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卿上了水榭,世子妃就招了招手讓她上前。又將她抱在膝蓋上,拈了兩塊兒花糕喂她。


    從雁卿兩三歲的時候,世子妃就愛這麽喂她。換在旁家閨秀身上,世子妃身份再高也不方便這麽做,在雁卿身上卻無這些顧忌。一來林夫人不計較這些,讓抱也讓喂;二來雁卿乖巧給麵子,喂什麽吃什麽,哪管遇著不喜歡吃的,也都會嚐了再搖頭。肉乎乎粉嫩嫩的小嘴巴,小鳥兒一樣張開接點心吃的模樣,真能萌殺人。


    是以雁卿都**歲了,世子妃還這麽喂她。雁卿也依舊乖巧的讓她喂。


    這麽大了還跟個赤子似的,這也是雁卿的“癡”處。雖可愛卻難免讓人不尊重,四麵貴婦人們看著她,紛紛覺得自家閨女還是讓人欣慰的。然而麵上並不顯露出來,都親熱的笑著,“真是個討喜可愛的孩子”。


    又有和林夫人素來不合的,譬如越國公夫人張氏,高陽郡公夫人劉氏,打眼一瞟林夫人,看林夫人淡淡的笑著並不放在心上,便覺著不痛快。就學著世子妃,也拈了花糕去喂雁卿——這其實就是故意不尊重,逗著取樂了。


    不想她們遞過來,雁卿卻搖頭。


    張氏就笑道,“怎麽世子妃喂你就吃得,我喂你就吃不得了?”


    雁卿乖乖的道,“已飽了。”便從世子妃膝蓋上跳下來,跑去林夫人身邊。


    她不光頂著癡兒的名頭,實際上為人處事也頗有些不圓轉的——譬如換成月娘,縱然覺出惡意來,大約也不會這麽直來直往的就下這些貴婦人的臉麵。雁卿卻是想不和你玩,就真不和你玩了。


    張氏還待糾纏,世子妃就笑嗔道,“你們自己閨女不就在那邊兒?非要搶著她的閨女來喂。”


    張氏的閨女紀**名寒娘,劉氏的閨女便是韓素蘭,此刻都在桃李坡上玩耍。


    張氏就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寒娘生來便端莊自矜,從小就不讓逗弄的。”


    自然就是說雁卿不夠端莊自矜——可將雁卿抱在膝蓋上喂的,還不是世子妃自己?世子妃便抿唇一笑,靠在護欄上,似笑非笑道,“雁丫頭也是素來和我親近慣了,旁人也是不許逗的。對你說飽了不過是怕你難堪,你還不依不饒了。”


    張氏的長女嫁的便是世子妃娘家哥哥的內侄。雖遠了些也還是親戚,日後都是要往來的。自然不會為這麽點口舌就撕破臉。張氏便也用玩笑的語氣說,“曉得你們‘親近慣了’,還沒親上加親呢,你這心就偏到肋骨上了!”


    在座的倒是都知道慶樂王府和燕國公府交好,若不是雁卿有“癡兒”的名聲,隻怕雁卿就是世子妃內定的兒媳婦了。


    不過誰叫雁卿是個癡兒呢?


    元徵再不濟,日後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王爺。且慶樂王善於經營,產業豐厚,又在軍中有自己的家底。元徵一旦長成,進則大有可為,退則逍遙富貴。他的妻子必然是千挑萬選的,尋常人家也攀附不上。他若娶了個空有出身的癡兒,隻怕全長安都要笑掉大牙。


    不過話又說回來,元徵樣樣都好,就是頂著天煞孤星的命格,自己又體弱多病的。真正的好人家上趕著將女兒嫁給他,也是要讓人笑“賣女求榮”的。


    因此也都對將女兒嫁給元徵一事淡淡的。


    她們淡淡的,雁卿還連想都沒想呢。林夫人聽張氏拿兒女親事說笑起來,便推了推雁卿,道,“自己玩去吧。”


    雁卿在這裏正覺著無趣,便向世子妃和貴婦人們行禮告退。又看到桃李坡上月娘正在和人下棋玩,顯然已與她們打成一片了,便對世子妃道,“我想四處去逛一逛。”


    世子妃便指了兩個嬤嬤、兩個丫鬟跟著她,吩咐,“這裏水多,留神照顧著。”


    雁卿還帶著墨竹,便六個人一行往桃李坡後頭走去了。


    雁卿才去,便有一行丫鬟捧了鮮果過來——雖不過蘆柑、文旦、甘蕉、蘋果之類,可這個時節吃到這麽飽滿水嫩的也不容易。也就是在慶樂王府才有。


    道是,“七哥兒做完早課,進園子裏來看您。到了才曉得您有客人,便差人送了些鮮果來孝敬您。”


    世子妃便笑道,“還能少了東西待客不成?用他記著!”倒是又想起來,“他回去了?”


    那丫鬟便道,“正在外邊兒候著呢。”


    此言一處,四麵貴婦人們都不由在意起來——怪元徵常年守孝,又秉質柔弱,便不常出門。這麽些年了,她們還大都沒見過元徵的麵。


    想慶樂世子當年何等的風采?那就是山澗清風,山巔朗月。人人都遠遠的憧憬遠望過,又人人都不能霸占褻瀆的人物。多少閨中少女偶然見他騎馬倚斜橋的姿容,便魂牽夢繞了一輩子的?


    慶樂世子便是她們那一輩少女們的春閨夢裏人。


    她們還真都想看看,元徵是不是繼承了他父親的風采。


    便紛紛笑道,“何不讓七哥兒直接過來?我們也好見一見。”


    當母親的就沒有不想炫耀兒子的,世子妃瞧見這些人的目光,便抿唇一笑。對丫鬟道,“那就讓七哥兒過來吧。”


    #


    雁卿一路沿著水濱走,手裏還攥著元徵送她的櫻桃花枝。


    桃李坡和小鏡湖兩側漫山遍野的都是櫻桃花。山櫻桃花開爛漫,自丘頂至水濱都是參差起伏的粉色。那花多了,便一重開一重落,紛紛揚揚如下不盡的粉雪。自樹下過,便如穿雪而行。又花香沁人,不止風是香的,仿佛連水也是香的。


    院中山水已然如此,雁卿便想他三叔說的,揚州十裏荷花蜀郡萬畝竹海,還有綿延萬裏的河川聳峙險峻的山峰……又該是什麽樣的景象?


    她心裏高興,便攀上水濱青石,對著水霧蒸籠的小鏡湖,攏手在唇邊嘯歌。


    那童音清脆婉轉,卻也因興所起,暢懷暢心。便如雛鳳試啼。一時風起,她便張開雙臂。萬千花落掃過她的衣襟發梢。


    底下丫鬟們又怕她掉下去,又覺著她跳脫可愛的好笑。紛紛掩唇。


    雁卿嘯完了,因喜悅歡騰,臉上便粉嫩嫩有櫻花色,眸光漆黑清亮。


    回過頭正要從青石上跳下來,便見那櫻桃花後有人扶枝而出。這一日雖天陰光暗,卻因水汽濃鬱而色彩豔麗。那人便踏著綠的草茵,自粉色的櫻桃花雪裏走出來。漆黑的頭發,玉白的麵容,連衣衫也是極素淡的白與黛青。卻如明月初起般將人的目光奪去。


    慶樂王府的嬤嬤丫鬟們早見慣了這容貌,卻也有片刻怔愣。墨竹更是整個人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雁卿卻已彎了眼睛笑著,脆生生的叫,“七哥。”


    元徵自然也認出雁卿了,他便是循聲前來的


    雁卿從青石上跳下來,落地略有些不穩,便向前撲去,正讓元徵接個正著。


    三年沒見,雁卿已比元徵矮了一頭還多。雖不過相差三歲,模樣上卻已經是少年和稚子的區別了。


    雁卿便仰頭望元徵,彎了眼睛笑道,“七哥長高了許多。”


    元徵便也道,“你卻沒怎麽變動。”


    雁卿便十分不滿的強調,“我也長高了。去年秋天做的衣服就穿不上了!”然而再比比她和元徵的身高,便隻好說,“七哥長得比我多。”


    元徵就忍著笑,道,“原來如此。”


    這兄妹兩個兩小無猜,這會兒也依舊毫不避嫌。元徵扶好了雁卿,便拉她回小路上去。一邊與她說這些年在渭南見著的趣事,他原本就有口才,又是故意逗著雁卿笑,自然就說得逸趣橫生。雁卿也不忍著,一路笑聲不斷。


    墨竹瞧見他們倆握著手說笑,才回味過來。後頭有丫鬟捧著玉瓶跟隨,裏麵是調好的蜂蜜水。墨竹便去到了一杯給雁卿,道,“姑娘潤潤嗓子先。”


    雁卿自然就鬆了元徵的手,接過蜂蜜水來,卻先給元徵喝。元徵便俯身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


    一行仆人都露出詫異之色,看雁卿的目光便很不同。墨竹心覺得不妙,正要給雁卿換杯子,雁卿已將剩下的半杯喝了,照舊遞還給墨竹。兄妹兩個繼續旁若無人的說話。


    元徵問,“你可知道前朝的善長公?”雁卿說不曉得,元徵便道,“他注疏的水經,摹寫南北山川景物、風土人情,又壯美又有趣。”見雁卿目光晶亮的寫滿了“想看”,元徵便笑道,“我那裏新得了抄本,你若喜歡,我借給你看。”


    雁卿自然是要先睹為快的,便要跟著元徵去。


    墨竹正要上前勸說,元徵已和煦的對她微笑道,“我帶妹妹去蘭雪堂看書,煩勞姐姐去向夫人通稟一聲,好教放心。”


    墨竹:……已經司馬昭之心了好吧!


    她自然是不肯在這個時候被支開,然而也不能不去向林夫人討主意。看雁卿臉上歡喜,十分樂意被元徵拐走,就很頭痛。


    恰在這個時候,聽到不遠處正有人道,“大姑娘!”墨竹循聲去看,便見林夫人身旁翠竹尋了過來。那是林夫人身旁主事的大丫頭,素來不離身的。此刻尋來,自然是林夫人有話說。


    墨竹才鬆了口氣。待翠竹跟過來,便道,“世孫爺正邀請大姑娘去蘭雪堂看書。”


    翠竹果然是能主事的,就笑著到元徵身前行禮,“夫人說,世孫爺和大姑娘一起玩吧,隻是不要玩鬧太過了,失了身份。”又俯身對雁卿道,“夫人說,姑娘記得早回去——二姑娘頭一回來府上,大姑娘莫將她忘在一旁。”


    雁卿得了母親的準許,自然十分開心,便點頭道,“我一會兒就回去——若月娘找我,便也領她去蘭雪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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