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中秋。


    因月娘哭到大半夜,兩個姑娘都醒得晚。早上秀菊去挽帳子,她們還抱在一處呼呼大睡——月娘小姑娘睡覺老實沒錯,但她有個卷被子的壞毛病,幼時跟張嬤嬤或是柳姨娘一道睡,體形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這毛病還顯不出來。這一晚跟雁卿一起睡了,就卷啊卷啊的,不知不覺把整床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下去了。


    雁卿睡得熟,夢裏覺得冷自然就往暖和的地方湊,月娘越卷被子,她就越抱緊月娘。於是睡到早上,雁卿手腳並用的纏著月娘,連體嬰似的被一道圈在被子卷兒裏。初時月娘還被纏的呼吸不暢,但夢裏調整了下姿勢,跟雁卿對抱起來,稍稍將身下的被子放出一截,瞬間就覺得又暖和又寬拓,睡得很美好了。


    因此此刻姊妹兩個的睡姿便十分親密。她們都都生得白淨美好,雙胞胎姊妹似的睡在一處,暖得人心都化了。秀菊瞧見了,便悄悄去戳了戳太夫人跟前伺候的明菊,拉著她一道來瞧。


    又回去學給太夫人聽。丫鬟們正服侍著太夫人梳頭。太夫人聞言失笑,道:“閨中姊妹還是親近些好。隻是睡著睡著就鑽到旁人被子裏去,雁丫頭真是……”


    秀菊便道:“大姑娘睡相還是乖巧的。”便將昨夜裏瞧見的事低聲對太夫人說了,太夫人不免又歎息,“倒是我忽視了月娘的心事。”然而這也和月娘不肯在人前傷心有關,太夫人便道,“小小的年紀就知道藏心事,真難為這孩子了。”


    張嬤嬤和崔嬤嬤也並不想兩個姑娘頭一天搬到太夫人這裏就賴床,很快也都悄悄的來將她們喚醒,各自抱回去,帶了小丫鬟服侍她們洗臉漱口穿衣梳頭。


    雁卿正迷迷糊糊的就著崔嬤嬤的手喝暖暖的棗肉茶,就聽到外間丫鬟們道:“鵬哥兒、鶴哥兒來了。”


    雁卿一雙蒙霧的眼睛瞬間就清明起來,忙要從床上蹦下來。


    墨竹正給她穿鞋呢,就笑著按住她:“姑娘別著急,一會兒咱們也要到老太太房裏去。”


    雁卿雖安靜下來,卻還是歡快的顛搭著膝蓋,滿臉都寫著期待歡快。崔嬤嬤瞧她歡喜,也跟著笑出來,又問墨竹道,“昨日怎麽沒聽說兩位哥兒回來了?”


    墨竹給雁卿套上小靴子,笑道:“我也沒聽說呢,想是剛剛回來的吧。”


    雁卿便說:“他們打獵去了,今天回來。”


    她身上終於收拾好了,就踩著小杌子跳下來。拉著崔嬤嬤的手繞過黃梨木的雕花隔扇,便要往老太太處去。待要進去了,忽的想起月娘來,又先往屏風外頭等月娘。


    月娘很快也牽著張嬤嬤的手從梢間裏出來。這一日她和雁卿一樣梳著雙環髻,簪了一雙粉黃色的臘梅流蘇絨花,脖子上帶著黃澄澄的金項圈。因紫玉給了雁卿,項圈上便換了塊金鑲白玉的鎖頭。她體貌生得風流,雖年幼嬌弱,卻已然如薔薇春曉般嬌嫩動人。雁卿不免就多看了她一會兒,覺著這麽好看的妹妹是自己家的,十分滿意。


    反倒是月娘,抬頭瞧見雁卿,想到昨夜被她抱著哭到睡著,便有些不自在。心虛的別過臉去。


    雁卿當然覺不出小丫頭這種微妙的情緒。她覺得經曆了昨晚她和月娘已經和好了。便上前拉起月娘的手,道:“我們去給老太太請安——阿兄們也來了。”


    月娘更不自在了——她和正房素來不怎麽親近,結果頭一回趕鴨子上架就要麵對仨,還都是她的哥哥姐姐……


    她越不想示弱,心裏壓力就越大。便想調整下儀態,好令自己看上去更大方有氣質些。


    ……結果雁卿已經積極的拉著她往屋裏去了。月娘挺胸時被她拖了就走,差點沒閃著腰。


    姊妹兩個拉著手進去,便看到老太太靠在炕桌上,下首端坐著兩個少年。小的那個正眉飛色舞的說著什麽,聲音脆亮動聽,眼裏流光欲飛。大的那個沉靜微笑著,朗潤內斂。兩個都朗月清風一般,氣質出眾,容貌雋秀。


    比雁卿不同,月娘平日裏見兩個哥哥便覺得他們是人上之人,會發光一般。隻是因嫡庶之別、男女之別、長幼之別,她也隻能遠遠瞧著豔羨,不曾親近過。此刻見著更覺得他們不同凡俗,心裏便有些退縮。正待養蓄底氣,雁卿已拉著她到跟前去給老太太請安了,月娘隻好又跟上。


    老太太笑道:“快見過你哥哥們吧。”雁卿便回過頭脆脆的道,“大哥哥,二哥哥。”月娘便跟在後頭,也低聲隨著叫了一遍。


    兩個哥兒顯然已從老太太口中知道兩個妹妹住進來了,並沒露出什麽差異之色。鵬哥兒還柔聲回道,“三妹妹。”


    月娘沒聽過這麽好聽這麽柔和的“三妹妹”,一時臉色都紅透了。


    鶴哥兒又撥弄著雁卿的腦袋看了一回,雁卿因月娘在,不想再纏雜這件事,便躲著低聲咕噥道,“……已不疼了。”鶴哥兒便麻利的在她眉心彈了一嘣兒,這回是真疼了。雁卿捂著額頭淚汪汪的看著他,鶴哥兒便哈哈哈的笑起來,道:“讓你不防備!下次記著了吧?”


    老太太又好笑又好氣,忙將雁卿拉到懷裏來查看,道:“才回來就欺負你妹妹!”


    鶴哥兒笑道:“我這是在教導她呢,阿婆!我這麽彈彈許她就開竅了呢?平日裏總舍不得敲她,結果就讓旁人背地裏推了……早知道我就該先敲個過癮。”


    鵬哥兒輕描淡寫道:“要不要我也敲你個過癮?”


    鶴哥兒忙也捂著頭退了一步,“不用了!”


    月娘如何不知他明著是敲打雁卿,實際上卻是遷怒於她?隻羞得恨沒有個地縫能鑽進去。雁卿瞧見,便又有些無措。待去拉月娘,月娘便退了一步,對雁卿俯身行禮,“姨娘對不住阿姊,”她說著淚水便在眼眶裏打顫,卻咬住了不肯落下來,“然而姨娘已不在這裏了……我身為人子,不敢說姨娘的不是。隻能替她向阿姊賠禮。阿姊若有餘恨,就責罰我出氣吧。”


    雁卿更無措了,隻道:“我不怪你的。”忙去扶她,月娘卻不肯起身。


    鵬哥便按了鶴哥兒的頭,將他也推倒月娘跟前去。


    鶴哥兒隻得笑道,“雁丫頭分明就沒怪你,是我說錯了話。三妹妹別往心裏去,快起來吧——我向你賠禮道歉了,以後再提這一茬,我就是豬頭!”


    鵬哥兒道:“你還有不是豬頭的時候?”


    連太夫人帶一屋子丫鬟都忍不住掩了嘴偷笑。雁卿也有些憋笑,隻是想到月娘難受,隻能忍住了不動聲色。


    鶴哥兒便訕訕的,隻好道:“我是豬頭……三妹妹別生氣了,好不好?”


    月娘不想他這般俯就,臉上更熱,便道:“不敢……”雁卿見她鬆動了,趕緊又上前扶她。


    此刻太夫人才說話,“鶴哥兒嘴上討打,月丫頭自己也糊塗。你一個孩子,還能管到大人怎麽想怎麽做不成?這事不怪你——雁丫頭分得清,不曾將柳氏的罪算在你身上,還處處替你著想。你若還想不開,非要將自己同柳氏等同起來,不但自貶身份,也辜負了雁卿待你的情誼了。”


    月娘身上一抖,越發低垂了頭。


    太夫人見他們各自都知錯了,便又說,“都知道錯了,以後就誰都不許再提這件事了!”


    四個孩子忙都站端正了,道:“是。”


    屋裏雖已十分凝重,然而這樁事過了,雁卿身上卻也略略鬆懈下來了。此刻才十分疑惑的問鵬哥兒道,“怎麽月娘是三妹妹?”


    鶴哥兒便搶答道,“二叔家還有你鸞姐姐——她是排第三的。”


    老太太便問,“你大還是鸞丫頭大來著?”


    鶴哥兒強調,“我大。我是丙午年四月生的,她是六月!”


    老太太笑道:“看你得意的,不過就是比她大了兩個月。”


    鶴哥兒笑道:“大一天我也是哥哥,阿婆您不懂——你看平日裏讀書,我花多少力氣才能將旁人都壓服過去。可這個妹妹呢,我什麽都不用做,隻因為早生了兩個月就比她大,還一輩子都比她大。白占了多少便宜,能不得意嗎?”


    老太太忍不住笑他,“你哥哥還在這裏呢!”


    鵬哥兒忙擺手道,“我不要緊——這算法兒很好,我心裏比他還得意呢。”


    太夫人就笑道:“這麽算起來,最占便宜的是我,你們得意什麽!”


    鶴哥兒就笑道:“阿婆您不用占這種便宜,也是最大最有福分的——我阿爹阿娘也不用。也就隻讓我拿來在妹妹們跟前橫一會兒罷了。”


    老太太已將兩個丫頭抱上炕攬在懷裏了。雁卿十分開心的聽他們說話,月娘此刻已曉得,鶴哥兒並不是她腦補的那種高大上的哥哥,反而十分刻薄,對他的憧憬已很淺淡。她被柳姨娘養得貴重,不很適應這種涎皮賴臉的玩笑,隻默默的聽著罷了。


    當然玩笑開完了,兩個哥哥依舊是玉樹臨風的。


    鵬哥兒已經十五歲,鶴哥兒小四歲,兩人都跟著東郡公楊浩讀書。東郡公規矩多,每旬隻給學生一日探家的假期。其餘時候有事都要額外請假。因此鵬哥兒和鶴哥兒回家的時候並不多。


    中秋團圓佳節,東郡公自己也有應酬,倒是給他們放了幾天假。恰逢英國公林靖去渭南行獵,長安少年們蜂擁跟去湊熱鬧,他們便也一道去了。原定是今日回來,隻沒想到居然這麽早。


    老太太這邊早膳還沒準備好,倒是有現成的熬得糯糯的五穀粥端上來。曉得他們定然是沒吃過的,便先讓他們每人喝了一盞,道,“一會兒你阿娘來了,咱們再一起吃。”又半歡喜半抱怨道,“一大早喝著風跑回來……下回可不許再這麽做了。”


    兩個人都笑道,“是。”


    此刻雁卿才有空隙插話,就巴巴的問道,“打獵好玩嗎?”


    “好玩兒!”鶴哥兒便笑著對她眨眼睛,“我還打到一隻獐子——大哥更厲害,他一個人打的比紀世子他們四個還多,要不是昨天急著回來……”


    鵬哥兒道:“喝你的粥。”


    “我喝完了。”


    “那就再喝一碗。”


    雁卿便掩著唇笑。太夫人問,“昨天給關城門外了吧?”


    鵬哥兒道:“是,回來時就已宵禁了。城門衛那裏不肯通融,我們就在城外住了一晚。早上一開城門就趕回來了。”


    太夫人便道:“近來京城風聲嚴,”便輕描淡寫的說,“尋常時候要請太醫看病也不容易了——你們都要謹言慎行。”


    鵬哥兒又道:“是。”


    鶴哥兒覺著無趣,便又對雁卿眨眼睛,“我給你帶禮物回來了。舅舅和李大哥哥也給你捎了東西,一會兒送到你房裏去。”


    “舅舅”自然就是林夫人的弟弟英國公林靖。“李大哥哥”則是太夫人娘家弟弟衛國公的長孫李琨,比鵬哥兒長兩歲,也在東郡公門下讀書。八公素來都相互聯姻。譬如衛國公族裏就有姑侄三人分別嫁到燕國公林家、晉國公謝家和當今天子元家。衛國公自己娶的則是前朝公主的女兒。


    往往妻族富貴,妾侍的地位便也尤其卑賤。月娘常年養在柳姨娘跟前,自然是不曾見過這些外親。一時想到張嬤嬤說的“待姑娘出人頭地了”,卻隻越發覺出自己同雁卿的差別,更加茫然了。


    正想著,就聽鵬哥兒補充道,“三妹妹也有。”


    鶴哥兒卻隻笑著,並不說什麽。


    太夫人便將話岔開,問道,“你們去渭南,可曾順路去拜訪慶樂世子妃?”


    鵬哥兒說:“去過了,世子妃還問祖母好。說等回長安定要來看您呢。”


    太夫人便歎道,“她哪裏有空閑……”又問,“見著元徵了?他還好嗎?”


    鶴哥兒便說,“見著了,孫兒還請他一道去打獵呢。不過他身嬌肉貴,雖去了卻沒出門,隻窩在渭南別墅裏。三天裏就露了一麵……”便嘖嘖道,“生得跟女孩子似的,又不愛搭理人。才八月裏就裹上了披風,看著風吹就倒的模樣……”


    府上跟慶樂王府頗有些來往。元徵是慶樂世子的遺腹子,雁卿卻常與他相見。便認認真真道,“他病了,二哥哥不要嘲笑他。”


    鶴哥兒就笑問道,“我哪裏嘲笑他了?”


    雁卿道:“言辭之間。”


    鶴哥兒被她堵了一回,就抱怨,“我是你哥哥還是他是你哥哥啊!”


    雁卿理所當然道,“你是啊!”


    太夫人忍不住就笑起來,“元徵也是哥哥,咱們是世交。”又對鵬哥兒、鶴哥兒他們說,“且不論世交,慶樂王府也對咱們有恩,你們要多照應著元徵。”


    兩位哥兒便又應道,“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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