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狐臉米線組


    圖源:狐你一臉過橋米線


    錄入:過橋米線糊你一臉


    小女孩在花園裏醒來,開心的笑著。


    因為在晚上的時候,水仙在桌子四周開花了。蔓長春花覆滿了棉被。燕麥則在地毯上搖擺著麥浪。還有,弟嘟用心栽培的美麗玫瑰花不斷變化,張開葉子,抽出新芽,沿著枕頭,攀爬到床頭上。女孩已經不再注視天花板,而陶醉於花的欣賞了。


    ——摘自《綠拇指的男孩》,莫裏斯·圖翁著,安東次男譯


    風早站前的商店街,氣派十足的拱廊深處,有幾間重建於戰後焚毀廢墟中的商店,其中名為「千草苑」的古老花店就座落於此。有段時期,店內員工眾多,甚至還承包大型庭園造景工程;現在則精簡業務,隻銷售花束盆栽,或替老主顧家中的庭園做修剪維護。除此之外,還利用部分店麵來經營格調高雅的咖啡店。被花丼與陽光包圍的千草咖啡屋,是最受市街居民喜愛的人氣商店。


    戰後,有些店鋪是在幾乎隻剩骨架的狀態下重建的,因此具有東西合璧的懷舊氛圍,天井挑高的木造洋樓,是依明治時代建築的風格與工法修複的。風早車站前的這一帶商店街,本來就有許多別具曆史風貌的建築,雖然有一部分因為再開發而改建為高樓大廈或飯店,但舊時市街的麵貌也借由居民而珍重地被保存下來。因此有好幾棟建築像千草苑一般,在後代子孫手上恢複了往昔樣貌。


    在很久以前,大約是在戰敗投降的八月,一起因空襲引發的火災,讓原本包圍著千草苑盛開美麗的木香花和玫瑰,以及庭院中的桂花而焚燒起來,據說當時四處躲避大火的市民中,有人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那時,仿佛為了保護這棟洋樓不受大火侵襲,玫瑰擺動著枝葉與花朵,桂花伸長了枝條,如同展開的翅膀般將建築團團圍住。讓居住在木造洋樓的家族——來不及躲避的家族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


    即便市民們目睹到那日仿佛魔法般的奇跡,也沒有誤以為是大火而產生不可思議的幻覺。因為自古以來,風早市就有許多魔法般的故事與傳說。而且很久之前就有謠傳,住在洋樓的花開家族與一般人不同,讓人害怕。


    這個家族的人會魔法,祖先都有仙人或妖怪的血緣,才會讓人敬畏。被大家稱作千草苑的建築,也就是這奇特家族的居所。


    但這也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已是平成時代。


    燒毀的痕跡已蕩然無存,戰後複興且繁榮的市街上,花開家族至今還住在這棟修複好的洋樓裏,也還經營著花店。據說,在大火那日保護宅邸不受侵襲的玫瑰與桂花,也都從僅存的根部複活,一直都圍繞著花店的牆壁,或矗立於庭院中,像光芒或星星般綻放花朵,發出香氣。


    且說千草苑的晴朗早晨。


    那是個桂花香襲人、秋日玫瑰也不甘示弱地綻放濃鬱香氣的清晨。


    在店鋪的後方,洋樓一樓的餐廳,是間被綠意盎然的中庭與玻璃溫室包圍、擁有一小片花田的客廳。此時有少女的聲音響起。


    「等等,阿桂,你又把菠菜留下來了!」


    在水手服上係著圍裙的少女,是這個家族的次女、高中生莉蘿子。有著一頭褐色蓬鬆頭發的她,微噘著淡粉色的嘴唇,為了平視弟弟,她掀起百褶裙,刷的一聲跪到坐墊上,瞪著他說:「這可是用很貴的奶油炒的耶!你不吃菠菜,我才上網查了好多資訊,最後終於找到這個很貴但聽說不錯的可爾必思牌奶油的。」


    「因為……因為……」


    還是小學生的弟弟名叫桂,是家裏的老麽。他已經高年級了,是有點稚嫩、纖瘦且溫和的少年。低垂的雙眼前,盛滿奶油炒菠菜的盤子中,留有荷包蛋與香腸被吃掉的痕跡。這些都吃得一幹二淨了,但冷掉的菠菜,跟剛上桌時一樣原封不動。


    少年的頭更低了,柔軟的褐色頭發隨著擺動。明亮的雙眼噙著淚。


    「因為……」


    放在走廊上、綠色植物旁的舊收音機,絲毫不理會這緊張的氣氛,正傳來由地方fm電台「fm風早」的晨間節目所播放的老流行歌。


    在收音機旁,生長在漂亮大花盆裏的鐵線蕨與腎蕨的綠葉,在晨風下隨風飄動。


    「沒有什麽『因為』。你為什麽不喜歡菠菜?難道說菠菜是你的仇人?」


    「因為……很恐怖啊!」


    「哪裏恐怖?菠菜很恐怖嗎?」


    「因為,味道像血啊。」


    「血?菠菜怎麽會有血的味道……」


    話說到一半,莉蘿子想到,莫非是鐵質的味道像血?


    「那是營養成分的味道,不會恐怖啦。何況菠菜又不會流血,也不會作祟。你說像血一樣的味道,其實沒什麽的啦,對吧?」


    「可是,很恐怖,也很惡心耶。」


    那時,就好像算準了時間似的,收音機傳出恐怖的怪音。聲音清澈悅耳的播音員像歌唱般地說:「……我想在這裏向大家預告今天的節目。傍晚四點播出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節目『黃昏時的花束』,在星期四的今天,將從站前中央商店街的播音室為大家廣播。今天的主題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事』。我們正在向各位聽眾朋友募集不可思議的事件。請大家利用您所喜歡的方式,電子郵件、傳真,或是twitter,提供給我們。」


    這是多年來很受歡迎的主持人野野原櫻子的聲音。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七點到九點,她主持的節目「晨間之翼」,總是伴隨著音樂,播報新聞、路況以及各種訊息。


    花開家的人很喜歡聽廣播,就像呼吸需要氧氣般,一整天都開著收音機。所以在早上,這個節目經常成為家中的背景音樂。櫻子小姐的聲音陸續傳出。


    「『有點不可思議的事』有點像大家遇見的小奇跡,或是帶點魔法的事件,讓大家感到奇妙。節目製作方很希望能聽到這種故事呢。這是節目主持人茉莉亞的提案。我也很期待。我很喜歡聽這種故事唷。還有,茉莉亞說,恐怖的故事也很受歡迎。」


    收音機傳來嗬嗬笑聲,節目進入廣告。


    「『有點不可思議的事』?怎麽又做這種主題?」


    仔細聽了廣播內容的莉蘿子如此嘀咕後,頭馬上轉向弟弟。


    「你別說一些歪理,趕快吃啦。上學會遲到。真是的,人家難得在忙碌的早晨用滿滿的愛心做好早餐,你卻……」


    麵對仿佛快要拍打飯桌作勢逼問的姐姐,桂神色畏怯地後退。


    此時,這一家的長女,比莉蘿子大十歲的茉莉亞微笑著掀開珠簾,靜靜地從廚房走出來。手上的盤子裏有用小叉子插著的可愛肉丸子,上麵淋著淺綠色醬汁。


    莉蘿子想,啊,原來姐姐剛才在旁邊的瓦斯爐忙碌製作的就是這個呀!茉莉亞經常是這家人中最早起床的,而今天起得更早,她在廚房裏開心做料理時,被莉蘿子瞄到。


    「那是什麽?好像很好吃……啊,姐!」


    「什麽事?」


    「今天節目的主題,怎麽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事』?」


    「哦?有什麽奇怪嗎?」


    「也不是奇怪,但在現代不是有點不科學嗎?」


    傍晚的節目主持人就是這位歪著頭輕笑的茉莉亞。


    茉莉亞走過來時,廚房同時也飄來塞風壺剛煮好的淡淡咖啡香。茉莉亞遺傳到手巧的爺爺以及母親的才華,煮得一手好咖啡。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千草咖啡屋的經營者。


    「小莉,你可別說沒有夢想的事!」茉莉亞語氣溫和的說。她看了一眼在餐盤前的弟弟,一副「夠了」的模樣,「欸,小莉,不用勉強阿桂吃他討厭的東西吧。他不想吃也沒辦法呀


    ,每個人都有一些他無論如何不想吃的東西。」


    「可是,姐,你看他,都已經五年級了,還這麽瘦小!一定是營養不夠,應該要糾正他的挑食啊!」


    「雖然這麽說,你小時候也有一段時間不吃青菜的喲。」


    「嘿,才沒那回事哩!」


    「我還記得媽媽問你怎麽不吃花椰菜的時候,你回答『因為形狀還活生生的,我不想吃』。」


    「……」


    茉莉亞向弟弟展露美麗的微笑,雪白且溫柔的手將盤子放在飯桌上。「我喜歡吃奶油炒菠菜,給我吃吧。哦,還有,我們來做個交換吧,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麽事?」


    「我今天傍晚有廣播節目,所以先提早做好晚餐的菜,就是這個肉丸子,你可以幫我試吃一下味道嗎?我覺得鹽好像放太多了。」


    在千草苑寬敞的店內,也設有「fm風早」的播音室。從本年春季開始,每個星期四在千草苑的播音室播放傍晚的點播節目,主持人就是茉莉亞。


    茉莉亞聲音優美,曾在高中時代參加全國廣播大賽得到冠軍,而且姿色出眾,溝通能力強,從那時候起就在地方電台以及其他地方工讀。大家盛傳她畢業後將到東京擔任電台總台的主持人,或是當女演員,但她卻留在家裏,在咖啡店學習了幾年後,開始經營咖啡館。


    去年冬天,千草苑裏開設了廣播室,她被邀請上節目擔任主持,本來說好隻有這一次,卻變成兩次、三次。在連續幾次上節目後,變成每周主持一次的節目主持人了。「fm風早」希望茉莉亞能增加上節目的次數,甚至還想聘請她為約聘人員,繼而將來轉為正職,但茉莉亞以再更忙碌的話就無法兼顧家中事務為由婉拒了。


    縮著身體的桂,一下子露出燦爛的笑容,往茉莉亞遞過來的盤子裏看。


    「桂,好美。而且很香。」


    「前幾天電台的料理時間不是介紹了『一級棒的法式肉丸子』嗎?我也想做做看。醬汁以鮮奶油風味的綠豌豆和薄荷為主,帶點微甜,我覺得做得還不錯。隻是對肉丸子本身的調味沒自信。」


    桂對歪著頭歎氣的姐姐說:「怎麽會,一定很好吃的。」他點頭,大口將淋有淡綠色醬汁的肉丸子放進嘴裏。


    「嘿,果然好吃。大姐的料理真有一套。一點兒也不會鹹。」


    「真的?」


    「是啊。」


    「太好了!」


    茉莉亞合起雙手微笑的表情很優美。莉蘿子對弟弟急轉彎的態度,起初覺得惡心,後來則露出苦笑。


    「好像很好吃。也給我吃一個。」


    她伸出手來時,茉莉亞卻說:「啊,不行!」用她白皙的手啪地一聲打了莉蘿子的手背。


    「為什麽?」


    「因為數量有點少。」


    莉蘿子跟在迅速拿起盤子朝廚房走的姐姐身後。


    「有什麽關係呀,也不過才一個……」


    兩個人嘩啦啦撥開珠簾,進入鋪有木頭地板的老廚房裏。茉莉亞將盤子放到旁邊有棵巴西鐵樹與橡膠樹盆栽的餐桌上,一邊迅速包上保鮮膜,一邊回頭看,小聲地說:「這是專門為弟弟特製的,菠菜加強版肉丸子呢!」


    「什麽?噢,怪不得醬汁顏色才會是難以形容的綠色啊?」


    似乎是摻了菠菜的醬汁。


    「沒錯。因薄荷的香味而分辨不出來了。不隻是醬汁,肉丸子裏也加入很多用食物調理機打成泥的菠菜。足足有一把。而肉丸子也被肝臓與奶油的香味掩蓋了,變得分辨不出來。啊,我用了冰箱的可爾必思脾奶油。雖然是很好的奶油,不過以後可不能再買那麽貴的東西喲,會破產的!」


    「好啦。」莉蘿子一邊回答,一邊大口吃著不知何時拿到手的一顆肉丸子,說:「真好吃。」


    「小莉你真沒規矩!」


    茉莉亞將盤子放進冰箱,漂亮的眉頭皺起。


    「哦,我可是好心幫你試吃呢。我覺得醎淡還可以啊。」


    「那當然羅。那可是本大師做的料理呢!」


    「咦?你剛才不是說沒自信的嗎?」


    「那是騙你們的。」茉莉亞莞爾一笑。「阿桂心地善良,這麽說的話,他就會吃了吧?說謙有時也是權宜之計。善意的謊言嘛。為了讓我們可愛的老麽吃下營養豐富的菠菜,心存愛心稍微說個小謊也沒關係的,是吧?」


    「什麽『是吧』?」


    「你的方法其實很不錯,隻不過那種方式太直接。但也因此變得讓他願意吃肉丸子了,你幫了一個大忙。」茉莉亞眯起眼睛笑。


    莉蘿子稍微往後退了一點。


    「姐,你有時候真可怕呢。」


    「是嗎?」


    姐姐的笑容與畫作一樣既溫柔又完美。一想到市街的人私下稱呼身兼花店店花、咖啡店經營者,有時還是電台主持人的姐姐為天使或女神,甚至說她是聖母瑪利亞,就覺得,唉,其實他們什麽也沒搞清楚。


    姐姐的笑容的確很美,莉蘿子也很喜歡姐姐,可是天使應該不會說「說謊有時是權宜之計」,或是「善意的謊言」這種話吧?


    她忽然想起來了。與姐姐高雅的容貌及溫柔微笑毫不協調的,是姐姐喜歡看神怪小說與恐怖電影。今天的廣播主題也是,說要募集「有點不可思議的事」,其實說不定隻是想搜集市街裏的恐怖故事,好讓自己開心的介紹而已。


    「姐。」


    「什麽事?」


    「我想阿桂也差不多慢慢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了吧。」


    自己對姐姐性格的高深莫測,有時也會嚇一跳,而單純、愛作夢的弟弟,恐怕無法想像姐姐的本性吧。


    「男生就是那副模樣。」


    「是嗎?」


    「嗯,不管到幾歲都一樣呢。」


    莉蘿子覺得在姐姐清爽的笑容裏,好像看到活在異世界的生物,輕輕歎了一口氣。姐姐從小就沒有要成為男生的偶像、女王,但最後還是受到大家的崇拜,該怎麽說呢……


    茉莉亞突然低聲說:「小莉,蔬菜,真的很可怕呢。因為我們是『這個家的人』啊。」


    她的表情依然笑笑的。晶瑩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


    「無論如何,在吃蔬菜的時候,有時會想東想西的吧?尤其是小時候,一定會這樣。」


    呃,是嗎?莉蘿子含糊地回應。


    「因為他呀,比起你和我,心思更纖細、溫和。」


    「嗯,是啊,是沒錯。」


    洋溢陽光的廚房裏,被植物包圍著。在這個家,店鋪也好、環繞著屋子的院子也罷,都布滿了植物。廚房裏除了巴西鐵樹與橡膠樹外,還有龜背芋的盆栽,以及種滿五顏六色花朵的花槽,此外,架子上、地板上到處擺放有黃金葛或吊蘭,或是很可愛的觀葉植物。


    這個家,猶如被綠色波浪所覆蓋,被包裹在其手掌中,體貼地守護著。


    「……姐,那個。」


    「什麽?」


    「我啊,時常覺得比不上你。」


    「謝謝你。真高興啊。」


    「不是因為你比我大十歲的關係。」


    「年紀就甭提了!」


    茉莉亞臉上笑著,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踏著吱嘎作響的地板走到屋子最裏麵。


    「爸,已經七點半了喔!」


    在那裏有通往樓上的階梯。從上麵傳來長長一聲「好」。


    「已經這麽晚了啊?謝謝。」


    茉莉亞、莉蘿子與桂的父親草太郎,脅著腰,踩著吱嘎作響且狹窄的樓梯下來。二樓的穿廊與店鋪的二樓相連接。那裏有一間寬敞如大廳的房間。連


    接一樓與二樓的樓梯有兩個:在店鋪中央的豪華螺旋階梯,以及給家人專用的小樓梯。小樓梯對高大的草太郎來說,顯得有點不方便。


    草太郎放下卷起的白襯衫袖子,露出偶爾會被說很像電影明星的優雅微笑,將時髦的圓框眼鏡重新戴好,和孩子們道早安,然後說:「天文望遠鏡的架設進行得很順利。再不趕快不行,已經是秋季的流星群季節了。」


    在二樓鋪榻榻米的寬敞房間裏,有父親因興趣而架設的天文望遠鏡或顯微鏡,還擺放著化石,以及一些不知是什麽東西的結晶,與很多書並置。這些是草太郎從小就一點一滴收集起來的寶貝;現在則給街內的小朋友們舉辦天文觀測營或學習營的時候使用。二樓有洋樓裏最大的房間,裏頭有張很大的桌子。街上的小朋友們常會在這裏玩耍,偶爾也會發生扭打。不過通常還沒發展到打架,就會被莉蘿子或誰用拳頭敲頭來嚇阻。


    草太郎是私立植物園「風早植物園」的宣傳部長。是個理科極強且知識豐富的父親。擁有植物學的博士學位。在研究所將畢業時,遇見了最愛的人,很早就與她結婚,孩子的年紀較長。他外型、個性都很年輕,和家人走在路上時,甚至會有人以為他們是兄弟姐妹呢。


    「對了,茉莉亞,你替我向『fm風早』的櫻子小姐問好。下下個周末,她要來植物園采訪。就是星期天點播節目當中的『ustream』的單元,要談秋天的植物。


    我在想,主要介紹在秋天開花的玫瑰,再加上番紅花或園藝用番紅花,以及波斯菊這些。這幾種花今年似乎都會盛開。」


    「啊,現場直播的時間?」


    這幾年,廣播節目在網路上同時直播影像的方式,也盛行起來。野野原櫻子小姐是位一流的節目總監,也是一流的節目製作人。原本是當紅主播,最近也兼任主持人。有可能是隨著年齡增長而成了重要台柱,但據說也有可能是因為近幾年,不管何處的地方廣播公司都難以經營,員工數量減少,因此一人身兼數職。


    櫻子小姐本來就是千草咖啡屋的常客,莉蘿子或花開家的人對她都頗有好感。特別是莉蘿子,從小就是她的粉絲,也會寄電郵到她的廣播節目點播,知道她因工作關係要來家裏而感到非常高興。她既聰慧美麗又溫柔,但有點古怪,偶爾會講一些目睹幽靈的事給大家聽。


    草太郎用手摸摸下巴,突然噗嗤一聲笑了。


    「我的英俊美貌又要轉播到全世界了。如果粉絲又增加了的話,你們在天國的媽媽會不會吃醋呢?」


    「嗯……那個嘛,」莉蘿子哈哈笑了,「如果『ustream』隻播放你的外表的話那也許沒問題,因為爸談到植物的時候,的確是很棒的男人。不過也僅限於此。」


    「沒錯,」茉莉亞也笑了,「因為是網路或廣播,老人臭就不會播出來了。」


    「咦?」


    「咦?」


    莉蘿子與草太郎同時回過頭看,覺得自己聽到了可怕的發言,而茉莉亞僅僅站在那裏,臉上展露與平常一樣天使般的微笑,兩人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草太郎從櫥櫃裏取出自己的咖啡杯,倒進剛泡好冒著熱氣的咖啡。莉蘿子將自己的杯子也伸過去,草太郎順便幫她倒了。


    他麵帶笑容說:「偶爾讓她吃個醋也好。這麽一來說不定她就會從天上回來。」鏡片後那道溫柔的眼神朝佛堂看了一會兒。那個可以眺望廣闊中庭與農園的房間裏,有個擺滿花的佛龕。佛翁內放著已離世十年、媽媽優音笑容滿麵的照片。媽媽身體原本就虛弱,在某年秋天罹患了微不足道的感冒,久病不愈而過世了。花開家的小孩都聽爸爸說過,媽媽是人們口中「難養的嬰兒」,但仍長大成人。爸爸為了給家庭遭逢變故、一直孤苦活著卻溫柔的媽媽有更長、幸福的回憶與記憶,所以才急著結婚。


    但媽媽還是早逝了。她在臨終前,曾說了非常多遍自己生下了最喜愛的三個孩子,自己的雙手不知擁抱過家人多少次,這些都讓她感到很幸福。然後,才離開人世。


    媽媽病逝的時候,莉蘿子才五歲,還在讀幼稚園。但直到現在,她還記得媽媽躺臥在白色被子裏的模樣。


    那時也是秋天。十月下午,即使隔著玻璃,也能看到陰沉的銀色天空,雲縫偶爾射下光線。莉蘿子剛從幼稚園回來,一直到坐在房間裏才發現肩上還背著四方形書包。是的,記憶中,那天她以為一回到家媽媽已經死了,因此一下娃娃車,便匆忙不安地往房間裏跑。


    不過,媽媽還有意識。她從被子裏緩緩起身,張開雙手迎接自己。有一絲輕柔的淡淡玫瑰花香。那是ombre rose香水。媽媽身上經常有的香味。


    媽媽抱著坐在枕邊嚎啕大哭的自己,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頭發,那雙溫柔的手的觸感,與在耳邊輕聲細語的聲音,到現在她依然記得。


    還有,那天下午中庭射入的光線,以及媽媽明朗的笑容就閃耀在模糊的淚眼中。


    「小莉,你要記住,媽媽是很幸福的喔。我可不是抱著不幸、悲哀地死去。我有很幸福也很棒的人生,我是這樣覺得的。所以,你不要覺得媽媽可憐。我不希望你為我傷心難過。」


    這些話對莉蘿子還太艱深,不過媽媽想說的已傳達到,所以莉蘿子邊哭邊點了好幾次頭。


    媽媽緊緊將莉蘿子抱在懷裏,愉快地說:「因為媽媽有了爸爸與你們,所以感到很幸福,已經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媽媽已經不需要別的了。」


    媽媽有點像唱歌似的輕聲笑著。但從因發燒而滾燙的胸口傳來的心思,卻與她口中所說的完全不一樣,既悲傷又寂寞。莉蘿子知道,媽媽心如刀割,因為緊抱她的手雖然強而有力、笑容雖然明亮,眼裏卻流著淚。


    媽媽搖頭甩著長發,仰起頭,試圖止住眼淚,看著莉蘿子說:「你要答應我,不能為我傷心。我不希望你為了我哭。隻要你笑了,那我……在天上也一定會永遠幸福的。」


    莉蘿子點點頭。


    「我知道了。約定羅。不會再哭了。」她握起拳頭擦去淚水。


    就這樣,她笑了,雖然笑容有點僵硬,但她努力忍住不哭。


    因為自己最喜歡的媽媽在笑。所以自己也必須要笑。


    「謝謝你。我最喜歡你了!」


    媽媽流下大顆淚珠,但始終還是笑著。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回頭望向院子。


    「啊,下雨了。」


    那年秋天,是個寒冷的秋季。才十月初,仿佛就快下雪。


    「……希望至少能夠活到聖誕節啊。」媽媽自言自語的說,低下頭擦拭眼角,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就那樣看著玻璃外的院子。


    視線所及之處,是媽媽為了冬天而打造的岩石花園,聖誕節那時應該能夠順利完成。媽媽不但慎重地挑選了花卉的種子、花苗與球根來栽種花壇,還特別接受莉蘿子爺爺木太郎的指導。木太郎不僅是一流的造園師,年輕時還是著名的植物采集家。


    媽媽很喜歡聖誕玫瑰,尤其喜歡原生種的白花(學名helleborus niger)。這座岩石花園就是以美麗的白色聖誕玫瑰為中心,以盛開期能夠呈現最美麗的樣貌而構思的。秋天時,花苞都還未開,隻有綠葉蓬勃生長著。


    「岩石花園到聖誕季節應該會變得很漂亮吧,可是……我本來計劃在今年蓋好,兩三年後,陸續擴建的……」


    聽媽媽的聲音略微顏抖著,就知道她是麵帶笑容地在自言自語。


    抬起細瘦手臂的媽媽,好像在擦拭臉頰旁的淚水。


    媽媽用勉強笑著的聲音說:「小莉,如果媽媽也像你爺爺、爸爸,像茉莉亞或你一樣,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就好了。那麽


    ,我就可以拜托院子裏的花草樹木照顧你們,守護你們。為什麽隻有我生為普通人呢?我這麽喜歡花,這麽喜歡你們,為什麽卻隻有我是普通人呢?」


    在她背後,可以看見院子的玻璃窗外,正下著銀色的雨,漸漸濡濕了院子內的花與樹。


    秋天的院子裏,有一株桂花,開滿了金黃色的花。是這個家中最老的、得抬頭仰望的大樹。雨靜靜地、徐徐地,逐漸淋濕了她的花、她的綠葉。那是一幅非常美麗,卻很悲寂的情景。


    臥病數日後,媽媽好像已有預感似的,一直說想要留在家裏,不想離開,果然在當天晚上病情惡化,媽媽因情況緊急被送去醫院,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了。


    莉蘿子一邊喝著熱咖啡,一邊想著小時候的事。與媽媽一起生活隻有將近六年的時間,所以對媽媽的回憶並不多。但在這古老房子的各處,都還能感受到媽媽站著的模樣、笑聲,或是料理時揮動菜箸的動作。即使是咖啡的味道,都會讓人突然想念起媽媽。


    媽媽照著爺爺木太郎傳授的方法,泡得一手好咖啡。當爺爺、爸爸、媽媽,以及已經是高中生的姐姐津津有味地喝著咖啡時,還隻是幼稚園的莉蘿子羨慕得要命。覺得咖啡看起來非常好喝,隻有她被排除在外。


    年幼的莉蘿子很愛哭。孤單時哭,害怕時哭,想要東西時也哭。


    麵對哭著想喝咖啡的莉羅子,媽媽笑著說真拿你沒辦法,於是煮了一杯加入很多很多牛奶的咖啡歐蕾給她。甜甜的牛奶在鍋中沸騰,接著倒進小馬克杯裏,加入僅僅數滴如同魔法似的咖啡。


    「好了,這杯是你的咖啡。」


    那天,廚房光線柔和。媽媽遞來的那杯咖啡,與平常喝的牛奶幾乎沒有兩樣,但,那杯滴進了香氣芬芳的咖啡,是最喜歡的媽媽特別為自己做的。


    在那次以後,不知請媽媽煮了多少次那種咖啡歐蕾,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次。


    現在莉蘿子自己會煮咖啡歐蕾了。每當深夜因讀書而疲累,或是有心事的夜晚,也會獨自一人在熄了燈的昏暗廚房裏煮咖啡。邊煮邊心想,記憶中媽媽煮的咖啡歐蕾,自己永遠煮不出那味道;而自己是否也重現了那日在陽光下喝的咖啡歐蕾。


    岩石花園已建好十年了,今年白花的聖誕玫瑰也會開花吧。像天使的白色翅膀、如滑順且雪白的牛奶般溫柔的花朵,在母親去世那年冬天第一次開花,其後年年增加,現在則像白雪般在院子的一角美麗盛開。


    莉蘿子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鍾。


    「哎呀!都超過八點了耶!」


    「糟了!」


    「啊,怎麽辦?」


    三人慌忙離開廚房。草太郎去書房拿公事包。茉莉亞為準備開店而走去咖啡店。莉蘿子則跑到弟弟的房間。


    「阿桂,要遲到了!」


    弟弟正倚著飯桌,一臉幸福的看書。弟弟從小就很愛看書,隻要有時間,一定會翻開故事書看。書包經常裝著自己的書或從圖書館借的書。對瘦小而纖細的他似乎很重的書包,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重,背的時候雖然發出很大的吆喝聲,卻似乎樂在其中。


    「時間,你仔細看一下時間!」


    「哇!」


    被莉蘿子的緊張聲音嚇到,桂慌張地站起,才寶貝地將書本闔上,小心翼翼的收進書包裏。


    聽說媽媽在結婚前是在兒童圖書館當館員的。在家中,四處都有書。家人認為桂喜歡看書應該是遺傳自媽媽吧。的確,三個孩子中,老麽的桂最像媽媽。但令人擔心的是,身材瘦小、不夠強壯也很像媽媽。桂溫柔敦厚的笑容很受鄰居好評,就連小孩或貓狗都因為他的笑容而願意敞開心懷,並親近他。莉蘿子也喜歡弟弟的笑容。和被爸爸儲存在電腦裏、媽媽笑著的照片一樣溫柔。


    莉蘿子脫下圍裙,迅速跑進自己房間,抱著書包回到客廳。


    「我用腳踏車載你去。」


    「咦?啊,但是……」


    「別客氣啦。我也是發呆,忘了注意時間。」


    「我不是拒絕啦,隻是一台腳踏車載兩個人違反交通規則,呃,我覺得不好。」


    「……」莉蘿子突然低下頭嘀咕,「我也不是喜歡才這樣做的啊!」


    「呃,那就,還是算了吧……」


    「人哪,有時候也必須違反規則的。」


    「耶?」


    「我們走吧!」


    「呃,姐,還有,你騎腳踏車很恐怖……」


    「才不恐怖哩。」


    莉蘿子一說完,就將手放在桂的書包上。


    「我是你的姐姐,有認真栽培你的責任。不是因為我答應過媽媽,而是對媽媽誇下海口卻沒做到會對不起媽媽……」


    「……」


    她拿著弟弟的書包,並拖著弟弟一起走向玄關。莉蘿子用響亮的聲音對著與店鋪相連的長廊大喊:「姐,我們要出門羅!」


    「知道了!」


    如唱歌一般的回答與喀噠喀噠移動桌椅的聲音一起傳來。


    她又朝書房窗戶說:「爸,我們出去羅!」


    「路上小心喔!」草太郎微開房門回應道。他好像正要將平板電腦塞進大皮包裏,還一邊斜瞄著液晶熒幕上的早報。


    莉蘿子半強迫地拉著弟弟,走到玄關門外。霎時間灑落的秋日陽光與中庭的桂花芳香籠罩了她。


    秋風輕拂她的褐色頭發與水手服短裙。


    「阿桂,你在這邊等一下。」


    她讓弟弟在玄關前等候,踏著鋪放整齊的石板,繞到放置腳踏車的屋後。她看到爺爺與平常一樣在田裏幹活。穿著瀟灑帥氣的菱格紋毛衣,外麵套著工作圍裙的爺爺,發現到莉蘿子時,對她說了早安。


    「爺爺,早安。」


    木太郎與草太郎是對很不相像的父子。與身材高大的草太郎相比,爺爺個子既小,又駝背,可能是行動敏捷吧,總覺得有點像忍者或猴子。不過仔細看時,頑皮的表情或偶然一瞬間的高雅笑容,尤其是手巧這方麵,確實是父子。


    莉蘿子微微一笑。


    那件毛線衣應該是已不在人世的奶奶早年送給爺爺的。爺爺一直都很小心翼翼的穿著與保養那件毛衣。始終珍重思念已離世的妻子,在這點,父子兩人也很像。


    「小莉,你怎麽了?今天早上很晚呢!」


    「因為悠哉過度了。我要騎腳踏車去。」


    「哦,昨天晚上我擦過了。」


    「謝了。」


    腳踏車靠在田邊的車庫旁,放在被木通(一種植物,可做為中藥藥材)與野木瓜藤蔓圍繞的屋頂底下。這是莉蘿子騎慣了的腳踏車,平常幫忙花店送花時會使用。


    果然如爺爺所說,天藍色的腳踏車與把手、坐墊,都被擦拭得幹幹淨淨。她彈了一下車鈴,發出好聽的鈴鐺聲。


    爺爺向她說:「唄子姨婆剛剛寄電子郵件來,突然說她今天要回國。你放學回來的時候,可不可以幫我去紫陽花堂買和菓子?」


    「好啊。買什麽好?」


    「交給你決定。」


    莉蘿子腦中浮現的是住在附近大宅院裏,知性又美麗的姨婆。她的職業是散文作家。雖然年華已逝但風韻依舊,塗上粉橘色口紅的唇,笑得很頑皮。嗯,自己還滿有自信可挑選她愛吃的和菓子,因為她疼愛莉蘿子姐弟們如同自己的小孩。像旅人一般經常在全世界飛來飛去的她,應當是隔了很久才又回來日本,所以一定要為她挑選格外美麗又雅致的和菓子。


    莉蘿子一邊胡思亂想著,在這個季節,店內櫃裏可能有哪些和菓子,一邊推著腳踏車開始跑,再輕輕蹬一下地麵,踩動踏板。


    中庭的一株桂花開著像星星一般的金黃


    色花朵,散發出香氣。莉蘿子從旁邊經過,有好幾蕊小花沾上了她的發,以及製服肩上。


    她稍稍回頭看了一下桂花,說道:「我要出門了。」據說從祖輩以來,世代生長於此、一直守護著這個家族的就是這棵樹。在莉蘿子年幼喪母後,第一次獨自上幼稚園時,它也靜悄悄地在這裏落下花朵,散發花香,仿佛在鼓勵忍耐著不哭的莉蘿子。


    她回到玄關,讓弟弟坐上後座,飛快騎著腳踏車。穿過玫瑰拱門,往充滿明亮朝陽的站前商店街騎去。


    「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年了啊。長大了呢……」


    木太郎在桂花旁低聲自語。他朝風馳電掣騎著腳踏車遠去的孫兒孫女方向望去,年老的大樹如同讚成他所說的一般,撲簌簌紛紛落下耀眼的小花。


    晨間的商店街,開始準備營業的人們迅速快活的工作著。莉蘿子姐弟是這街上長大的小孩,與這裏的人都很熟識,就像是家人一樣。尤其對很早就失去媽媽的莉蘿子與桂來說,商店街住著許多像媽媽與奶奶般親切的長輩。


    天藍色腳踏車朝鋪著紅磚的緩下坡路往下騎,四處傳來「小心上學喔」的叮嚀聲。


    也有人問:「今天比較晚呢,沒關係嗎?」


    莉蘿子一路笑著,然後輕快地奔馳而過。


    也有人說:「喂,不能兩人共騎!」


    這時候她則應道:「對不起。就隻今天,請放過我吧!」接著快速騎過。


    之後,她吐了吐舌頭,心想糟糕,剛才的聲音大概是和菓子糕餅店伯伯。等一下去買和菓子時一定會挨罵,她想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


    弟弟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有聲音,儼然像塊因熱而變得暖和的石頭。手牢牢抱住姐姐的腰,臉緊緊貼著姐姐的背,看樣子就知道是在害怕。


    「真是的!」莉蘿子嘀咕起來。但還是像風一樣飛馳過陽光普照的老舊商店大街。而行道樹們看著莉蘿子與桂,仿佛正揮手對他們說:「路上要小心喔。」


    「阿桂,你應該多加鍛鏈才好。」


    「咦?鍛、鍛鏈?」


    「心也要鍛鏈。但暫時先把運動神經方麵鍛鏈好。人家也說:有健全的身體,才有健全的心。應該要變得更強壯啊。」


    「……不可能的,我身體這麽虛弱。」


    弟弟的回答聲被風吹散了,聽不清楚。


    「才沒有不可能的事哩!」莉蘿子在心裏嘀咕,我不也變堅強了嗎?她使勁咬緊牙關,他們已經騎到公車行經的大馬路了。


    她心想,謹慎起見還是走後街好,轉而騎入巷道。商店街內側的馬路,與店鋪的後門並排著,與排列在大街上裝潢得體麵的正門不同,後巷就像是尋常的街道。這一帶的坡道,保持著舊時樣貌,路麵鋪著石板。古老的木板牆或灰泥牆,被常春藤攀爬纏繞,茂盛到小孩子看了會感到害怕。山藥或王瓜的藤蔓也悠悠地伸展,從古老、狹窄的坡道各處懸垂下來。


    走過這條路,就可以通往桂就讀的小學操場圍籬。莉蘿子朝著路樹與校園樹叢之間的後門騎去。


    出現在眼前的這所學校,也是莉蘿子的小學母校。她巧妙靈活的騎著腳踏車馳驅,經過狹窄的後街,從商店街內側,避開人們的耳目,往住宅區市街前進,內心正慶幸著「太好了,快到後門了」的那一刻——


    「喂!花開,花開莉蘿子,還有你,桂!」


    如洪鍾般響起的聲音讓莉蘿子吃了一驚,她停下腳踏車,桂從後座下來,姐弟倆提心吊膽的回頭。


    在綠葉蔥蘢的樟樹樹蔭下,一名穿著運動套衫的老師,粗壯的手叉在腰際,發出低沉的聲音:「我看到嘍!」


    像一尊木雕熊的這位老師,是五年三班的石田老師,也是桂的級任老師,在莉蘿子讀五、六年級時,也是他擔任班導。


    石田老師跨著沉穩腳步慢慢走來,大眼瞪著莉蘿子,準備用拳頭敲她的頭。


    「唉呀,反對暴力!」莉蘿子用兩手護著頭大叫。


    老師說:「傻丫頭!」輕輕用食指彈一下她的額頭,「不可以雙載!」


    桂在旁邊一直點頭表示讚成。


    莉蘿子用手摸摸額頭,微微噘起嘴說:「我知道了。下次我會遵守規則。」


    「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想沒有人的時候再做,對吧?」


    「嘿。」


    石田老師苦笑著隱道?「你啊,」然後用深切的、溫和的語氣說:「我是叫你不要做危險的事,不是叫你要守法。啊,當然守法也是很重要的,總之啊,」老師清了一下喉嚨,「你也該稍微替我想想,體諒必須用對小學生說話語氣來訓誡過往學生的心情吧?」


    「……」莉蘿子不作聲,用指尖撫著額頭。看了弟弟一眼,說:「總之要是你不偏食,早餐快快吃完,不就沒事了嗎?那就不會違法了。」


    「咦?為什麽怪我?」


    桂愣了一下,朝上看了看姐姐的臉。


    「啊,對了,花開。我是在叫弟弟。」老師笑著,拍了一下手,說:「正好。你等一下可不可以來一趟辦公室?你暑期寫的那篇作文,已經進了縣政府主辦的讀書心得比賽的複選。」


    「咦?」


    「咦?」


    莉蘿子與桂都抬頭看老師。


    老師笑嘻嘻的說:「桂真的有寫作天分。」


    「不簡單耶,阿桂。」莉蘿子拍了一下弟弟的背。


    桂因為那一拍而往前跟蹌了幾步,滿臉通紅說:「我……我喜歡看書,所以,所以,我隻是,那個,寫下我喜歡的書,和為什麽喜歡的感想而已……」


    「唉呀,不用謙虛啦!」


    莉蘿子又拍了一下弟弟的背。


    在桂咕噥「嗚,反對暴力」的時候,石田老師看了一下手表說:「莉蘿子,你上學遲到沒關係嗎?」並且給她看了手表。


    「啊!」莉蘿子大叫一聲,蹬一下地,騎上腳踏車衝出去。


    背後傳來桂的叫聲:「姐,路上小心,」又笑著喊:「謝謝你!」


    莉蘿子愉快地笑著,用力踩著踏板。宛如自己也成了風,衝破早上的冷空氣馳騁著。


    稱讚弟弟讓人心神暢快。沒錯!雖然他很愛哭,又纖弱,有點臭屁、愛辯解,但他是一個作文很好、乖巧、聽話、感覺敏銳的孩子。


    莉蘿子突然想起一件事,看了一眼清澄的秋日藍天。


    假如媽媽在天上看著我們的話,是否也看到了剛才老師在誇獎弟弟呢?


    是不是看到弟弟高興的在笑呢?


    「如果有在看,就好了。」她自言自語。


    在媽媽過世前,才剛滿一歲的弟弟,與媽媽一樣得了感冒而身體不適。為求小心起見,也想讓媽媽能好好休息,所以讓他到附近的小兒科醫院住院。


    雖然媽媽早逝,但已經五歲的莉蘿子還殘存著一些對媽媽的記憶,也還記得跟媽媽說過的一些話。而那時還隻是嬰兒的桂,連這些也沒有。


    小時候的桂,時常咕噥說他很想念媽媽。神情寂寞的說想見到她,想與她說話。隨著他長大,不知何時就不再說那些了,但莉蘿子知道並不是他覺得媽媽已不重要。


    就在最近,桂也曾在半夜打開儲存於電腦中媽媽微笑的照片,一直看著。無意中看見的莉蘿子,默默地從他身旁離開。


    「希望媽媽的靈魂能守護著桂。希望在宇宙的某個地方真的存在天國。」


    媽媽有多麽愛她的三個孩子,多麽想留在孩子們身邊,照顧他們,即便是當時還小的莉蘿子也明白。她想,倘若人死後靈魂能存在於某個地方,媽媽一定會守護著桂吧。那麽,桂與自己都會很幸福的吧。


    人死後會到哪裏去呢?


    莉蘿子不知道。人有沒有靈魂,她也不知道。


    莉蘿子或她的家人,有一些別於常人之處:他們擁有像故事書人物般的魔法力量,但他們卻非魔法師或魔女;他們的心與普通人相同,他們與大家活在同一個世界,所看見的世界也沒有不一樣。


    所以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媽媽的靈魂到哪裏去了呢?會像爸爸或心地善良的大人們說的嗎?人的靈魂是永恒的,現在也存在於世界的某個地方。雖然她很想相信,但內心還是有無法被說服之處。


    小時候,莉蘿子曾答應媽媽一件事,就是不要再為了媽媽而哭泣。


    如果自己哭了,媽媽會難過,因此自己要變堅強。如果這樣做,在天上看著自己的媽媽會放心、幸福的話,那就要堅強。


    當時的莉蘿子是個愛哭、膽小、懦弱的小女孩,但已成為高中生的莉蘿子絕不再那樣了。無論寂寞、難過與害怕,都不再哭泣了。她會咬緊牙關,一路向前,因為現在的她已經很堅強了。


    雖然她沒辦法相信媽媽在天上,也沒辦法相信有看不見的目光在凝視著她。


    「唉,誰叫我是讀理科的呢!」


    因為莉蘿子喜歡可以清楚計數、有既定法則、可以量化的世界;討厭仿冒品、贗品、或曖昧不明的東西;所以,她隻喜歡確實可見之物、會不斷重複的現象,以及無庸置疑的事情。


    正因如此,莉蘿子並不相信神或聖誕老人,也認為自己沒有夢想。雖然家族所流傳的奇異血緣難以改變,但科學總可以解釋清楚。


    在這點,她與同樣念理科但愛作夢的爸爸草太郎就有些不同。爸爸是個頭腦聰明的人,甚至擁有博士學位,卻似乎相信有神與靈魂,就連聖誕老人,爸爸也相信存在於北歐的某個地方。雖說他都已是頗有年紀的大人了。


    不過,莉蘿子並不討厭這樣的爸爸。


    她飛快騎著腳踏車,不久就騎進曆史悠久的私立高中校門。同時,快遲到才趕到學校的同學們,或用跑的、或騎腳踏車,宛如魚群般各自朝校舍前進。


    她將腳踏車停好在緊挨校門旁的腳踏車停放場,就聽到有人對她說:「早安,莉蘿子。」


    同班同學的真丘野乃實,背後甩著長長的發辮,踏著沉穩的腳步走來。她一邊擦拭額頭上的汗,一邊喘著氣說:「……小莉那麽晚才來,實在很少見。你平常都很早就來學校讀書的啊。」


    「早安。我們快點過去吧。」


    「……等等我,我快喘不過氣了。」


    野乃實笑著拿下眼鏡,擦拭眉間汗水。


    野乃實是學校附近一間結合文具行、雜貨店與書店老板的女兒。她平日必須在店裏幫忙,並看顧妹妹後,才能到學校,所以經常遲到。


    真丘文具店一家人相當開朗,待人也很溫和,莉蘿子很喜歡他們。小時候經常去真丘家吃飯,現在也常到那兒玩,一起讀書做功課。


    「快一點。老師會比我們先到的。」


    莉蘿子從籃子裏取出書包,一邊擔心野乃實走太慢,一邊邁開略快的步伐朝校舍走。在校園裏,桂花盛開,雖比家裏的小得多,但也有芬芳的氣息彌漫周遭。


    「……好啦。真那樣也沒辦法呀!」野乃實笑了,「再說也不是說因為我稍微遲到一點,地球就會毀滅的呀,是吧?」


    「啊,這麽說是沒錯啦……」


    野乃實突然停下來,張開雙手,大口吸氣。


    「哇,桂花真的好香。秋天的風與空氣都好清爽。我的壽命好像可以延長一千年。」


    「是,是。唉,走嘍。」


    「等我一下。」


    莉蘿子要走進校舍時,野乃實小碎步在後麵跟上來了。


    「喂,小莉。」野乃實邊爬樓梯,邊問莉蘿子:「桂花在想著什麽呢?」


    「想什麽?」


    「在開花的時候。」


    「我也不知道。下次我再問問我家的桂花。」


    「謝了。」


    一路走來發現校舍悄無聲息,大概是大家都已經進到教室、坐在自己位子上了吧。兩人麵麵相覦,擔心挨罵,連忙迅速跑進自己的教室。


    在站前中央商店街盡頭,還有個舊大宅院區。這裏是風早市早期外國人的居留地。因戰爭而慘遭燒毀的住宅在其後重建,但院子還是一如從前,種植的樹木枝葉繁茂,在路樹的保護下默默生長。


    在花開家千草苑後方附近,就是磯穀唄子女士的宅院。嫁入學者世家的唄子,也是位大家閨秀。大宅院裏,寬闊的庭院栽種了四季應時而開的漂亮花卉以及樹木,唄子的生活很幸福,唯一缺憾,大概是膝下無子吧。


    話雖不多,但嘴角總是浮現溫和笑意,知識淵博的磯穀皓誌;以及爽朗、亮麗,善於與人交談的夫人唄子。夫婦兩人交遊廣闊,喜歡朋友來訪,家中經常高朋滿座,是個快樂又熱鬧的家庭。盡管兩人都沒說出口,但有時,會感到他們似乎有些寂寞。


    不過,那也是年輕時。當步入老年以後,他們養了一隻耷拉著耳朵的混血白犬,把它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笑容不斷的兩人最常掛在嘴上的就是「真幸福,好幸福喲」。不論是在公園愉快地散步,或在咖啡店喝茶、看雜誌報紙時,白發偕老的兩人,都會發自內心的這樣說。


    但好景不常,五年前皓誌因病過世。唄子年輕時曾因生重病而動過大型手術,她本人以及周圍親友都以為唄子應該會比皓誌先走。


    因為皓誌也有點年紀了,似乎早有心理準備。當醫生告訴他還剩多少時間後,他便預先寫好字體優美、內容懇切的感謝信,以便向任教過的大學同事或親戚朋友致謝,最後在醫院病床上牽著唄子的手,與她道謝後才離世。


    沒過多久,一向疼愛的老狗小不點也跟著死去。寬闊美麗的家,頓時隻剩唄子孤獨一人。


    唄子開始離家出外旅行,去生前曾與皓誌一起走訪的國內外許多地方。因為是散文作家,所以能夠在旅行時寫作,或鬼集材料,自在隨興的生活。不論熟不熟識她的人,見她笑容滿麵地出現在各式媒體,隻要談論到她,都覺得她似乎精神很好、很快樂。


    至於在唄子旅遊時,家裏院子的修剪工作都由千草苑承攬。而院子裏許多漂亮的樹木、繁花盛開,則隨時等待著她的歸來。


    說是承攬,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約定,隻是木太郎擅自進行修整而已。為什麽這麽說呢?那是因為那美麗的庭園,從搜集許多植物到整理完成,原本就是由木太郎一手打造,也是他送給這兩位老友的結婚賀禮。


    木太郎、唄子、皓誌三人,是在風早市街出生、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也是共同經曆了家園因戰爭被燒毀、人人都艱苦過活的時代。


    還有,說真的,本來該與唄子結婚的,說不定該是木太郎。這件事隻藏在木太郎心中,皓誌夫婦倆應該不知道。木太郎從小就喜歡唄子,長大成人後依舊如此,某天,當他有了能繼承父業接掌經營花店的自信時,他便決心要向唄子求婚。


    那時的木太郎還是個二十幾歲、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也是他開始追求以采集奇花異卉為業而踏遍全球,因此剛打出名聲的時期。當時的日本正從貧窮中重新站起來,木太郎充滿勇氣與魄力,他不但認為自己要努力,也真的夠努力。植物采集者的工作是相當危險的,如同早期探險小說中的主角,需隻身深入腹地,旅行於磁針無法使用的樹海,或為了追求一朵美麗的花而必須爬上空氣稀薄的高山峻嶺。


    不過對於一個充滿夢想、血氣正盛的年輕人來說,冒險就是他的生存意義,沒有任何根據地相信,無論什麽困難都一定能夠克服。或者應該這麽說,對那個時候的木太郎,比起


    害怕,鼓足勇氣去克服反而較簡單。他相信未來與自己的命運,隻有向前邁進。


    木太郎唯一缺乏勇氣麵對的,就是唄子。隻要什麽都不提,大概可以維持良好的友誼關係,一輩子都能是好朋友,就如同能經常陪伴身旁的家人一樣。可是,為了比任何人都還要接近她,有一句話非跟唄子說不可,那就是「請嫁給我吧」。但,萬一說出來,卻被拒絕了呢?一想到這,木太郎就覺得害怕,提不起勇氣。萬一搞砸了,從此被討厭,將連現在的朋友關係說不定都無法維持哩。


    可是,唄子既可愛又亮麗,聽說有很多人想來說媒與她相親。可能不知何時,她就會被人搶走。因此,木太郎下定決心。假若在這次的旅行中采獲到美麗的花,就要拿著那朵花向唄子求婚。


    他在港口搭上船,前往亞洲盡頭的國家,孤身爬上很高很高的山上,接著,他找到一朵在藍天櫬托下迎風搖曳、宛如妖精翅膀的五瓣藍色花朵。


    他想要更清楚的看那朵花,沒想到抓住懸崖的手一用力——就墜崖了。


    當他醒來,人已在醫院。在國外一間語言不通、老舊的小醫院中,渾身上下無處不疼痛,在那裏住了許久都無法出院。


    那時候,他還認為可以恢複如往常一樣健康。他想自己一定還可以再爬上山去,采集那宛如妖精翅膀的花,捧著花朵向唄子求婚。


    但是他的傷勢非常嚴重,別說再爬上山了,就連要恢複到能回日本的體力,都花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之後,當木太郎終於撐著拐杖回到日本時,來迎接他的唄子左手無名指已套有一枚閃閃發光的珍珠戒指。在她身旁的皓誌,臉上滿是熱戀時的幸福微笑。


    「他啊,說要和我結婚。」


    唄子幸福地臉頰泛紅。「他說想求婚很長一段時間了,卻無法啟齒,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婚禮在春天,你要參加喔。太好了,我和這個人都認為如果沒有你來參加,我們會感到美中不足的。」


    「這個人」——唄子用這來稱呼在她身旁的皓誌,宛如已經長期共同生活的夫妻般親昵。


    木太郎假裝開朗的笑著向他們道賀。本來應該是自己送戒指給唄子的。如果是自己,就會送一個鑽戒,他想到這裏就讓他感到心痛不已。但木太郎知道,對於那時還在攻讀植物學博士的皓誌來說,除了工讀外,沒有其他收入,那顆樸素的珍珠戒指是他勉強買得起的貴重禮物。身為富家千金的唄子,將又小又樸素的戒指當作全世界最美的寶石般,戴在手上熠熠生揮,是個比任何人都耀眼可愛的女人。木太郎重新體認到了這些。


    「對不起喔,」唄子帶著淘氣的笑容說:「萬一木太郎也喜歡我的話,我很對不起。我也喜歡你喲。大概差不多跟你一樣的喜歡你喲。」


    「喂,喂!」皓誌開著玩笑地說。


    唄子攬起他的手握緊,說:「沒關係啦,因為我現在最喜歡的是你呀。」木太郎發出不以為然的輕哼,用指尖點了一下唄子的額頭,「像你這種貨色才不合本大王的胃口。我喜歡像《羅馬假期》的安妮公主一樣,既有神秘感又高貴的小姐。你這種又潑辣又愛笑的丫頭,完全不符合。」


    唄子笑了,口中嚷嚷著真過分。同時也拉起木太郎的手,露現出美麗的笑容,「我們從今以後也要永遠都在一起喔。像這樣子,三人永遠都做好朋友。」


    那天晚上,木太郎在關了燈的花店裏,將拐杖放在一旁,獨自哭泣著。


    他心想,如果皓誌是個壞蛋就好了。如果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就好了。如果那樣,說不定自己就蠢視於唄子手上戒指的光芒,告訴她自己會讓她更幸福。


    但皓誌卻是自己的摯友。木太郎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他是多麽聰明,心地高潔且令人尊敬。


    皓誌的夢想,是想培育出藍色玫瑰。在悠久的人類曆史上,從不曾有人種出那種美麗的玫瑰,皓誌想自己育種栽培,為此拚命研究著。


    「我們是在戰後廢墟上長大的,我們的家園被戰鬥機投下的燃燒彈燒光,失去了無數的生命。我們的市街在某種意義上,是因為科學技術而被破壞、毀滅掉的。但是呢,木太郎,我啊,想用科學與人類的智慧創造出美麗的事物與生命,能撫慰人心的這種美麗。我想培育出足以讓全日本甚至全世界的人,都思考該停止戰爭這種惡事,那樣美麗的花。」


    事實上,在皓誌所屬大學的研究室,曾經持續研究世界上並不存在的花色。有個說法是木太郎也知道的,就是「上帝不允許一種花開出所有三原色」。比如說牽牛花有藍色與紅色,卻沒有黃色;紫陽花也有紅色與藍色,但也不存在黃色。同樣的,玫瑰有黃玫瑰、有紅玫瑰,但不開藍色的玫瑰花。


    那個研究室,曾經一直進行著讓玫瑰開出藍色花,讓牽牛開出黃色花的研究,但二次世界大戰,當日本勝敗已定時,情勢使得研究根本無以為繼。畢竟也弄不到肥料,溫室也被破壞,無法繼續讓花盛開。在如此情況下,有一件事暗地被流傳:藍色玫瑰研究出來了。當時想用交配的方式培育出藍色玫瑰,一般認為能夠從俗稱黑玫瑰的深紅色玫瑰育種出來。據稱,在研究室盛開的深紅色玫瑰中,有一片花瓣,顯現出漂亮的藍色。


    然而八月的空襲,燒毀了那所大學,以及那株玫瑰,隻留存著傳聞。真相無人知曉,因為照顧那叢紅色玫瑰的學生與教授們也都死於空襲。


    但是,藍玫瑰的傳說在戰爭結束後,依舊被那所大學的人不斷地口述傳承下來。皓誌從他早逝的父親那裏聽著這個故事長大,因此,便決心一定要讓那夢幻般的玫瑰再度在這世上開花。


    「真了不起的夢想!」這句話木太郎對皓誌不知說過多少遍,那是自己這種沒學問、腦筋又差的人絕對無法達成的夢想。科學什麽他完全不懂。提起人類如何,文明如何,規模那麽恢弘巨大,平常他連想都沒想過。木太郎每天過的,就僅止於訪花、讓花盛開、種植販賣。


    但木太郎覺得皓誌說的那個夢想非常美麗。


    「我尋找美麗的花,讓它在全市街與全世界開花,還要擴大千草苑,我以此為目標活著。皓誌則終有一天要培育出藍色玫瑰。我們兩個;都是透過花來讓世界更美麗。」


    「沒錯,我們要借著花,把世界變成溫和美麗的地方。」


    「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他們兩人雙手交握。


    獨自一人在店裏哭泣的木太郎,依然記得與皓誌握手的感覺。緊緊握著他的手溫暖且有勁道。


    皓誌一定能實現他的夢想吧,然後一定能夠讓唄子幸福。以他誠實、智慧及溫柔,踏踏實實的向前邁進。


    而我與他相比——木太郎緊緊抱住拐杖哭了。


    他腳傷得太嚴重,已經不能再當植物采集家,獨自去冒險。


    他想,那天看到有如妖精羽翼的藍色花朵,今生恐怕再也不能見到了。再也接觸不到了吧。


    那朵藍色的花是想送給唄子的。對木太郎來說,唄子才是唯一的公主。雖然從未說出口,但他一直覺得唄子很像安妮公主。他也曾想過很多次,自己與公主結合,就像電影結局那樣,幸福且快樂。


    他盡情地哭。哭個不停。


    不久後天光乍現,當他準備出門去早市批花而起身時,已麵帶笑容。他將鹹鹹的淚水吞進去,握緊拳頭擦臉,有了站起來的精神。


    「這樣也好。」他自言自語,「隻要唄子能幸福,我不是她丈夫也沒關係。就是這樣而已,就隻是這樣……」


    一想到情況變成類似電影的結局,不知怎地便能夠笑了,其實在悲傷的時候也還是能麵帶笑容的啊。


    眼淚又忍不住流出來了。他心想真夠難為情的同時,


    感覺到店裏的花兒們好像都朝著自己,開得更加美麗,更加漂亮。


    木太郎笑了,說:「謝謝你們。」


    他打開窗戶、鐵卷門與店門,讓光線照進店內。他與花兒們一起迎接晨風,又再次自言自語的說著這樣也好。


    「我要讓這個市街變美麗。栽培能讓人變幸福、心情變溫柔的特別美麗的花,將這些花親手交給市街的大家。我還要守護花,讓花也幸福。」


    木太郎從小就知道花是何等溫柔的存在。他珍惜它們,視它們為友。在他當植物采集家因而跑遍世界的這段時間,他雖與以前同樣愛花,卻好像忘記了這一點。


    本來木太郎也具有樹醫的知識與能力。但因為采集者的工作很忙碌,所以沒有多餘的時間與體力去兼顧守護、栽培植物這方麵的事務。但是以此次事件為機緣,木太郎在店鋪招牌上也加上了「樹醫」這個項目。還附上一句:「醫治花卉的疾病。快枯萎的樹也能讓其恢複健康。我們來讓枯樹開花吧。」


    在那之後,其實有頗長一段時間,木太郎都無法重新振作,因為他是那麽喜歡唄子。他們夫妻倆也在附近展開新婚生活,互為朋友的雙方經常拜訪彼此。更慘的是,不知是否身為學者的緣故,皓誌反應遲鈍,竟完全沒有察覺到木太郎失戀。或許也是因為木太郎與唄子從孩提時就經常拌嘴,他見慣兩人吵吵鬧鬧的,不然,以皓誌的性格,若他知道木太郎喜歡唄子,應該不會搶先告白。


    木太郎很明白,所以無法埋怨皓誌,隻能像以前一樣,繼續與兩人交往,做關係親密的朋友。默默熬過那段日子後,漸漸就習慣了。畢竟,兩人是他自小以來珍惜的友人。另外,他們也是在知道木太郎身為花開家一員的秘密後,仍然喜歡他、非常寶貴的朋友。有些人可能一知道那秘密,就會怕得不敢接近他,對他指指點點,視他為非「普通」人而疏遠他。然而,皓誌與唄子從小就是木太郎的朋友,是保護他的盾牌,是一起歡笑的夥伴。他們兩人結婚,生活幸福,而自己能在他們身旁默默關心,接受這也將變成自己的幸福,在時間上來得比想像中還快。


    當感到快樂比起心痛更多時,他愛上了一位常來店裏買花、年紀較長的美麗女孩,兩人開始交往。宛如堇花般,溫柔輕笑的那位女孩雖然不亮麗,但有著知性又愛作夢的雙眸,總讓人覺得有點像《羅馬假期》裏的奧黛莉赫本。事實上,她的內心確實存在著一個安妮公主,用婉約高雅的笑容與木太郎相處。


    木太郎與自己的安妮公主結婚了。一直到這位女孩先他一步年老、病死為止,一起度過了快樂的日子。


    現在,唄子對他而言,依然是一位重要的女人。但與其說是初戀對象,不如說,是童年的玩伴,也是活過相同年代的戰友,即使依舊是無可取代的人,對她的感情也轉變為更平靜、溫暖。


    他想,假如人生可以重來,自己必定還是會選擇要與堇花般的女孩、自己的安妮公主再相遇、結婚吧。


    因為以上諸般原委,木太郎總是會去照料主人不在的宅邸院子,偶爾也讓屋子、房間透透氣,擦拭清掃同樣失去主人的紅色狗屋。這一家的院子,除了有木太郎作為結婚紀念而贈送的櫻花樹高聳其中外,還有一座北歐風格的庭園,有著如遙遠國度的草原以及充滿野趣、小花搖曳的優美庭園。以前耷耳長毛的小不點在那院子裏自由奔跑,在家守護夫婦倆睡著後才睡覺。它就像看守這個家的精靈,跑來跑去到處巡視。


    木太郎想起了年老而平靜死去的那隻白狗,它晶瑩的雙眼和迎風飄逸的毛。在他腳邊的花兒們,也仿佛因思念而輕輕搖著她們的頭。


    「這樣子啊,你們也喜歡小不點啊……」


    木太郎低下身子,撫摸花兒。他想,花兒們雖然有時會被狗挖起來,也還是喜歡那隻白狗吧。花、樹、草都喜歡那種生氣勃勃、可愛的生命吧。


    他和搖曳的花兒們一起仰頭看櫻花樹。與這一家的曆史一同成長的優美櫻花樹,在十月的現在隻有枝葉茂盛。在狗兒與主人已逝、唄子出外旅行這段時間,櫻花樹好像很落寞,無精打采。在這一家曾經歡笑聲響徹的時期,每逢春天,她儼然這座院子的女王,甚至像統治世界的女王,嬌黯地綻放淡粉色花朵,像光芒似的開花。在樹下,露出幸福微笑的夫婦,腳邊有白狗相伴。櫻花瓣乘著柔和的春風,紛紛飄落他們身上,飄向藍天。


    「那種情景,再也看不到了嗎……」


    木太郎覺得那是幸福如畫的情景。他輕輕撫摸櫻花樹樹皮,從冰冷的樹身傳來悲傷寂寞的憂愁情緒。木太郎能了解花草樹木的感覺。那是他擁有的,幾乎沒對他人吐露的神奇力量。


    這是在工作上,能有利發揮作用的力量,而有時卻是讓他難過得心如刀割的力量。植物們為人類或動物著想的心,有如精靈般澄淨,像幼兒天真純潔。植物的心靈隻關懷生命的幸福,以在快樂的生命身旁相伴而喜樂。所以花草樹木就算被攀折、吃掉,它們也沒有任何怨言,反而高興能有助於生命的幸福——因此了解植物們想法的木太郎,從小時候就感受到很多悲傷。


    他聽得見因為夏日酷暑或生病而逐漸枯萎的花兒們的聲音,也聽得見因搬家而被棄置在院子裏的花兒們的哭泣聲,還聽得見因妨礙交通而被砍除的樹木在「行刑」


    前一晚,吟唱般訴說往日回憶的聲音。


    這院子的櫻花樹,用人類耳朵聽不到的細聲在歌唱,懷念往日,思念不在的家人。


    長在這院子中五十多年,守護著夫婦倆與白狗的櫻花樹,是不可能不為這個家的幸福著想的。


    當黃昏將臨,穿著長大衣的唄子翩然歸來時,木太郎正在那院子裏。因此馬上帶著看來很疲倦的她到房間,從臥室的壁櫥裏拿出被褥,為她鋪好床。


    「早一天聯絡我不就好了嗎?」木太郎一邊鋪被子,一邊說:「我有時候也會讓壁櫥通通風,但畢竟還是會有黴味。既然要回來,不早點聯絡就沒時間預先準備了。早跟我說一聲,不就可以先幫你曬一曬被子了嗎?」


    唄子高興地笑著說,哇,好久沒聞到榻榻米的味道了。輕輕地拉開通往院子的紙拉門。北歐風格的庭院與櫻花樹就出現在眼前。她似乎很疲倦,以一種瞭望遠處的眼神,悠然地眺望庭院。


    「因為突然很想快點回來嘛。北歐、中歐、東歐,住了三個月吧。不管住在哪裏都很愉快,可是想家想得快發瘋,所以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將租賃的公寓立刻整理好就離開了。之後轉搭地鐵,轉乘飛機,根本沒有時間聯絡。好不容易才在成田機場用休息室的電腦發電郵給你的。」


    唄子沒有卸妝,隻脫掉大衣,掛在和式椅上,便立刻鑽入被窩躺下。清瘦的麵龐露出微笑,仰視著天花板,說:「唉,我可能會死掉。」


    「什麽?」


    「我覺得我的病好像又複發了。」


    從星期一到星期五,「fm風早」每天傍晚四點到六點廣播的節目是「黃昏時的花束」。這是一個在傍晚,播音員或主持人們一邊回應聽眾的歌曲點播、一邊愉快的播報市街上的話題、新聞以及氣象,內容豐富的兩小時節目。最近,因為種種因素導致地方電台經營陷於低潮,「fm風早」也不例外,已經沒有以前那麽風光了,但「黃昏時的花束」,卻是相當受到歡迎的節目,點播的聽眾相當多。


    fm電台的董事長是木太郎的朋友,千草苑也是這個節目的廣告主之一,因此,站前中央商店街的千草苑也開設了一間播音室,這大概引起了聽眾的興趣。星期四的主持人花開茉莉亞,從少女時期就小有名氣,可說是市街的偶像,這也是吸引聽眾的原因之一吧。還有,當家主播之一的野野原櫻子是企畫兼節目總監,對能夠製作出品


    質安定的節目,貢獻最大。


    千草苑的店內很寬敞。是一間天井挑高的木造洋樓,從大玻璃窗可以看見街道、路樹以及藍天白雲。陽光灑落的溫暖空間裏,有從遙遠國度遠渡重洋而來的一些不知名的樹木花丼,長著鮮亮奪目的葉片,開著漂亮的花瓣。或是像大家都非常熟悉,叫得出名字的一般花草,也種在盆子裏,個個都像寶石一般姿態優美。


    另外,說到屋子裏鮮花玻璃展示櫃中的花束之美呀,宛若圖畫。寬敞的店內,植物與水的芳香靜靜流淌,在那裏,有小小的千草咖啡屋與「fm風早」的播音室。


    播音室在眾多綠色植物與花的環繞中,像一座透明四角形的水槽,茉莉亞坐在隔間裏的椅子上,除了加戴一副耳機外,與平常一樣,穿著咖啡屋的工作圍裙,對麵前的麥克風一點也不在意,正等待旁邊的櫻子小姐給予指示。同一張桌子對麵,與茉莉亞相向而坐的,是位看起來還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這位先生大概對上廣播節目還不習慣吧,放在桌上的手緊張地緊緊交握,腳也微微顫抖。他是剛在今年春天才出版單行本漫畫、住在這市街的新人少年漫畫家有城竹友,是以畫小貓或可愛少女,悠閑且溫暖人心為主題的奇幻漫畫家。雖然木訥,但他那溫和的說話方式相當有趣,這件事偶然讓電台台長從主辦簽書會的書店老板那裏聽到,便起用他加入這個節目了。


    以有城的角度來看這整件事的話,因為某日莫名其妙地接了「fm風早」上節目通告的來電邀請,在他還未搞清楚狀況時,就已經敲定好每星期一次的電台主持工作。加上本來他就喜歡音樂、廣播,又是隻要有人拜托就不知拒絕的好好先生,不知不覺便演變為每星期四都要與茉莉亞一起度過兩個鍾頭的時間了。


    之後,從春天到秋天,在這播音室與茉莉亞麵對麵合作了許多次,但——


    開始播放節目片頭曲了。那首樂曲有著街上在傍晚時分歡樂卻又有點寂寞的氛圍,溫柔優美,能洗淨一天的疲勞。


    啊,今天她也很美。有城看著坐在自己麵前聽著主題曲的茉莉亞,不自覺的看呆了。每星期他都看得入迷。她將一綹短發攏到耳上的動作、眼睛低垂地看著稿子,多麽美啊!


    有城讀大學時才住在這個市街,因此,完全不認識身為地方偶像的茉莉亞。節目開播前,在工作人員相互見麵時,才在電台的會議室中初次見到,從那時候開始,他便愛上她了。


    最先是對她的美貌一見鍾情。接著被她的聲音與說話方式、以及她幽默的談吐所虜獲,希望能夠一直看著她的笑容。


    然後,在這間播音室不知見了多少次後,有城也被她特有的不可思議的寂寞感,以及偶爾浮現於笑容下的淡淡哀愁所吸引。


    有城是位漫畫家,他不善於用語言、文字來表現所思所感,但他能用畫來表現。某日,他使用繪圖板在工作室的電腦中畫了一幅畫,那是茉莉亞的肖像。隻不過,是在哭泣的人魚。


    他的助手,也是從大學時就相識的朋友看了那張畫,問他:「為什麽是人魚?」「畫著畫著,就畫成人魚了。」


    當茉莉亞請他畫一幅她的肖像時,雖然覺得那肯定是社交辭令,也還是很高興,專心一誌的為她創作。


    畫到一半的時候,應當還是在畫茉莉亞本人,而且是想畫她笑著的樣子,如平常在麥克風那一邊看到的笑臉。


    「為什麽呢?這樣,是像人魚啊。」


    而且還是孤單一人,仿佛誤入人類世界,懷著寂寞度日的人魚公主。人魚公主照說不該生活在這裏,卻不知為何,像走失的小孩般,邊哭邊在人類的城鎮過日子。


    「哭泣的臉,我一次也沒見過啊……」


    茉莉亞總是笑著。至少每星期見一次的周四傍晚,在千草苑的花店見到她時,總是微笑著。


    也許在那以外的時間,在其他地方見到的話,比如邀她去喝茶或吃飯,或許可以看見不同表情的她。但是,隻在播音室與她四目交接就會緊張、強烈意識到她存在的有城,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光是想像邀她喝茶的自己,就快要暈眩了。


    因此,有時自己在她笑容陰影處看到的哀愁或是寂寞,究竟是自己神經過敏?還是隻是自己的想像?有城一直都參不透。這種事又不方便與其它人談論。或許,可能隻是有城的心理作祟。


    如果茉莉亞光有其表,有城可能不會如此喜歡她。雖然有城容易陷入情網,喜歡漂亮或是可愛的東西,在這之前,也不知愛上其他女人多少次了!但不是被用,就是短暫交往(最後還是被甩了)。


    然而,茉莉亞哀愁的表情卻讓他惱記。這是因為有城是個徹頭徹尾的濫好人,每當他人有困難、或者有人哭泣時,他無法棄之不顧。


    這時候,茉莉亞抬起頭,看了一下自己這邊。


    她嘴角在動,好像在說:你怎麽了?


    有城猛地一驚。沒錯,節目已開始了。


    他連忙搖頭,低下通紅的臉,在桌子上交叉手指。低下的視線正好停留在茉莉亞的胸部一帶,覺得很尷尬,又抬起頭來。


    還好就在那當下,他從周圍的動靜知道後方的節目總監櫻子小姐給茉莉亞做了一個開始的訊號。


    茉莉亞打開麥克風開關,有城也慌忙打開自己的麥克風開關。茉莉亞露出在聽音樂的表情,笑咪咪的說:


    「這裏是『黃昏時的花束』,大家晚安。我是花開茉莉亞。在晝夜交會、天空顯現不可思議魔法的這個時刻,大家都過得如何呢?」


    「晚、晚安。我是有城竹友。」


    總算把話接上了。他心髒坪坪狂跳。每當節目開始時總會緊張。不管經曆過多少次,還是不習慣。但他告訴自己:沒關係。自己絕非因為善於說話而受到歡迎,而是因為笨拙的說話方式,所以才能在這裏。他很明白,廣播公司對他的角色設定;可以說是像「有點古怪的聽眾代表」,所以按照平常的步調就行了。在自己前方的茉莉亞會好好炒熱節目氣氛,在自己後方的櫻子小姐則會穩妥地進行節目。所以不會有問題的。說著說著就會鎮定下來……


    今天的節目也是穩穩的開始了。介紹過聽眾點播的電子郵件、明信片、傳真後,然後播放歌曲。之後再播報了活動訊息與商店街的優惠折扣。為了與聽眾對話交流,介紹了本日的主題。這些都用茉莉亞流暢如行歌般的音色,巧妙地進行。


    有城不知不覺變成隻是偶爾搭個腔應個話,或是隻是發出笑聲,仿佛效果配音似的存在。而且連那些回應的時機,也似乎是由茉莉亞的視線、微笑或動作來巧妙引導,在感覺適當的時候所做的決定。不過對此有城並不會感到不快。


    茉莉亞偶爾會笑著向播音室外麵揮手。大概是對節目的粉絲揮手吧。盡管穿著平常的裝束,但她到底是這個市街的紅人。


    突然間,茉莉亞笑著回過頭來。


    「對了,有城先生。」


    「哦,什麽?」


    「今天的主題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事』,在身邊發生的奇跡或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件,有關這類的事情。我們正在向各位聽眾征求來信。」


    「是的。」


    「有城先生相信不可思議的事嗎?」


    「哦,不可思議?怎麽說呢?」


    「就像妖怪、幽靈、投胎轉世啦、死後還有靈魂嗎?這之類的事。」


    「哇,真可怕!」


    他故意抖動身體。因為事先已告知今天的主題了,所以他馬上就能接話。「妖怪之類有點可怕,但如果可以遇見的話,我倒是有個想見的幽靈。其實我身邊好像就有幽靈呢,雖然我自己看不見。」


    「哎喲,怎麽說呢?」茉莉亞壓低聲音小聲的說。不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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