


    不過就是兒子房裏那些事,林夫人出手管教也是她的份內。是以太夫人雖心裏有話,卻也忍住了沒插手。


    果然,待鴻花園裏塵埃落定,林夫人便親自來向她稟明原委了。


    此刻太夫人才開口:“早些年府上人事駁雜,你公公又去得早。我一個女人帶著三個乳臭未幹的孩子,許多事都照料不得,難免就得多仰仗身邊的人。又擔憂大郎小小年紀襲了爵,上頭無管教,下邊多奉承,容易被勾搭壞了,也要在他身旁放個年長穩重的管事輔佐。就這麽著選上了柳管事。當初也是覺著他老實誠懇,怕他不夠幹練,還將陪房丫頭嫁了他——誰知道漸漸的他心就大了呢?然而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奴才,沒什麽不能處置的。”


    林夫人素來都是趕盡殺絕的,沒道理處置了柳姨娘,還要留著她的父母兄弟榮養的。這些太夫人卻是都料到了。此刻退一步,也是為了後頭好開口。


    林夫人便說:“是我這些年偷懶,不曾申斥管教的緣故,才令他們都放縱起來。早幾年柳管事借著府裏的權勢,在外幹預訴訟,奪人田產。我聽到風聲,也曾和大郎提過。也不知他是怎麽辯解的,大郎隻將他訓斥了一回便作罷。前陣子又有人告到京城來,說他因田界紛爭,縱容兒子打殺了人命。我遣人去查,才知道他這些年竟都不曾收斂過。昨日他回到府裏,並不隻是為了送節禮,也帶了兒子來,想讓柳姨娘幫他藏匿脫罪……”


    太夫人便愣了一愣,轉著手中念珠默念了一聲,才歎息道,“真是無法無天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絕不能姑息縱容。”


    林夫人說:“因此事觸犯了國法,我便命人將他和他兒子拿了,送下獄去,先由地方上審理處置。”


    太夫人點了點頭。又恨恨的道:“家法也不能饒他!那被害了的人家,可遣人去吊唁撫恤了?”


    林夫人道:“已去過了。那家人死的是家裏獨子,父母都已白了頭,底下還有個三歲的孩子。家裏並不富裕,卻說什麽都不肯收錢。隻說殺人償命,其餘別無所求。”


    太夫人又歎息了一陣子,方道:“這件事,柳姨娘插手了?”


    林夫人搖了搖頭,“柳管事昨日才回府,她應當還不知道。”


    太夫人就又撥了撥念珠,道:“你為人處事比旁人都正派。因此這些年將府裏交給你,我事事都放心,從來不多說一句話。縱然別人有旁的話說,我也隻信重你這邊。就算有人來問,大郎和你我更喜歡誰些,我也得說,是你。”


    林夫人眼圈兒便一紅,道:“阿娘對我好,我知道。”


    太夫人便說:“這件事我本不該開口。可既然說到了,也少不得要問一句,你是如何處置柳氏的?”


    林夫人便跪下來,道:“我已讓人牙子將她領走,隻說遠遠的賣掉。究竟會打發到何處去,我也不知道。”


    這般處置著實太無情了些,太夫人先是吃驚,然而賣都賣了,也無可挽回。好一會兒才道:“她到底是月娘和寶哥兒的生母……你真就不怕他們日後埋怨你?”


    林夫人咬了咬牙,淚水滾落下來,“阿娘,一想到雁丫頭滿頭血的模樣,我撕碎柳氏的心都有了。她也有兒女,我怕她的兒女埋怨我——可她對雁丫頭下手時,怎麽就不怕我會恨她?”


    太夫人就歎了口氣。女人對女人的軟肋,總是格外心有戚戚焉。太夫人也不能多說她些什麽。隻上前扶她道:“起來吧。也是她自己作的,怨不得旁人。”又親自給林夫人擦了擦眼淚,道,“坐下說吧——阿寶還年幼無知,身旁不能沒人教養。我老了,受不得吵鬧,少不得還得將他放在你那裏養。你就不要推脫了。”


    林夫人道:“我明白。我定然待他和阿鵬、阿鶴一樣。”


    太夫人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又道,“月娘跟他養在一處反而不好,就讓她留在慈壽堂吧——還有雁丫頭。這件事卻是我想了很久的。我喜歡這孩子,有她陪在身旁,總是格外暖人、貼心。你便不要和我爭了,也讓給我帶吧。”


    林夫人原本舍不得,太夫人這麽一說,她反倒不好拒絕了,就說,“她笨,怕不如月娘那般知心知意。讓老太太操勞。”


    “我是她親祖母,自然看她哪裏都好。為她操勞也是我願意的。”太夫人就道,“也不是我說你,你也該將心收攏到大郎身上了。大郎納了柳氏這件事,固然是他自己不出息,讓下三濫的手段給勾引了,可你就全然沒責任嗎?你們兩個經曆了這麽多事,本來最該相互扶持的時候,你怎麽反而和他疏遠了。照我看,鬧出今日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大郎有七分責任,你也得占三分。”


    林夫人隻垂著頭默不作聲。


    太夫人就道:“我知道你心裏有傲氣,覺得自己不曾做錯事,便不肯認輸服軟。可再恩愛的夫妻,一輩子還不得置幾次氣?若兩邊都梗著不肯服軟,豈不是一輩子拖下去?並不是我向著大郎,而是女人拖下去,就隻能這麽著了;像大郎這樣的男人,卻少不得有柳氏這樣的女人趁虛而入。你有傲氣,向自己丈夫服個軟就輸了。怎麽忍一個姨娘七八年,看著她生下庶子庶女來給你添堵,反而就贏了?如今你打發走了柳氏,正該給大郎一個說法。該怎麽說,你就回去仔細琢磨琢磨吧。”


    待林夫人走了,太夫人便上了炕盤起腿來,撥著念珠歎息了一會兒,才問明菊說,“裏間裏收拾出來了?”


    明菊道:“昨日就收拾出來了。”因太夫人特地囑咐過的,便蹦豆般一並回複了,“新做的被褥也送來了,趁著天好曬出來,蓬蓬軟軟的。簾帷之類都是新裁,按著您的吩咐,用的是薔薇色的煙雲羅。櫥櫃、桌椅也都仔仔細細的擦洗過了,明淨得能照出人影來。”


    太夫人便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再著人去將東梢間也收拾出來吧,一樣的陳設就行。”


    明菊便笑道:“這就去——看來我們院子裏要熱鬧起來了。”


    太夫人歎道:“能熱鬧起來便好了……雁丫頭那個性格,三句話能說出十個字來就不錯了。隻希望離了她阿娘身旁,不用每日拚力讀書上進了,她能稍稍輕鬆開懷些吧。至於月娘,他本來就是個有心事的,又受了柳姨娘的牽連,心裏還不定怎麽著。”想到這裏,又恨兒子不長進,道,“你去找人截著——老爺一回來,就讓他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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