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有時候會想,翻開來的書就像翅膀。隻要抓住這翅膀,便可以去魔法王國,在市街與正義的英雄並肩作戰,也可以與名偵探一起推理,在外地穿街走巷。


    還有,書也像一張船帆。在無聊的教室裏感到有點厭煩時,可以讓自己的靈魂神遊,到遙遠的國度或時間的彼方。


    「真沉悶啊,又在看書了。」


    有人經過時隨意的話,桂聽到後肩膀微微一震。是同學秋生。雖然很小聲,但聽來剌耳。


    在午休時間吃完營養午餐後、第五節課還沒開始前,是桂最能悠閑看書的時刻。他看著不知第幾遍的《獅子、女巫、魔衣櫥》,是全七冊老童書的第一集。描寫很久很久以前,住在英國小孩們,在森林之王獅子統治的魔法王國的冒險故事。這書從市區的兒童圖書館借來。厚厚的書散發著舊書的美好氣味。


    明知要把秋生的壞話當耳邊風,不去理會的話多半沒事。但是,秋生卻已經察覺他聽到了。秋生繞到他的座位前麵,說:「看字這麽小的書,有趣嗎?」


    「……有趣啊。」桂垂下眼睛回答。心臓枰評跳,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心想:啊,真討厭。你就不能不要理我嗎?無論我在不在教室,不都與你無關嗎?幹脆你把我當成一顆石頭不就得了嗎?


    「這本書插圖好醜,而且黴味好臭。這種歐吉桑在看的書,真的會有趣?」


    秋生彎下腰,湊過來看。他是暑假時從都會區搬來的新生,穿著瀟灑、時髦,打扮帥氣,人很爽朗,又會說話,給人感覺很舒服,所以在班上很受歡迎,尤其是在女孩子之間。但不知為什麽,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總是故意為難桂。


    「其實你根本看不懂這種舊書,卻勉強在看,不是嗎?」


    「什麽勉強……我又沒有。」


    「不過是作文比大家好一點,所以老師才偏愛你罷了!」


    「……什麽偏愛?」


    桂才小聲地說著,突然書被搶走了。


    「你少裝了!」


    順著手勁餘勢,書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啊!」


    那一瞬間,桂站了起來,然後才蹲下伸手檢書。他將書捧在手上,檢査翻開的書頁有沒有被弄髒。


    「……髒了。」


    桂目光淩厲地看著秋生。


    與高大的秋生相比,桂的個子較矮,必須抬頭看著他。


    「什麽啊?」


    「書,這本書……」


    桂勉強說了這些,話便噎在胸口,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緊緊抱住《獅子、女巫、魔衣櫥》。因為這本書對我來說很寶貴,必須好好愛護。而且這是圓書館的書,是大家公有的,所以……


    原本想要這麽說,但淚水卻不聽使喚的奪眶而出,滿懷著悲傷與壓抑住的怒氣,不受控製地化為淚水。一想到五年級的自己都十一歲了,竟還為這種事哭,難為情的他,反而淚流不止。


    淚眼朦朧中,眼前浮現的是媽媽的笑容。


    她在桂還是嬰兒時離世,實際上,桂的記憶中根本沒有母親笑的模樣。


    那溫柔笑容隻有憑借電腦中的照片以及畫像才知道。


    會想起媽媽的笑容,是因為桂最喜歡的一張照片,就是媽媽在圖書館書架前抱著書。是爸爸還沒與媽媽結婚前,在午後滿溢陽光的圖書館內,替擔任圖書館員的媽媽拍攝的照片。


    這本書是從媽媽服務的兒童圖書館借來的。還在世時的媽媽可能摸過,或替這本書上架。


    他想要說這些話,卻沒辦法好好說,僅咬著嘴唇。


    秋生有點發急的說:「又哭,你實在……」


    說到一半,旁邊座位傳來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


    「別鬧了吧,轉學生!」


    鈴木翼正在做補習班的習題。戴著眼鏡的他頭抬也不抬的說:「以前我就想告訴你,他呀,可是『活著的都市傳說』呢。」


    「……都市傳說?」


    「你敢欺負他,可是會有報應的喲!」


    「你在說什麽啊?」


    剛一回頭,後腦勺就被佐藤莉梨香用筆記本啪的打了一記。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欺負人的家夥!」


    擁有黝黑肌虜、黑眼珠炳炯有神的莉梨香,是個美麗少女。長長的馬尾辮甩開來,啪嗒地落回肩膀上。


    「你才別欺負人呢,暴力女人!」


    秋生用手護著頭,反唇相譏。


    翼笑得肩膀顫動。


    「你看,馬上就遭報應了吧!」


    莉梨香叉著腰說:「你的話傳出去才不好聽呢!我可不是暴力哩,是路見不平。」


    「暴力就是暴力,哪來的正義啊!真受不了。就因為這樣,從美國回來的歸國子女啊……」


    唉呀,好痛——秋生連連哀叫,因為莉梨香手拿筆記本攻擊了他兩、三次。


    就在那時,門喀啦啦地被拉開,級任導師的石田先生進教室來了。


    「上課羅……」老師說到一半,發出「哦」的聲音,頭歪了一下,大概是注意到桂在哭了吧。桂也察覺了,慌忙用手擦幹眼淚,坐回自己位子上。


    他心想:啊,啊,這下麻煩了。


    石田老師人很好,但他一定又會問自己為什麽哭吧。


    希望不要來管我呀。


    他看著揉著頭,回到座位的秋生。


    抱著《獅子、女巫、魔衣櫥》,雖然很生氣,心裏卻覺得對不起秋生。


    若對一般小孩說了那些話,或是那樣對待,他們應該都能高明地應付過去。即使發展成搶書、打架,感覺也是相當具有男子氣概。一定會在打架過後萌生友情。至少在故事中是這樣的。


    桂是喜歡秋生的。他喜歡轉學不久就與大家相處融洽,笑得開朗,談話又愉快的秋生。桂經常會想,如果能像秋生那樣過得瀟灑輕鬆,那會多快樂呀。


    自己老是在哭,也隻敢小聲說話。若是用寫字的話,都能將想說的寫出來,但不知為何,當要用講的時候,便無法好好講出口。


    一想到自己的柔弱,便覺得懊惱,眼淚忍不住又落下。桂粗魯的將眼淚擦掉。坐在旁邊的翼,埋首在課本後,繼續寫補習班的習題。他小聲說:「你不要再哭了。」


    「好……可是……」桂不禁咕噥起來。「……我不是因為想哭所以才哭的。」


    「啊,那黨然。」


    桂與從三年級以來就同班的翼,興趣不同,翼每天忙著上補習班或才藝班,幾乎沒有時間一起玩耍,但不知為何,兩人卻意氣相投。


    坐在後麵的莉梨香輕拍桂的肩膀說:「欸,阿桂,雖然你穩重、溫和很不錯,不過有時候你也要嗆回去啊。我覺得你太乖了。那種人一腳踢翻他不就得了嗎?」今年開始才同班的莉梨香不知為何喜歡桂,認定自己是朋友。而她本人的理由是「因為你長得好看,所以我喜歡你」。可愛的笑臉直盯著桂,他隻能回答:「是喔,謝謝你。」


    有時會想,像我這種沒出息,實在配不上她。


    不過,也就那樣吧。


    桂小聲地對莉梨香說:「謝謝你。不過動粗有點……」


    「你想得太天真了。這樣在國外是無法生存的,你知道嗎?」


    「……這裏是日本,而且我將來也沒有打算離開以日語溝通的地方。」


    就在此時,桂感受到在前方的秋生的視線。他露出你真惡心的表情看著自己。秋生雖然愛講些有的沒的,卻好像很在意莉梨香。


    想到這個,桂覺得很受不了。


    我對莉梨香又沒怎樣,隻不過當她是朋友。所以希望你不要那樣瞪我。


    他歎了一


    口氣,翼在筆記本邊上寫了一句話給他看:「聽說你能與植物交談,是嗎?」


    桂又歎了一口氣。


    然後搖搖頭。


    在筆記本上快速寫上回答:「我不能耶。」


    翼詫異的看他。桂想繼續回應時,發現老師看著這邊咳了一聲。


    他將《獅子、女巫、魔衣櫥》放在旁邊,好好翻開算術課本,看著前麵。他在筆記本上寫最後一句給翼看:「還有,我才不會作祟降災。你不要把人說成好像妖怪一樣。」


    翼樂得笑到肩膀抖動。


    「喂,鈴木,有什麽好笑的?」


    石田老師大聲吼著。


    翼慌忙回答沒什麽,將補習班的習題藏在課本下。


    花開一家是花草樹木的朋友。


    原因為何不清楚,聽說世世代代皆如此。


    雖然有祖先從月亮公主那裏獲得魔法力量的傳說,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真相如何並不清楚。


    桂想,如果就像童話一樣,月亮裏有兔子以及輝夜姬,或許就能理解了。在童話世界裏,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


    但是,有著理科好頭腦的姐姐莉蘿子,一定會很幹脆的否定:「哪有這回事呀?」


    她會說:「我認為我們一定是在遺傳因子上與一般人類不同。是突變。因此才能夠做出像魔法般的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想必有其原因,所以就附會到童話上,不是嗎?」


    「你說我們擁有的能力,不是魔法或童話世界裏有的?」


    「在現實世界,魔法與奇潰都不存在吧?這種能力是因為什麽理由而存在的呢?在未來一定會被弄清楚的。嗯,鳥在天上飛不是魔法吧?企鵝會遊泳也不是魔法吧?」


    「……我們,是企鵝?」


    「類似的東西吧。」


    但是,我連企鵝都算不上。


    桂心裏想著。


    雖然身為花開家的一員,卻隻有他不能與草木交談。花開家的日常生活中,大家都很高興或很平常的與草木交談,使用奇妙的「魔法」,然而隻有桂,完全與普通人一樣。


    在姐姐們手中高興地張開花瓣的玫瑰花枝到了桂的手上,隻是冰涼涼的。不過是普通的花,並沒有對他敞開心懷。


    「據說我們家族裏,有能力強大的人,也有幾乎都沒有能力的人。況且聽說這能力何時會顯露,也是每個人都不同的。」以前,爺爺木太郎曾這樣告訴他。


    「花開家的能力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比如,聽說離花開家嫡係血緣越遠,這個能力就越微弱。也有傳說若遠離風早市,這個能力會漸漸消失。不過,卻也隻是聽說而已。在很久以前有位移居海外的同族,仍保有花開家的能力。這個能力,實在是變化莫測且不可思議呢。」


    爸爸草太郎則說:「花開家的能力說不定是隨著時代而一點一滴在發生變化。」據說,花開家的特殊能力確實逐漸變弱,以後恐怕也會出現沒有魔法力量的子孫。


    「姑且不論以前,現代的人類不必借助魔法力量也能夠做很多事。我認為大概是像神之類的存在,判斷這種祝福的力量已經不需要了吧。


    「雖然令人感傷,不過這樣也好。表示人類文明又往前更進一步。」


    在一旁聽著的莉蘿子說:「是這樣嗎?我不相信上帝或神明,但如果真有那種存在,那不是反而證明了祂們放棄人類,抽手不管了嗎?人類不是都不做正經事嗎?說不定植物就是因此才放棄人類?就好像是,我再也不管這些家夥了。」


    「植物討厭人類了嗎?」


    桂小聲地自言自語。長女茉莉亞立刻大聲製止莉蘿子繼續說下去。


    那時,莉蘿子看著垂頭喪氣的桂,一邊嘟著嘴,一邊道歉,但是桂卻懷著沉重的心情點頭。


    因為他想,可能像二姐說的吧。


    植物說不定放棄了人類——放棄了我。所以我不懂草木的心。


    桂的媽媽因為桂而死了。雖然大家都沒這樣說,但桂是如此想的。


    本來就身體虛弱的媽媽,在產下自己之後,變得更加衰弱。還是嬰兒的桂將感冒傳染給她,她的感冒久久未愈,很快便過世了。


    桂年幼的時候,不小心聽到鄰居們聊到這件事,他便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在這個家出生,那麽笑容美麗又溫柔的媽媽,現在也還在人世間幸福地生活吧。


    因為我是壞小孩,是不應該出生的小孩,所以神與植物都討厭我,也因此我才聽不見草木說的話。


    一定是這樣!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內心深處就一直這樣想。


    如果將這想法說出來,家裏的人會傷心,所以他不說。


    在家裏與大家一起聊天時,有時會悲從中來。雖然很喜歡大家,但一想到隻有自己是不應該在這裏的,就會感到悲戚。


    這樣的時候,他會翻開書本看書。


    打開的書仿佛翅膀般,隻要抓住這翅膀,就可以飛到魔法王國,壞小孩的桂也能夠在正義英雄所在的市街,與其並肩作戰。


    還有,書也像船帆。它可以將自己的靈魂從很喜歡卻很難過的地方帶走,到遙遠的國度或時間的彼方。


    書也像是一扇門。在與家人相處時,可以閉居其中,讓人看不出自己在想什麽,通往能夠一個人獨處的地方。


    從學校返家途中,桂獨自穿過商店街,走去遠處的圖書館。學校的圖書室、附近兒童圖書館的書,他差不多都看完了,想看新的書就隻能到別的圖書館去借。


    要去那個圖書館,必須經過橫跨市街的真奈姬川下遊的一座橋才能到達。這是他已經走過好幾次的路,所以能毫不遲疑的徑自走去。


    他其實不太喜歡這一帶,特別是河那邊。不過,眼睛不看下麵,隻看著天空與橋,或橋那一頭的市街,便能快步過去,逐漸接近荒廢的遊樂園與停止不動的摩天輪。


    放學後,不出所料,被石田老師叫去,但總算朦混過關,讓他鬆了一口氣。老師將他與秋生、莉梨香、翼一起叫到辦公室,詢問發生了什麽事。他急中生智編了個謊:「那時我在看書,看著看著,突然感到難過就哭出來了。」一路硬掰下去。他說的謊逼真到連坐在旁邊準備好要道歉的秋生都大吃一驚。運氣好的是,很會見機行事配合說話的翼也剛好在一塊,他大概想快點去補習班吧,也跟著繼續編:「秋生嘲笑因為看書而哭的桂,然後莉梨香教訓了秋生。」領悟性好的莉梨香也點頭配合說:「老師,沒錯,是那樣。」


    桂打從心底感到厭煩。雖然知道老師是因為發自於關心與愛,以及出自教育者的熱忱,而將自己與其他人叫過去,想讓大家「和解」。但是對於覺得自己沒出息的桂來說,因為這種事而浪費時間,還不如多看一頁書。


    「秋生沒什麽錯。害老師擔心了,對不起。」


    桂站起來,一鞠躬行禮,退出辦公室,快步走出學校。


    晚秋的天空,飄著美麗的魚鱗雲。小時候,爸爸常常說媽媽在天上。坐在家中的走廊時,會忽然指著天空說:「你看,媽媽現在在那裏。」


    那時候,每當自己向往媽媽、很想見媽媽時,就會被爸爸的話所騙,很認真尋找在天上的媽媽。


    隻要可以找得到她,就能夠與她說話。記憶中,沒有被媽媽叫過名字,所以希望媽媽能叫自己的名字。或許對靈魂來說很難,但倘若可以的話,希望媽媽能摸摸自己的頭,緊緊摟抱自己。


    他很努力的尋找。因為覺得如果媽媽在天上看著、而自己沒能找到她的話,她會很難過。


    可是,一次也沒找到在天空中的媽媽。不管多少次,每次抬頭仰望天空,依舊找不到。


    某天,姐姐莉蘿子說


    了:「媽不可能在天上啦!」


    「為什麽?爸說她在那裏呢。」桂大吃一驚。就連附近商店街的人也常對他說:「你媽媽變成天使,在天國看著你呢。」大人們都說相同的話,所以媽媽一定變成天使了。


    「天空隻有大氣層與更外麵的宇宙空間啦。天國完全不存在。而且花開家死後是遵行佛教儀式,我們家裏不是有佛龕嗎?死後的人不會去天國,也不會成為天使。」


    「咦?」


    「佛教儀式的話,去的地方是極樂世界唷。可是啊,假如有極樂世界,我想也不是在天上。那個地方好像是在池塘或沼澤之類的岸邊吧?不是說是在蓮花開花之處嗎?」


    「嗯。」


    聽姐姐一說,家裏確實有佛盡,媽媽的照片與逝世已久的奶奶照片一起放在那裏。溫柔的大姐茉莉亞每日晨昏都供水供飯。


    「那麽……那麽……」


    桂撲簌簌流下眼淚。


    「媽媽不在天上嗎?我見不到媽媽嗎?一輩子永遠都不能與媽媽說話嗎?」


    莉蘿子可能覺得抽抽噎噎哭泣的弟弟很可憐吧,她有點傷腦筋的抱著手臂,歎了口氣說:「唉,我啊,是不相信神明、上帝,或是死後靈魂的,不過那頂多隻是因為我沒有自己親眼看過而已。所以,神啦、極樂世界啦、天上的天國啦,也許存在,不是完全沒有的。


    「真的?」


    「因為,任誰也無法證明這些東西不存在。這被稱作惡魔的證明。所以呢,成為天使的媽媽在天國守護著我們一家人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


    「哇,太好了!」


    「嗯,是啊,太好了。」


    「如果哪一天能夠見到變成天使的媽媽,姐姐也會相信天國或神嗎?」


    「嗯,如果有那種事發生的話。」莉蘿子垮著臉,像是很苦惱似的回答:「就像如果看到聖誕老公公我就會相信一樣,那或許也會相信天國、神或靈魂這類存在吧。」


    在那之後過了好多年,桂也不再與莉蘿子說關於母親的事。


    抬頭看天空的次數也減少了。


    反而是低頭的情形增加了。為什麽呢?因為他覺得即便有天國,媽媽也成了天使,但不知道她喜不喜歡自己。


    說不定她討厭這樣軟弱愛哭的小孩。說不定她在想,早知不要勉強生下這樣的小孩好了。


    桂長歎了一口氣。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有人跑過來。


    「喂,桂,花開桂。」


    麗一看,是秋生。


    他表情很別扭的站在橋上。兩人四目一交會,他就把手插進褲袋裏。


    「喂……」


    「……什麽事?」


    「你為什麽要幫我說話?」


    桂愣住了。


    「剛才。你和老師說不是我的錯。為什麽?」


    「哦,那個嘛……」


    桂有點尷尬,低下了頭。


    「那個啊……也不是幫……」


    「謝謝你。」


    秋生冷不防地向桂低頭道謝。


    然後抬起頭後的秋生,表情爽朗的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手摸著頭,「我媽超嘮叨的。雖然對學校成績也很羅唆,但要是被她知道我欺負人,一定會被她打死。因為她非常正直,正義感很強烈,所以,謝謝你沒有向老師告密。」


    「喔,那個……」


    那你不要幹那種壞心眼的事不就好了嗎?可能是桂內心所想全顯露在臉上,秋生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說:「那個,有件事若不說出來,我自己可能會厭惡自己。抱歉!對不起!就是,每次我看到你都會覺得有點心煩,大概是因為你太軟弱了。」


    「……喔。那個,我才要向你說對不起。因為我真的太軟弱了。」


    「啊,不是那樣的。是你看起來很懶……」


    「咦?」


    秋生兩手抓著自己的頭發,「那個,我啊,也很軟弱。但是因為軟弱,所以我很努力抬頭挺胸地活著,因為軟弱,所以不管任何時候都不哭。說真的,我口才也不好,也不太會看周圍氣氛,所以在學校拚命說話,也研究如何將話說得爽朗。」


    「咦?啊,是真的嗎?」


    他想,應該是騙人的吧,因為秋生既開朗又爽快。


    「真的。」秋生說:「我小時候很愛哭、常被欺負。但我討厭那樣的自己,我想成為男子漢,努力又努力,才有了現在的我。所以,我想,人不是一開始就很強的。隻要想變強,大家都能變強。」秋生用手指著自己說:「我自己就是最好的證明。」


    「……嗯,是。」


    「花開桂,我看著你,就會想起從前的我。哭哭啼啼的時候。」


    「啊?」


    桂心想:啊,確實我很沒出息,讓人覺得煩也沒辦法。所以他點了點頭。秋生表情認真,凝視著他說:「我認為軟弱就是撒嬌。」


    「……咦?」


    「你,喜歡自己嗎?」


    「……」


    「不喜歡吧?雖然不喜歡,但想著因為自己軟弱,所以也沒辦法,因此而安心吧?這樣繼續想著就不想變強,也不再想改變了。」


    「可是……」


    當桂喃喃說著「我真的是很軟弱」時,秋生又說話了:「那就是在偷懶、撒嬌。我是這樣想的,社會上大概沒有一開始就很強的人。其實大家都會有想哭想撒嬌的時候。可是,即便那樣,大家也都很努力。」


    秋生就像英雄般,在橋上張開雙手。


    「我想,全世界所有人,不管大人小孩,都是這樣的吧。」


    秋生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牙齒,讓桂一直眨眼。他想,這家夥很適合站在藍天底下呢!


    他噗嗤一笑。秋生說的話讓他感到又痛又癢。因此不知為何笑得出來了。


    而且秋生所說的跟二姐會說的話非常像:「姐姐小時候也很軟弱愛哭。我想你也是,隻要努力一定可以成為男子漢大丈夫。你努力看看,你要努力唷!」


    桂想,即使努力,也不是都能變強呀。


    就像肉體的強弱有個人差異一樣,精神的強弱亦然。


    自己雖是莉蘿子的弟弟,卻不認為可以變得與她一樣強。精神的強弱一定不是稍微努力就可以補強的吧。可以變強的人,二姐也好,秋生也好,應該是具備有可以變強的素質與才能的吧。


    不過……他在天空下抬起頭來。


    他不想自己的十一歲老是低頭在哭。就算一點點也好,成為比現在更抬頭挺胸、邁步前行的十一歲就好了。


    他想,隻要一點點,能夠變得比現在更強就好。


    「好了。」秋生說,「我家公寓就在這附近。嗯,我聽人說過,還是不要來『倒閉的遊樂園附近一帶』比較好。」


    「咦?」


    「有一些傳言說,有人將死掉的貓狗丟在遊樂園旁邊的公車站,或是腳踏車停放場、還有那河邊;那邊或許有不良分子聚集,所以我媽不準我去那邊。」


    「……喔,是啊。」


    不久前,新聞報導有人發現死狀淒慘的貓狗被棄置在此。還記得自己為此感到揪心難過,心裏很不舒服。雖然犯人早被逮捕,但聽說現在這一帶偶爾還有類似的事件。據爺爺的說法,街上有容易發生好事的地方與容易發生壞事的地方。除了變成廢墟的遊樂場附近外,風早火車站附近大樓旁的四角形公園,或是三丁目的七岔路口一帶,也是不好的地方,會讓人脊背發毛。


    桂喜歡動物。尤其是貓與狗,給人軟綿綿、暖烘烘的感覺,將人類當作朋友看的天真雙眼,都讓他喜歡得不得了,想去摟抱它們。


    動物可能也明


    白桂喜歡自己吧,或搖尾巴,或用臉來磨蹭親近他。


    對於苦於與人交談的桂來說,視街上的貓狗為可以信賴的朋友,所以是很重要的存在。他小時候也曾有過撿到小貓而帶回家養的經驗。但那隻貓染有重病,沒過幾天就死了。就算是現在,他也沒有忘記當時那隻白色小貓溫暖的身體、湛藍的眼睛,或是呼喚自己的可愛聲音。


    他想,狗與貓是喜歡人類的友善動物,竟然有人背叛它們,使它們遭殃,殺死它們,令人無法相信。他難過到想說幹脆自己也遭受同樣的不幸死去算了。


    如果這個世界也有亞斯藍——那隻出現在《獅子、女巫、魔衣櫥》裏強大而溫柔的獅王——就好了。


    亞斯藍一到,錯誤即正;


    亞斯藍一吼,悲傷立逝。


    利牙閃光,冬天即絕;


    鬃毛振奮,春天立返。


    死能複活,能令所有萬物恢複原狀、偉大魔法世界之王亞斯藍如果存在於這個世界就好了。


    如此一來,殺死貓狗的人一定會受到相應於其罪愆的判決,被殺死的生物們則獲得亞斯藍的魔法氣息而傷勢痊愈,在此世重新複活。


    桂在秋日天空下低頭。


    俯瞰流向大海的河川。


    河邊波斯菊盛開,迎風搖曳。聽說以前有市街居民在此撒播種子,之後便每年盛開了。可能因沒有好好管理,花兒們自由自在的生長,枝葉過長以致向水麵伸展。白色或粉紅的花輕飄擺動,非常美麗,很難將這裏與那些可怕傳聞兜在一起。


    秋生走到桂的旁邊來,一起看著河川。


    「哦,那是什麽?」秋生突然用手指著河麵說:「有什麽東西在上麵漂流。」被波斯菊花叢圍著的河水上,有個瓦楞紙箱漂流而下。


    一點一點往下沉的箱子搖晃著,箱子口開開的,有三隻白色小貓露出頭來。


    「啊!」


    桂不由得叫喊著。就在那時看到了一個身穿學生製服、在河邊看著箱子的小小背影。似乎聽到桂的叫聲而慌張地躲進波斯菊花叢裏。桂直覺就是那個家夥將箱子丟進河裏的。


    說時遲那時快,桂已經朝著橋的另一邊跑。過橋後有可以下到堤防的階梯。秋生大概也想法一致吧,跟著跑來。更正確的說,是超過了桂,先往河流的方向跑過去。


    「再這樣下去,箱子會沉下去的……」


    「我知道!」


    兩個人追到河灘。這裏是河的下遊,所以流速不是很快。可是,瓦愣紙箱看起來不斷往下沉,朝海的方向漂去。從河岸伸手撈,眼看快構到了,卻又漂走,朝波斯菊花叢的對麵而去。


    腳被迎風搖曳的波斯菊絆到,好幾次差點跌倒。桂沿著河邊跑邊想:如果自己有與草木交談的能力,現在就可以向波斯菊求助借力,請它們抓住那個箱子啊。如果現在在這裏的不是自己,而是花開家的其他人,就可以救那些小貓吧。


    箱子裏的小貓們可能因為怕水而站了起來;想要逃出去卻無處可逃,害怕得喵喵叫。


    箱子往水裏越沉越深。桂與秋生兩人沿著河在後麵追。桂踏入波斯菊花叢中,往河邊靠近。波斯菊花叢向著河流別曲下垂,迎風招展,難以判斷哪裏是地麵。


    桂猛然一失足,掉進河裏。啪一聲,身體沉入冰冷的水中。那冰冷讓他心臓加速,但他抬起頭,小貓就在眼前了。


    桂潛在波斯菊花叢中,抓著花草,緊緊揪住,在水中讓身體浮起來,再將手伸向紙箱。手指快要碰到了,再差一點點……正這麽想的時候,撲通一聲,整個人掉到河裏。


    頭上看得到藍天、白雲與波斯菊花瓣,被波斯菊充滿水氣的芳香與潮濕泥土氣息包圍的那一瞬間,水已經淹到頭頂。


    鼻子感到剌痛。因為水一股腦兒地灌了進來。倉促間想要呼吸,卻因吸進水而咳了起來。在水裏即便睜開眼,也因為很難受得看不太清楚。


    聽見秋生在叫著。


    好冷,水好冷。腳底踩不到河底。看似緩緩的水流似乎要從腳底淘空般地往海的方向衝。他掙紮著,無論如何想讓臉浮出水麵,但或許是焦急的緣故,搞不清楚哪邊才是上方。


    他呼吸困難,心想:啊,是不是就這樣子死去呀?


    就在那時,仿佛金色鬃毛的東西,在眼前迎風飄動。


    宛如獅子的鬃毛……


    撲通一聲,他不知被誰的手臂抱了上來,拖至波斯菊花叢上。他咳個不停,正吐著水,秋生擔心的跑過來了。


    「喂!沒事吧?」


    「……沒、沒事。」


    難受的桂眼中還噙著淚時,有一隻白色小貓飛進自己的手臂裏。不曉得是誰將全身濕答答的小貓奶到桂的手臂中。桂抱著小貓不放,抬頭一看,一個很高的人影逆光站在河裏。


    看起來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長發,像鬃毛一樣迎風飛揚,一位穿學生製服的大哥哥向這邊走過來。瘦長的兩臂各抱一隻白色小貓。


    那個人全身濕淋淋的,將小貓交給秋生,笑了。「你們看,都救到了喔!」


    桂一麵咳著,一麵道謝:「謝、謝謝您。」


    「你不會遊泳?」


    「……嗯,是的。」


    「也就是說,假如我不是剛好放學經過,你就淹死了?天啊!你別逞強好嗎!」桂因被責罵而低下頭,小聲的說:「因為,貓……」


    淚水湧了上來。


    「因為我想救貓。」


    他緊緊抱著全身濕透的小貓,眼淚卻怎麽也停不了。


    於是,大哥哥在他身旁蹲下,將他的大手放在桂的頭上,說:「對不起。你拚命努力了啊。所以,不要再哭了。」


    水從大哥哥鬃毛似的褐色頭發啪答啪答滴下來。一張凜然的臉像是曆史劇中的武士,又像相撲力士。像是大人的大哥哥,表情有點寂寞。


    桂連人帶包地一起掉入河裏,因此放在斜背書包中的書、課本與筆記本全都濕了。


    桂與秋生一起檢查時,大哥哥突然啊的一聲說:「哦,是納尼亞!」


    「你喜歡《獅子、女巫、魔衣櫥》?」


    「我很喜歡它的插圖。以前的童書插畫很棒。我畫畫,也想畫這樣的畫。」大哥哥說完後,溫柔地眯起眼睛,看著濕掉的書。


    之後,三人談起該如何處理這些小貓。


    秋生逗著渾身濕透但還是很有精神的小貓們玩,遺憾的說:「我媽一定會說不行的。不久前,我跟我媽說想要養寵物,我媽表情很恐怖的罵了我一頓,說公寓是新建的,不準養寵物。」


    「我家啊……」桂低下頭來,「動物會死,所以不行。」


    很久以前,桂還年幼時,曾撿回一隻流浪貓。白色小貓很快死去。從那之後,花開家就決定不再養寵物了。


    大概是小貓過世後,身體孱弱的桂嚴重高燒,還因此住院之故。


    一想到這是因為家人擔心體弱多病的自己,才不能養貓狗,他就沒辦法抱怨。


    「嗯……三隻小貓啊。」大哥哥抱著手臂。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知道了。那就由我把它們都帶回去吧。」


    雖然大哥哥說知道了,但總覺得他好像無精打采。


    桂與秋生對看了一眼。


    在桂的眼中,這位哥哥看起來雖然像大人,但大概還隻是名中學生。也就是說,他可不可以養這些小貓得拜托他的爸爸媽媽。——一次三隻好像有點困難。


    秋生可能也在想著同樣的事。他說:「我回家以後會與我媽商量看看,雖然可能……還是不行。」


    「我也是……」桂小聲的說。一說完,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現在才感覺到晚秋的風很冷,打起哆嗦。小貓們也好


    像很冷,身體一直發抖。


    大哥哥笑了:「沒問題。因為我是一個人住。」


    桂與秋生又對看一眼。


    大哥哥笑得有點尷尬。


    「我家就在附近,你們要不要來?我拿毛巾給你用。不然會感冒喔?」


    這麽說完,他自己也打了個噴嚏而笑起來。說著:「慘了,這製服怎麽辦?」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已經不是可以遊泳的季節了啊!」


    他笑得很開心。


    離長滿波斯菊的河岸不遠處,閩寂無人跡的工廠與仿佛快崩塌的牆、看起來有點傾斜的幾棟公寓並排著,大哥哥的家就在其中一個牆壁肮髒且四處蒙塵的公寓二樓。其他房間可能沒人住吧!窗戶看來都很髒,也沒有窗簾。還能看得見破掉的紙拉門。盡管如此,這棟公寓卻看起來很美,因為四周地上或樓梯各處,都盛開著天竺葵。紅色、粉紅的天竺葵有如電視裏歐洲街上漂亮的咖啡店般,到處鮮豔盛開,相當可愛。仔細看能發現天竺葵種在保麗龍箱子或空罐頭裏。雖是那樣,綠油油的葉子很茂盛,花開得都快溢出來了,所以很美麗。


    長滿紅色鐵鏽的樓梯也擺著天竺葵。


    「我家長輩喜歡這種花呢!」大哥哥解釋般的說:「我也喜歡啦。這種花隻要插枝就會長根,丟在一邊不管也會盛開,輕鬆好種唷。」


    「是啊,」桂點頭同意,「天竺葵隻要插枝就會生根,也不太需要澆水,是長得很旺的花。嗯,我也很喜歡。」


    「你也喜歡花?」


    「哦……我家開花店。」


    「嘿,那你很懂花羅?」


    「懂一點……」


    房子整理得很整齊。但不知為什麽,看起來既冷清又孤獨。對於熟悉花開家熱鬧模樣或光線明亮的桂來說,那情景仿佛褪色般看起來十分寂寥。唯一可取的就是房間裏有很多植物。黃金葛、吊蘭、各種常春藤插在四周的空瓶子或空罐子裏。


    餐廳有張老舊的折晝式餐桌,廚房隔壁的房間也放著植物,小衣櫃上方、組合箱上麵,就連餐桌也放著植物。


    有點奇怪的是,到處放滿蠟燭。就好像是聖誕節時會有的裝飾,或是停電的感覺,有許多蠟燭立在碟子上。


    大哥哥大概注意到桂的視線,開口說:「為了節省啦。」


    「ㄐ1ˋㄝ ㄕvㄥ?」


    「想節省電費,所以晚上不開燈。相當有情調喔。風一吹,燭光就輕柔的搖晃呢。」


    大哥哥笑了。舊公寓屋況不佳,風會灌進來。恐怕是因為門或窗戶沒有合得很緊實的關係。


    而且仿佛就快倒塌似的,到處都是崩壞的情況。剛才經過的玄關門也是,木製門扇歪斜靠著。大哥哥笑著說:已經不能上鎖了。


    他拿出好幾條浴巾給桂使用。大概是沒有使用柔軟精吧,硬梆梆的。他換下浸濕了的製服,穿上一件破舊的灰色套頭運動衫。


    他正在燒開水,聲音開朗地說:「我們家啊,現在是母親離家出走中。」


    「咦?」


    「離家出走。已經七個月沒回來了。沒有留信,隻留下錢就走了。偶爾會匯錢到帳戶裏,所以,嗯,應該還活在日本的某個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有時候也會想,說不定她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呢,我是一個人住。這種情況下,增加三隻小貓也不賴呀。」


    桂與秋生正分別用浴巾幫小貓擦身體,不禁停下,看著大哥哥寬闊的肩背。總覺得這是相當嚴重的事,但大哥哥的背影卻有點開心,用哼歌般滿不在乎的聲音說:「幸好我有錢,所以還沒問題。不過是增加小貓們的夥食費而已,總會有辦法的吧。」


    秋生聲音冷靜的問:「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大哥哥,你是中學生吧?一個人生活好嗎?這種情況,我認為你媽媽沒有盡到養育小孩的責任。」


    「……啊,確實是。」


    大哥哥如此回答後,就用茶杯與咖啡杯泡了三杯茶,端到餐桌上。


    「緊要關頭時,我有地方可去。我奶奶是鄉下的有錢人呢。奶奶很疼我,我若去她那裏,她會很高興的。」


    「可是啊,」大哥哥笑著說:「如果我離開這裏,那誰來等我媽回來呀?」


    他注視著茶杯中緩緩上升的熱氣,「我也在想,她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嗯,因為我媽很獨立自主。她經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歸根究柢還是獨自一人。我有時會想,我媽可能認為我已經是中學生,可以一個人設法生活了,所以才丟下我獨自離開把……不過……」


    他嘴角在笑。


    「雖然這樣,但其實我媽也很怕寂寞唷,所以如果想念我而回家,我卻不在這裏,她會難過吧。」


    大哥哥將白色小貓放在腿上告訴他們,自己從小就跟媽媽兩人相依為命。在他小時候,爸媽離婚了,聽說爸爸已經再婚,住在國外。


    「我不記得我爸的事,不過我想以我媽的個性,兩人是無法相處的。我媽是個電腦工程師,頭腦好,但是很好強,對小事很羅唆,是個難搞的家夥。可是,她最討厭邪門歪道,很照顧人,感覺是個很愛笑又不讓須眉、非常棒的母親。」


    大哥哥哈哈笑起來。


    「隻不過呢,她的個性太直了。她在春天辭去工作。那是她換了很多間公司,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且待起來還不錯的地方。她難得待了很久。我常想,在這種景氣不好的時候,就算是我媽,也是太胡來了啊!果然,離職後一直找不到好的工作。不久,她就沒有回家了。」


    大哥哥笑著。用臉頰去磨蹭小貓,對小貓微笑。看來很快樂,可是,桂感受到他的內心在哭泣。


    「我想她過得很好吧。大概在國內各地兼差工作吧。因為匯款的銀行分行名稱總是不同。我媽本來就喜歡旅行,我想她是兼顧興趣與實際利益,過著一邊旅行一邊生活的日子吧。」


    「怎麽這樣,太沒責任了。」秋生在嘀咕。


    「嗯,也是啦。沒辦法啊。」大哥哥笑著回答,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因為我媽她的自尊心比別人高,又很珍惜我、愛我。以前好像曾爽快地對我爸說,她要自己一個人把我撫養長大,這件事看來恐怕無法達成了。那個……」


    他思考著該怎麽開口,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我想她是在逃避現實。因為一回家,就不得不麵對現實中的各種情況。她可能是這樣想的吧。她很單純,頭腦雖好,卻有點傻氣。」


    桂沒說什麽,隻是看著大哥哥的笑臉。他的眼裏一滴眼淚也沒有,但聲音聽起來卻像在哭。


    大哥哥仿佛在說服自己,「……我想我媽沒有那麽容易回到現實來。但是呢,萬一有一天,當她運氣很好,找到工作,認為即使有點勉強,也可以回歸現實的話,而我不在家,她還是會寂寞的,不是嗎?我不在這房間等著她,我想她會寂寞吧。」


    之後,大家一起到附近的便利超商買小貓的飼料。用空箱子替小貓做了貓廁所與睡覺的床。


    喂小貓們吃飯,陪它們到睡著,不知不覺時間飛逝,周遭都變暗了。大哥哥點燃房裏的蠟燭,搖曳的燭光將舊公寓映照得宛如電影中的美麗景象。


    大哥哥拿出他的素描簿給桂與秋生看,每張素描都畫得很好。有盛開的花、展翅的小鳥,還有蜷成一團休憩的貓朝著前方低鳴。


    素描簿有很多本,而且還不隻那些,在房間的厚紙拉門與牆壁上也都畫了畫。


    「我想畫大張的,但畫紙太貴了。」


    房間裏畫著天空。有白雲及河流貫穿。腳下群花盛開,天空飛鳥翱翔。還有一個麵容祥和的女性仰望著天空。手將長發往


    上擺,似乎在幻想什麽。


    「那是我媽,」大哥哥有點害羞的說:「這一幅畫我剛畫好,還沒有給我媽看呢!我覺得給她看,她也一定隻是一大堆意見而已。我媽啊,每次我畫她,她老是喋喋不休。說什麽我才沒這麽老哩、我才沒這麽胖呢。老是東挑剔西挑剔。這幅畫一定也……啊,首先可能會被她罵不能畫在牆上吧?」


    他一邊打噴嚏一邊笑。


    「不過呢,雖然很羅唆,但隻要我畫她,她都是很高興的。」


    從剛才就噴嚏不斷的大哥哥,擦著鼻子,得意洋洋的說著。又說他最近有點感冒,或許跳進河裏不太好。


    當桂看到大哥哥畫的母親肖像時,內心感到一陣悸動。因為那幅畫畫得太棒了。並且感受到畫裏充滿了濃厚且無法訴諸言語形容的愛。


    桂的家中有很多畫。因為家人都很喜歡畫。他覺得眼前這幅畫比家中任何一幅畫都還要好。而且不知為何,也很像爸爸所畫的媽媽的畫像。


    他想,是因為兩張畫都畫得很好的關係吧。但隨即搖頭,不對,不一樣。


    大概是「媽媽」的氣氛很相近吧。


    他在街上看到的媽媽們,在她們看著很小的孩子時,好像就是那種眼神,溫暖慈祥,很幸福的笑著。


    桂靜靜的想著,這位哥哥真的很想念他的媽媽,希望她快回來吧。


    大哥哥長長的手臂將小貓攏在一起抱著,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這些貓的媽媽,現在不知道在哪?過得怎麽樣?那隻母貓我以前看過,很愛護它的小貓呢。抱著它們舔,真的很疼它們。現在可能到處在找它們吧。真可憐。」


    不知為何,燭火總讓人感到一股暖意,有種像家人般想要相互依偎的心情。當人看著小巧可愛的東西時,也會變得溫柔,笑口常開。


    一說到將小貓丟進河裏的可能是個中學生,大哥哥就生起氣來。他緊緊抱著小貓說:「如果那時被我看見了,我一定會將他丟進河裏。」他擺動褐色長發,勃然動怒,那樣子果然就像頭獅子。


    桂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到了與他差不多的年紀時,可以有他一半強就好了。即使沒辦法將壞心的中學生扔進河裏也沒關係,不會遊泳也沒關係,啊不,多少還是會遊泳比較好。總之,成為中學生的時候,能夠變成像這位大哥哥一樣,在路過時跳進寒冷的河裏救助素不相識的小學生與小貓,溫柔地對待他們。


    雖然很想念媽媽,寂寞又難過時卻不流淚,能掩飾情緒而微笑、說話。自己能夠變得像這樣就好了。


    已是傍晚時分,夜色漸暗。


    「啊,糟糕!」


    大哥哥看一下暗下來的窗外,送桂與秋生到橋上。


    他在橋上一直揮手送別。郊外這帶路燈稀疏,隻有舊公寓與小工廠,所以燈火也是疏疏落落的東一盞西一盞。在黑暗中,宛如聚光燈聚焦在一人身上,站在燈光下的大哥哥一直朝他們揮手。


    秋生邊走邊說:「我有點能體會他的心情。因為我爸媽也離婚了。」


    「……真的?」


    「唉,這並不稀奇。」秋生淡淡的回答。


    「我媽也是個頭腦很好、不服輸的女人。所以我很能夠體會他的心情。我想,我和他都各有個笨拙的母親,就得吃點苦吧。」橋上沒有石頭,秋生卻用像踢石頭的步伐走著。


    「那個……」桂對秋生說:「他的媽媽,能回來就好了。」


    「會回來的吧?」秋生生硬的說。「我認為她會回來的。我和你打賭。就像我媽媽說的,母親呢,將兒子看得比什麽都珍貴,兒子是她們的寶貝呢。」


    秋日晚風,讓本來就寒冷的身體凍僵了。桂邊搓著自己的肩膀邊想,如果大哥哥的媽媽能夠回來就好了,因為我的媽媽已經沒有辦法回來了,至少,他的媽媽可以回來。


    剛剛畫在牆上的那幅畫現在依然映在眼裏。


    秋生冒出一句話說:「總覺得他好像很累。」


    「……我覺得他很悲傷。」


    「一直在等待是件很累人的事啊。」


    「是嗎?……是吧,嗯,等候家人回來會累吧。」


    「我們有時候也一起去看看貓吧?」


    「好啊!」


    「帶貓罐頭當伴手禮。」


    「好啊,不錯耶。」


    桂點點頭,秋生微微笑了。


    那天晚上,桂發燒了。


    他被莉蘿子罵,強迫含著體溫計,推到小孩房裏鬆軟的被窩裏。這個房間現在隻有桂在使用,放著很多書。


    「真要命,三十八點九度。」


    莉蘿子看著體溫計,很受不了的說:「天氣這麽冷,你怎麽會掉到河裏?」


    「我剛才不是講了嗎,因為小貓們在河裏快溺水了,所以……」桂在棉被裏噘著嘴。


    茉莉亞溫和的問:「那,現在那些小貓在哪裏?沒事嗎?」


    「這個嘛……」桂支支吾吾的。剛才回到家的時候,針對衣服濕了的原因,他隻說是為了救掉到河裏的貓。


    這是因為大哥哥叫桂與秋生不能對任何大人透露他現在一個人住的事。


    「如果泄露出我是獨居的,就會有社福單位與我奶奶聯絡,我可能就不得不離開這裏了。」


    他抱著小貓笑著說:大人們雖然好心,但有時候很煩。


    桂與秋生都向大哥哥做了男子漢的承諾,所以桂決定不說出他的事。


    「……因為有人說要養,小貓都沒問題了。」


    「啊,那太好了。」


    茉莉亞微笑,一旁的莉蘿子也點著頭並替他重新蓋好被子。


    「可是,那個……」桂稍微抬起頭,用在客廳也能聽見的聲音說:「小貓有三隻。所以我,嗯……想領養一隻,可不可以?」


    兩位姐姐吃了一驚,朝著他看。


    莉蘿子冷靜的說:「貓啊,比人還要弱,很容易生病,總之會比人先死吧?到時候你會難過的……」


    「雖然會難過,但是我……」桂咽了一下口水,接著說:「我想與小貓一起生活。」


    他想到已死的小白貓,隻在家裏待了幾天的可愛小貓。雖然沒能救活很遺憾,但不會認為當初不要相遇就好。


    不能因為會死,所以不想在一起;因為一定得說再見,所以不想相遇。


    他希望臂脅裏能再抱一次那溫暖的小貓。他想聽可愛的叫聲,以及貓喉嚨發出的咕嚕咕嚕聲,還希望看貓用舌頭舔自己的臉。


    他有一種無法說出口的想法。


    因為生命早逝而不願告別。因為……


    因為我母親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於這世界的任何地方,我見不到她了,也沒有留在我的記憶中。


    但,這不表示她不存在於這個人世比較好吧?


    踏著榻榻米的腳步聲接近,是爸爸。


    他在棉被旁曲腿跪坐,彎腰問道:「桂,你幾歲了?」


    「十一歲,小學五年級了。」


    「這樣啊。」


    父親優雅地笑了。


    「你一直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所以總覺得你永遠不會長大……都十一歲了啊!」


    他抱起手臂,深深點了一下頭,說:「那麽,不過是隻貓,你有辦法照顧吧?」


    「是,是的。」


    桂的心雀躍不已。發燒的臉感覺又更燙了。


    父親朝兩個女兒看去,用嚴肅的口吻說道:「我認為如果他自己肯負責照顧,那讓他養貓也無妨吧?你們覺得怎麽樣?」


    茉莉亞柔和一笑,說:「有貓的咖啡店就像幅圖畫,它可以成為招攬客人的招財貓,所以我讚成羅。」


    莉蘿子似乎在考慮什麽。


    過一會兒,她點頭說:「桂如果先學好養貓的方法後,讓他養也沒關係。我會再從網路上幫他找一本好書。如果多愛護它,讓它活久一點……那個,桂,假如貓死了,或生病了,不是隻有你會心情不好的,你知道嗎?」


    「……謝謝你們。」


    他眼中含淚地向家人道謝。剛才因為發燒而沒精神,現在則感到很幸福,心頭暖洋洋的。


    大家說等他燒退後再來談細節。因此他安心的閉上眼睛。


    睡著睡著,他忽然想起,像獅子的大哥哥、有點感冒的大哥哥,會不會發燒呢?


    身旁沒有家人的大哥哥,萬一感冒了,誰來幫他拿體溫計?誰來幫他拿感冒藥?


    他作了一個夢。


    有個暖和的小東西,在自己肚子上方蜷成軟綿綿的圓球。


    用手去摸索時,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到底是什麽哩?輕輕地去摸,小東西有豎起的溫暖耳朵與長尾巴。


    「啊,小貓!」


    白色小貓用小小的腳踩著他的肚子與胸部,從棉被中露出臉。藍色晶亮的眼眸看著他,坐在他胸部上,發出可愛的叫聲。


    他睡迷糊的腦袋覺得奇怪。


    小貓什麽時候來家裏了?


    他用兩手摩擦白貓小小的頭。小貓在他胸部上麵伏著臉,幸福地閉起眼睛。熱呼呼的身體窩在胸部上,桂感覺很幸福。而且因為發燒而產生的難受,好像被小貓汲取而去。


    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抱著小貓閉上雙眼,能聞到水與波斯菊的味道。


    對了!他想起兩個姐姐當中的一人,在拿藥與水來的同時,還拿了插著波斯菊的小花瓶以表慰問。


    大概是與藥一起放在枕邊吧。


    當即將再次睡著時,感覺波斯菊好像說了什麽。


    「火災!」


    咦?他睜開眼睛。


    「會燒起來啊!」


    「會死掉啊!」


    他在被窩中坐起來。


    以不壓扁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抱緊胸口的小貓。


    插在枕邊小玻璃花瓶的波斯菊搖擺著,歎氣般的說出:


    「蠟燭很危險。」


    「風吹動燭火。」


    「搖呀搖呀。」


    「會燒起來的。」


    桂觸摸波斯菊花瓣,冰冷的花瓣像被風吹動的鳥羽,輕飄飄在指尖上搖動。


    就在那時,瞬間看到幻象。在指尖的觸碰下,一個不屬於這裏的景象快轉般閃過。


    傍晚去過的那棟舊公寓房間裏,褐發的大哥哥趴在桌子上睡覺。旁邊放著感冒藥瓶。大概因為感冒發燒,又吃了藥後,睡得很沉。


    在房間內四處放置的燭火照耀下,大哥哥仿佛夢見什麽好事般微笑著。手臂下是打開來的素描簿。用鉛筆畫了抱著小貓而開心笑著的桂與秋生。


    大哥哥身旁有三隻白色小貓,或偎著他的肩膀,或坐在他腿上,或靠著他的腳蜷成一團,睡得很香。桌上插在果醬瓶裏、綠藥茂盛的黃金葛,好似守護著他們。就在那時,風不知從房間何處吹進來。


    擺在組合箱上的蠟燭火焰搖了許久。突然間,如同有妖怪吸了一大口氣般,強風吹起,蠟燭啪的一聲倒下。火焰慢慢燃燒起組合箱。擺在組合箱上的小棵吉貝木棉驚嚇得發出聽不見的尖叫,那時候,桂的心感應到了,在心裏聽見了。


    他穿著睡衣衝出家門外。


    在喧囂吵嚷的夜風裏跑著。小白貓發出朦朧的光,跟在他腳邊跑。


    「這是在夢中啦。」


    他喃喃自語。果然是在夢中發生的事。


    證據就是身體像禦風而行般身輕如燕,奔跑的腳好似沒有接觸到地麵。再怎麽跑也都不會喘。他發現自己光著腳,卻隻感覺腳底冰冰的,一點也不會痛。


    他跑過深夜已無人影的商店街,跑過大馬路,不久就過了橋。


    他朝著位在橋的對麵、大哥哥住的舊公寓跑過去。


    路上漆黑,小白貓宛如一盞燈為他照亮腳邊。


    他跑到被天竺葵圍繞的公寓。放在地上與放在樓梯上的天竺葵,都像在揮手般搖擺,在夜晚的黒暗中,好像在呼喚他。


    「快點!」


    「快點!」


    抬頭一看,二樓大哥哥所在的房間,火光把窗戶照得通明。


    「是火災!」


    桂與小白貓衝上生鏽的鐵樓梯,在微弱的路燈下看見從木頭門縫流竄出灰色的煙。


    他跳到門前麵,握緊門把轉動並往前拉。那扇門對個子小的他來說很沉,不過,旁邊的天竺葵伸長花與枝葉幫忙。天竺葵的味道與燒焦味,一同在風中飄揚。


    一大團灰色的熱煙從房裏噴了出來。


    他用手臂護住臉,吸了一大口氣,踏進房內去找大哥哥。


    紅色火焰像波浪搖來搖去,四處燃燒。組合箱著火,窗簾、厚紙拉門、疊蓆都在燃燒。而大哥哥懷裏抱著驚恐的小貓們倒臥其中。


    「大哥哥,大哥哥,你醒醒!」


    桂拚命叫他,拉他的手臂。


    火焰與濃煙幾乎要將桂卷進去了。大門打開後,火焰燒得更加濃烈。空氣很熱,全身好像會燃燒起來似的。即使想吸氣,但吸進去都是焦臭味,幾乎快要無法呼吸了。


    「大哥哥!」桂大聲的叫,「再不逃會被燒死的!」


    大哥哥微微睜開雙眼,一邊咳嗽一邊說:「算了,我死了也沒關係的。我已經對留在這裏感到疲倦了。」


    「不行啊!」桂大喊,發自內心的大喊。「沒有什麽是死也沒關係的。所有生物總有一天會死……所以必須活下去,一定要活得更久、更快樂一點啊。我……」


    桂緊緊抱住大哥哥的手臂。在火焰中,熱氣燒得皮膚很痛,他強忍著痛。


    「或許你覺得那樣沒關係,但我會很難過,所以你現在不能死!」


    如果事情變成那樣,秋生、三隻小貓也一定會難過的。還有——桂看了一眼快燒起來的厚紙拉門,以及牆上被火焰照亮的母親畫像——她也一定會難過的。


    「所以,我……」桂吸了一下熱空氣,大喊:「我要救你。」


    在那瞬間,他認為自己所說的話、許的願,植物們會理解。


    擺在房間裏生長的植物們,回應桂內心的呼喚,抖動枝幹。「魔法」開始了。


    宛如快轉的影像,小型觀葉植物們迅速成長、伸長葉片;攀爬藤蔓,開出或黃或白或紅的南國之花,遍布房間。它們柔軟的葉子好似綠色波浪,將火焰與黑煙卷進去,阻止、包覆進而消滅。綠色波浪搖動著擴張開來,仿佛風吹過廣闊草原般,而桂似乎看見了巨大的綠色獅子鬃毛迎風飄拂的模樣。


    發光的白色小貓跳到桂的腿上。藍色的眼睛發著光,一起凝望綠色波浪。


    火焰與煙被綠色波浪卷進去,逐漸消失。好像被綠色的波浪衝走似的。


    晚風從玄關吹進清澈透明的空氣。房間裏,餘火還東一片西一片冒煙、燃燒。空氣還很熱及,不小心碰到就會被燒傷。火焰消失後,變得漆黑的房間裏,被對麵的路燈光線微微照著。燒焦的房內,植物們變為茶褐色而枯萎了,枝葉與根莖好像屍體般。茂盛生長、伸長的枝葉因力竭而枯死。


    坐在榻榻米上的桂,低著頭,悄悄流淚。


    當繼承了花開家血統的人請求時,花草們就可以使用平常封存著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植物們都很高興能支持、保護人類或生物。


    但如果使用超巨大的力量,則草木會枯萎、死亡。桂從家人那裏聽說過,如今悲慘的死亡景象浮現在眼前。


    坐在腿上的白貓,站立起來,舔他的淚水,好像在安慰他。


    「謝謝你。」


    桂輕輕撫摸小貓的頭。小貓高興得眯起藍色眼睛,而後身影漸漸稀薄,融入黑暗中消失了。桂感覺到腿上一陣微風吹起,吹向外麵的夜空。


    「……喔,我明白了。」桂喃喃自語。


    這隻小貓是很久以前養的那隻小貓,在這短暫的時間,為他而回來。


    遠處漸漸聽見消防車的警笛聲了。大概是附近的人打電話向消防隊報警。


    大哥哥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他手臂中的三隻小貓,愣愣的看著桂。


    「你們都沒事吧!」


    桂笑了。因為他看到自己的睡衣燒焦了,光著的腳丫髒了,才明確地知道自己是在真實的世界。


    在那之後的十二月初,秋天已結束,街上轉為聖誕節的節慶氣氛,大哥哥決定搬去很遠的奶奶家,由奶奶撫養。聽說那地方是個農家,院子裏的向日葵會在盛夏盛開。愛貓的奶奶叫大哥哥將小貓也帶過去,所以他會帶走一隻白色小貓。剩下的兩隻,就由桂與秋生各自領養。


    要去大哥哥所居住的鄉下,聽說必須從風早坐很長時間的電車才能到達。


    雖然因為這次的火災使事情演變為這樣,但大哥哥的笑容卻變得爽朗。他說:「我不應該繼續在這裏的。現在我知道了。」


    在初冬某日的午後,大哥哥與桂他們一起去不久終歸要被拆除的公寓,幫忙整理燒焦的房間。


    大哥哥在那天晚上肺部吸入了火與煙,之後大約住院了十天。才剛出院卻必須整理好房間,搬去鄉下,實在太辛苦了,所以桂他們也去幫忙。還找了同學莉梨香與翼。啊,不如說是下課時,他們剛好聽見桂與秋生在討論,所以決定要一起來。千草苑也開出店裏的車子,茉莉亞動作伶俐地整理好大件行李,幫大哥哥運到他要搬去的鄉下。


    大哥哥向響著喇叭開走的車子鞠躬,目送良久後,又向桂他們說了不知是第幾次的謝謝。


    「我離開這裏是對的吧。」在藍天底下,他這麽自言自語。


    腳邊有幾個大包包,要帶去的小貓抱在懷裏。小貓用的提籠也攜帶著。大哥哥要搭傍晚的電車離開這個城市。


    「現在想來,或許我留在這裏,是想用這種方式報複我媽吧。」


    「ㄅˊㄠ ㄩˊㄨ?」大哥哥點頭,褐發晃動著。像鬃毛的長頭發已經爽快的剪掉了。


    「在快要崩塌的公寓裏,即使被丟下不管、被拋棄而剩下孤單一人,也都一直等待……就這樣死掉的話,媽媽多少會為我傷心吧,那我就會感到高興。或許我是這樣想的也說不定……」


    「……」


    「隻有那麽一點點啦。」大哥哥好像為了要否定而笑了,「……我可能已經等得疲倦了吧,想要休息了。」


    桂問他:「你還疲倦嗎?」


    大哥哥笑著搖頭。


    「我在醫院裏充分休息了。」然後向桂說:「我要替房間的黃金葛與吊蘭活下去。還有天竺葵的份。」


    那天晚上,幫忙遏止火焰,所以長在公寓周圍的天竺葵幾乎都枯掉了。花兒們很高興能為此枯萎。因為能夠用力量,拯救親手種植、照顧自己到開花的孤獨男孩。桂從夾克口袋掏出一個小包裹,交給大哥哥。


    「哦,這是天竺葵。但隻有一枝,因為還活著,所以我請爺爺醫好了。請你在搬去的地方讓它們繁殖、開花吧。對了,我爺爺是個植物醫生。很會醫治植物的傷或疾病,」桂笑著說:「就好像是會魔法的醫生。」


    「謝謝。」


    大哥哥彎下腰,珍重的接過天竺葵的枝條。「請你幫我轉告你爺爺。我會珍惜的將它帶過去,珍重的栽植。在我奶奶家,將天竺葵培植得有如花浪般茂盛。繁盛到當媽媽來接我時,會大吃一驚。開花以後,我會再畫一些畫寄過來。」


    大哥哥又說:「小時候聽我媽說,風早街上的某個地方,有個家族與草木是朋友喔。像童話般很美麗呢!我媽與我都很喜歡植物,所以她很羨慕。她說哪天也想要與家裏的植物們交談。想對它們說,謝謝你們經常為我們盛開,謝謝你們長得那麽美麗。還說這種像童話般的事,若真的存在就太好了!沒想到這不是童話,是真實存在的啊。讓花盛開的家族。」


    秋生得意的說:「這家夥,花開桂啊,可是『活著的都市傳說』呢。」


    翼也點頭附和讚成。


    「因為如果亂來,會被他降災作祟呢。」


    「你怎麽又把人說成好像是妖怪了!」


    桂嘟起嘴巴,旁邊的莉梨香一邊脫去圍裙一邊說:「是啊。是像魔法師或精靈,非常棒的能力呢。好像童書,很棒的,不是嗎?」


    在那次火災後,他們三個聽桂說了關於火災的事,都沒有任何懷疑便相信他。不隻如此,他們都很高興。


    桂原先擔心,如果說出這件事,別人害怕或討厭起他怎麽辦?如果別人不相信他的話,那是很討厭的。結果這些擔心都多慮了。


    仔細想想,從以前到現在,就像童書中常有的,小朋友們總是希望這個世界上有魔法與奇跡。他們會想,如果世界不是那麽實際,可以發生如故事中的事件,該有多好啊,所以,都市傳說的主角竟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學,這麽棒的事是不可能不信的。


    大哥哥笑著點頭。


    「嗯,是啊。這種力量是童話吧。這世間真的有魔法師耶。」


    他聲音柔和的說,並撫摸貓的喉嚨,抬頭看天空。


    「這個世界真的有魔法,也有不可思議的事,像奇跡般啊。」桂沒有接話,害羞的用手搓著臉頰,另一隻手則拿著剛才大哥哥給他的、卷起來的畫。大哥哥在醫院用護士給的紙張,畫的這張圖裏有魔法師裝扮的桂與小貓。總覺得像繪本插畫:桂被天竺葵的花與常春藤、黃金葛圍繞著,戴著三角帽,披著長鬥篷在笑。很開心的笑容。


    「謝謝你。」大哥哥說:「真的很謝謝你救了我。」


    他張開雙手,微笑著。「那場火將我的畫都燒光了。素描簿、畫在牆壁上或厚紙拉門的畫,全都燒光了。不過,隻要我還活著,要畫多少就可以再畫多少。雖然被燒掉的畫再也回不來了,但我一定能畫出更好的。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活著吧。所以,謝謝你救了我。」


    桂想,我不知能否將魔法運用自如,但若這力量能讓人與花草都幸福,可以保護生命的話,那我希望能好好運用。


    希望我能夠成為像遙遠的魔法王國裏偉大的獅子亞斯藍一樣,成為守護生命的勇者……啊,不,我是不可能那麽強大、那麽棒,因為我又不是獅子。我隻是一個十一歲的人類小孩。


    不過……桂抬起頭,望著被冬天澄淨的風吹過的天空。


    我會變強。因為隻要有花草樹木在我身旁,我就可以像故事中的主角一樣,成為魔法師。


    當看著天空時,少數頭發迎風飄揚,能感覺薄薄的白雲間隙似乎有什麽在發光。


    桂心想,那好像是天使在高空中飛翔振動所發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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