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沒能賞到明月,因過了晌午外間就起了風。那風淒冷,刮落滿地殘枝敗葉,卷在地上嘩啦作響。


    天色便也跟著陰灰起來,不多時就下起了冷雨。


    深秋時寒潮自北而來,也並不是很稀罕的事。


    丫鬟們麻利的找出夾襖披風給姊妹兩個換上,又去點了袖爐給她們暖手。自然也給太夫人和林夫人預備下了。太夫人就將袖爐擺在炕著上烘著手和林夫人說話。林夫人年輕健朗,卻不覺得冷,也隻加了件半袖罷了。


    倒是想起來,便吩咐翠竹,“我記得老爺有條素青色絲綿裏子的披風,你去找出來,讓王勝送到署裏去。”


    太夫人見她關心燕國公,心裏也是高興的。嘴上卻笑她,“這麽點小風小雨,哪裏就凍著他了。”


    林夫人道,“怕他回來晚了——看這天,夜裏還不知道會冷成什麽樣子。”


    太夫人反道疑惑了,“大過節的,他不早回來就罷了,怎的還會晚回?”


    林夫人道,“他這些日子忙的很,隻怕聖上還有傳召。過節也未必得閑。”


    太夫人默然,片刻後才道,“聖上器重他,也是好事。”


    不多時,去慶樂王府送信的婆子就回來了,一道來的還有世子妃身旁兩個乳母。


    兩人也是王府上有頭麵的下人,便在太夫人和林夫人麵前也是不卑不亢的。行過禮後太夫人請她們坐下,她們略作推辭便也坐下了。就向林夫人轉述世子妃的原話,“也是今日剛回京,本想著略作打點,明日再給你們訊息,誰知今日你就知道了。”


    林夫人笑道,“想當然耳。”


    又寒暄了一陣子,主旨也不過是問太夫人、林夫人並家中公子姑娘們好。寒暄完畢,才又笑道,“七哥兒收到大姑娘的信,說什麽都要來府上。他那個體質您是知道的,這麽冷的天世子妃如何放心他出來?又要叫他安分,便隻好遣了我們來替他看看大姑娘。”


    林夫人還沒說什麽,太夫人就笑道:“七哥兒還是孩子心性,想一出就是一出的。”


    這其實就是譴責元徵任性,全不管旁人是否方便了。兩個婆子便笑著解釋,“幸而與府上親善,互不當做外人。”


    太夫人就點了點頭,吩咐明菊道,“讓兩個丫頭過來吧。”


    此刻,雁卿正被月娘纏著打雙陸……


    月娘這小姑娘旁的都好,就是太好勝了。自出生後,除了出身她真是事事都壓過雁卿,柳姨娘為了激發她的潛力,也常向她灌輸“她是嫡你是庶,出身上已是天壤之別。若在旁的事上你還輸給她,這輩子就等著被她踩在腳下吧”。因此月娘潛意識裏沒有90分的優秀和89分的優秀,就隻有比雁卿強的及格和比雁卿差的不及格。


    而及格又意味著贏得尊重,不及格自然就意味著讓人瞧不起。


    月娘最怕的恰恰就是讓人瞧不起。因從小到大都被拿來和雁卿比,她又尤其害怕被雁卿瞧不起——總是想著事事都要壓過雁卿,並不是因為鄙視雁卿的智商,反而恰恰是因為想贏得嫡姐的尊重。


    尤其在這個時候,她的生母剛剛犯事被趕出去,她一敗塗地。更需要這微薄的自尊心來支撐。


    結果打雙陸連著輸給雁卿三回,一回比一回慘……月娘小姑娘有些慌亂了。


    ——其實真不是她打的不好,而是雁卿打得太好了。再笨的人也總得有個特長吧,雁卿的特長恰恰就是下棋。


    而且她的師父可是林夫人。早些年林夫人的才能還可施展在外事上,如今不管外事了,自然就有精力鑽研博弈。她是天縱之才,悟性過人,一旦用心便勝過旁人數年磨練。點播點播雁卿,可謂手到擒來。


    月娘不肯認輸。


    她也不是耍賴非要贏不可,而是輸了就懊惱的咬住嘴唇,倔強的再度將棋子擺好,道,“再來。”


    已經“再來”了四盤了。


    妹妹願意陪她打雙陸,雁卿也很開心——她雖然喜歡下棋,但潛意識裏覺得這不是正途,讀書才是。為了不“玩物喪誌”,平時都不打。隻林夫人喚她去下棋時,才陪著打幾回。都沒玩到盡興過。這次終於有玩伴了,越打越上癮,越打越順手,滿腦子都是棋路。


    思考間抬起頭,發現月娘麵色蒼白,目光都有些空洞了,才意識到妹妹可能在強撐著陪她玩。忙停下手,道:“月娘……”


    月娘聽到聲音,對上雁卿關切的目光,立刻就有種無地自容之感。


    她不欲流露出來,想要容色如常的和雁卿說話,誰知眼睛裏立刻就泛起水霧來。忙別開頭,道:“我還能打……”


    雁卿:……果然累著了!


    她還是有當長姊的自覺的,立刻不容分說的將棋子推倒收起來。拉了月娘的手,道:“不打了。我們休息一會兒。”


    月娘也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難過自己徹底的輸了。隻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淚水啪嗒啪嗒的落下來。


    她有些不想理會雁卿。雁卿卻又給她換墊子,又給她端茶,又拉她蕩秋千的,團團圍著她轉。月娘是真的無地自容了,又惱她為什麽還不放過自己——贏都贏了,還非要向她炫耀嗎?氣得越發流淚不止。


    雁卿口舌笨,不會哄人,終極手段就是把人抱在懷裏輕輕的拍打脊梁。忙又對月娘使出來,道,“再不拉著你打了,別哭。”


    ——她沒意識到月娘是因為輸了才哭的。輸了就要哭的話,月娘至少贏過柳姨娘,偶爾還贏過燕國公,雁卿可是一次都沒贏過林夫人。


    月娘很糾結,又覺得她動不動就抱過來,分明就是把自己當小傻瓜看。又不能撕破臉推開她,指責“你都贏了,就放過我吧”。又很吃這一套,有些留戀她衣服上溫暖馨香的氣息。


    最後還是抽抽搭搭的說,“下,下次一定會打贏你的。”


    雁卿愣了片刻,雖回味過來了,卻有些不解下棋這種不入流的小事,有什麽好在意輸贏的。讀書好才是正經本事啊!


    然而難得月娘不哭了,便不和他唱反調,忙道,“好,下次讓你贏。”


    月娘又被她給氣哭了。


    太夫人遣人來叫時,月娘還紅著眼圈。


    她覺得很丟人,便不肯過去。還是張嬤嬤勸她道,“這麽點小事,姑娘哭什麽?便天王老子也不敢說事事都比人強呢。何況您還是妹妹,比大姑娘小了將近三歲。比她慢一些才是正常的,別著急。”


    月娘此刻哭完了,將心裏壓抑著的情緒發泄掉,便也回味過來。不由有些懊惱。就道:“媽媽幫我對阿婆說,我就不出去了吧。這麽紅著眼睛出去,反而生事。”


    張嬤嬤就拿濕帕子給她擦著臉,道:“不妨事,她們是來見大姑娘的,不會放在心上。姑娘隻管出去,若有人問,也不妨大大方方的講出來,都不要緊的。反而太夫人喚你出去你不去,這才是真的失禮。”


    月娘沉默了片刻,才無奈的點了點頭。


    雁卿跟著林夫人,時常能見到往來的長輩——她癡兒的名聲其實也就是這些人傳出去的。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早先夫人們說她“癡”不過是感慨她天真爛漫,然而傳出去就變成她智商不足了。加之雁卿待人處事確實不那麽圓滑敏捷,又有見不得林夫人順暢的好事者著意誇大,漸漸的竟無人不說雁卿是個癡兒了。


    太夫人心疼雁卿,曾對林夫人說“她們要見你就讓她們見?好好的孩子,到了她們口中成什麽樣子了?”


    林夫人也隻笑道,“總不能將她藏起來吧。”何況若非極親近的友朋,林夫人也不可能領著雁卿到處露麵,可留言還是傳出來了。可見厭惡你的人要敗壞你,總能找到理由。你若為了防著他們就縮手縮腳,才真正讓他們得逞了。便解釋,“雁丫頭是不機靈,可有她的難得之處,聰明人見了自然明白。至於那些蠢人,都信了流言離雁卿遠遠的不是更好?”


    也仗著雁卿是國公府嫡長之女,除了背地裏說說她的壞話,旁人也拿她無可奈何。太夫人便不多說什麽了。


    真正惡毒的留言當然傳不到雁卿耳中。對她來說出門見人就不算件事,不過就是臨場寒暄,問一答一罷了。


    她不在乎表現得好不好——或者說她心裏壓根沒有“要表現”的概念,因此毫無壓力。


    梳洗幹淨了,便牽著崔嬤嬤的手,去太夫人房裏見客人。


    #


    兩個婆子正陪太夫人說笑,就聽見外頭有丫鬟報說,“兩位姑娘來了。”


    她們都沒見過雁卿,倒是聽過雁卿“癡兒”的名聲,也曉得元徵待雁卿的與眾不同。聞言便不約而同的向門口張望,想看看這大姑娘究竟是什麽樣的。


    果然就瞧見兩個小姑娘一左一右的牽著奶媽的手進來了。兩個婆子忙站起來笑迎。她們都算是有見識的了,可乍見著也有片刻恍神。都笑道,“一下子進來兩個白玉美人,真有些晃眼睛。”


    左邊那個生得美貌自不必提,右邊那個也很嬌憨可人。難得的是皮膚堆雪般白淨,竟尋不出半點瑕疵來,越襯得眉目清黑,唇若塗丹。就是眉心點了美人紅——這樣的資質,反而有些嫌脂粉汙顏色了。


    兩人氣質也都好,看得出是簪纓世家的教養。無非左邊的清貴自矜些,右邊的爛漫自在些。哪裏有半點外人說的“癡兒”模樣?


    兩個婆子倒是聽說過,燕國公府上有一位很靈慧的庶女。然而一時竟也分不出嫡庶來。


    倒是忽而瞧見右邊那個瓔珞上掛著的玉雁,才知道這是雁卿。再品味品味,方能覺出雁卿確實靈慧不足。


    世子妃的乳母劉嬤嬤便對太夫人笑道,“若不是七哥兒先對我說了,我還真認不出是哪個。”便分別對雁卿和月娘行禮問好。


    月娘側身避讓,對兩位嬤嬤點頭還禮。雁卿也忙還禮,又趕緊扶她們起身。


    太夫人忙道:“快別多禮,小孩子受不起。”


    兩位嬤嬤心裏便有數——庶女確實比嫡女得體、自矜些。瞧大姑娘的舉動,隻怕心裏還沒尊卑上下的概念。


    便又對太夫人誇讚兩個姑娘。她們是為了雁卿來的,又當著林夫人的麵,自然是誇雁卿的多。又和雁卿說元徵的事。


    月娘又不認得元徵,自然插不上嘴。她也巴不得她們不理會自己,就安靜的站在雁卿身旁打醬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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