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亦文靜靜的躺在雕花鑲嵌螺鈿的喜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容歆綠。周圍的大紅喜色,襯得他的麵色愈加蒼白。


    他身量看上去似乎比同齡男孩要高些,瘦卻是真正的瘦,兩頰因為瘦有些凹陷,卻更顯出他五官的立體。


    他的眉毛濃淡適宜,在眉骨處有小小的劍鋒,是很標準的劍眉;睫毛不是很翹,卻很長;眼睛很大,深深的雙眼皮,眼尾處有微微的上翹,像兩尾靈動的小魚,漆黑的眸子,猶如夜空般深邃。


    他看著容歆綠,問道:“你是……咳……是誰?如何……在我房中?”


    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樣一位十幾歲的豆蔻少女在他房中,又看見他著褻衣,披發的模樣,真真是太不合規矩了,是以景亦文的語氣很是不滿。


    “哎呀,”春熙忽然想起什麽似得,站在一旁輕拍了下手,笑意盈盈的說:“三少爺都是我的錯,我看見您醒了高興壞了,都忘記給您說,這標致的人兒,是新進門的三少奶奶。”


    容歆綠也趁機上前,微微低頭,對著景亦文行了個萬福禮,說道:“妾身容氏歆綠見過夫君。”


    什麽?三少奶奶?夫君?


    這些陌生的詞語讓景亦文有片刻的恍神。


    景亦文雖是九歲稚兒,卻也知曉夫君是何意思,現在有姑娘這樣稱呼他,待他反應過來,小臉唰地全紅了,他手掩住嘴唇,忽然咳得驚天動地。


    “少爺,少爺您怎麽了?”春熙急忙上前在他背上輕拍,見景亦文沒有停下來的樣子,轉頭焦急道:“三少奶奶,您能幫我看著三少爺嗎?我去讓人請李大夫過來。”


    景亦文身體不好,怕吵。他在景天苑的時候,正屋附近都不許丫鬟小廝走動,房內也隻有春熙一名大丫鬟伺候。


    景亦文咳得這樣厲害,春熙不放心他在屋裏自己跑去找人,唯有請容歆綠代為照顧。


    “你去吧,我在這兒。”


    春熙在景亦文的背後放了兩個墊子,好讓他靠的舒服些,“三少爺,我很快就回來。”


    春熙走後,容歆綠見景亦文咳得難受,於是坐到他身邊,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他的背。手掌落在他的背後,才驚覺,他的背竟會硌得手疼,摸上去,似乎全是骨頭。


    容歆綠見他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單薄的身板咳得好似要散了架般,心中湧起陣陣憐惜,忍不住問:“平日裏也咳的這樣厲害嗎?還是被我給嚇住了?”


    容歆綠娘家二弟也是早產兒,初初生下來時,比小貓崽大不了多少,後來經過娘親和她的小心照顧,現在壯得同小牛犢子一般,上樹下河,無所不能。二弟比景亦文小三歲,可比他結實得多了,怎麽這大戶人家的少爺,反而越養越弱呢?


    又過了一會兒,景亦文總算是把這陣勁兒給咳過去,慢慢地止住了咳嗽。


    容歆綠從床邊的小圓桌上倒了杯溫水,遞給他,“喝口水吧,潤潤。”


    景亦文遲疑地接過杯子,喝了水,也沒把杯子再遞還給她,捏在手上慢慢轉著圈。


    兩人都沒說話,屋裏很安靜,隻有蠟燭燃燒時,偶爾發出很輕微的劈啪聲。


    “你餓不餓?想吃點什麽?”容歆綠想起他才剛剛醒來,肚子一定餓了。


    景亦文似乎是沒有聽見她的問話,又沉默了一會兒,斟酌著開了口:“這位姐姐,你清楚你與我,”他微抬手,指了指她和自己,“我們……是怎麽回事嗎?”


    “你墜馬後無甚大礙卻一直昏迷,景老太爺聽說我的八字與你極相配,於是便讓你娶了我進門衝喜。”


    聽完後,景亦文一副了然的神情,“原是這樣!難為祖父他,為我諸多操心。”


    容歆綠倒是有些奇怪,他在乍聽聞自己成親後的反應,太平靜了!


    說完他又朝著容歆綠作揖,道:“也難為姐姐,舍了終身,隻為救我一命。”


    景亦文如此鄭重的道謝,倒是讓容歆綠很是不好意思,“言……言重了,其實我什麽也沒做。”


    “我想姐姐你已然明白,我尚且不到婚配之時,還體弱多病,不知何日……也許就一病不起了,實非良配。景家以如此理由娶你進門,我事先並不知曉,即便知曉……也決不會應了這門親事,而耽誤姐姐的。此番錯全在於我,還請姐姐不要遷怒景家。如果你就此離去,我非但不會阻攔,還會重重補償你的。”


    景亦文在最後一句,特別是重重補償這裏,加重了語氣,可惜配上他稚嫩的童聲,顯得不是那麽有說服力。


    可容歆綠聽他說完,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你是……不願與我一起,你想……要與我和離?”


    好!


    景亦文忍不住在心中暗自道了一聲好。他還擔心自己說的如此委婉,恐鄉下的女子理解不能,現在看來,倒也不是個笨人。


    他心中這樣想著,嘴裏卻道:“亦文實不敢耽誤姐姐!”


    景亦文靠坐在床上,靜靜的等著她的回答,神情十分篤定。


    這番話聽上去合情合理,並且還把補償都提出來,一般人聽了,定會動心,容歆綠也不例外。


    她今年一十四歲,馬上就要及笄,正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她也曾幻想過自己的良人,或是侍弄莊稼的一把好手,或是博覽群書的讀書人。他定要比自己大上兩、三歲,懂得心疼自己,兩人一起侍奉公婆,過著舉案齊眉的簡單日子。


    但生活往往不能如願。她隻是佃戶的女兒,卻嫁入高門大戶做了衝喜娘子,她的夫君尚且年幼,他的家庭人員複雜,今後的日子,怕是難過了!


    如果可以按照他說的……


    “哈哈……我的文兒真真好算計,你這一番話,聽得祖父都心動了!”


    正當容歆綠搖擺不定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接著房門被打開了,景如天大步走了進來,春熙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後。


    路過容歆綠時,景如天瞥了她一眼,似是對沒有聽見她拒絕景亦文的提議,頗為不滿。他走到景亦文的床邊坐下,關切的問道:“現在感覺如何?”


    “托祖父的福,孫兒感覺好多了。”


    “那就好,切莫再說一病不起的喪氣話,祖父還等著你高中給景家爭光呢!”


    “是,待病好之後,孫兒定當奮發。”


    “好,我的文兒有誌氣!不過你還年幼,功名之事不可操之過急,先把身體養好才是。”


    “是。”


    “哈哈……聽春旭說你醒了,我就急忙趕了過來,你不怪祖父擾了你的洞房花燭夜吧!”


    “祖父!!”


    聽見景如天如此的調侃,饒是景亦文成熟早慧,還是紅了臉,他略帶羞澀的摸樣,看上去才符合他現在的年齡。


    “哈哈……好,祖父不說便是!”景如天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轉身對春熙說:“你先帶三少奶奶去偏房,我讓李大夫進來給文兒看看。”


    “是,老太爺。三少奶奶,請隨奴婢來。”


    春熙帶著容歆綠到偏廳後,又給她端來一碗牛乳,“三少奶奶,老太爺讓我給您每晚都送一份牛乳。”


    牛乳在北方較為普遍,但在揚州城,還是新鮮物什。


    主要是那產乳的牛都是有錢人家請人在家中喂養,吃的都是上好的草料,價格自然不用提,尋常百姓家是根本吃不到的。容歆綠也是第一次看見牛乳,那潔白的摸樣和那濃濃的奶香,讓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替我謝過老太爺。”容歆綠捧著空空的瓷碗,意猶未盡。


    “少奶奶,”春熙收了碗,沒有走開,站在她身邊躊躇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開口說道:“有些話本不是做奴婢的該說的,但您一進門,我們少爺就醒了,奴婢心裏是真心歡喜。奴婢說句僭越的話,兒女的親事本就由長輩做主,即便富貴如我們三少爺,他的親事也是由老太爺定的,所以他剛才說的那番話,您可千萬別入了心。您進了景家的門,就別想著再出去了,景家這近百年來,還從未有過出婦的曆史……”


    春熙說到這裏,戛然而止,但她的意思容歆綠是明白了,不管是和離還是被休,都絕無可能。


    聽了她的話,容歆綠覺得剛才一飲而盡,美味無比的牛乳,現在陣陣向上泛著腥氣。


    沉默了許久,她低低說了句:“知曉了。”


    “三少奶奶,”春熙見她神情如此低落,有些不忍,於是鼓勵她道:“其實嫁入景家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壞。三少爺純良聰穎,您會發現他的好的。”


    聞言容歆綠笑了笑。


    景亦文聰穎是真的,純良?在她看來未必!


    剛才他的那一番話,初初聽來,句句都在為她考慮,現在仔細一想,分明是他不滿意親事,卻又不想主動提出和離,慫恿她出頭去找老太爺呢!


    容歆綠又想到,景家給的那一大筆聘金已經賠給人家了,即便和離,又如何還給他們呢?更別提景老太爺還托關係讓大弟和二弟進了揚州城最好的青鬆書院。


    不管怎樣,景家於她容家,有恩!


    思及至此,容歆綠的心是徹徹底底的安定了。她本就是個心寬的姑娘,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好好過日子吧!


    “春熙,謝謝你!我會好好照顧三少爺的。”


    “奴婢僭越,還得三少奶奶自己想的明白。”春熙揚揚手中的瓷碗,“那這個……”


    “我會自己去謝老太爺的!”


    待容歆綠回到正屋的時候,景如天已經走了,不過他讓春熙傳話:不必謝了,盡心照顧三少爺便是。


    容歆綠不禁想,剛才春熙的那番話,是否也是老太爺授意的,意在給她提個醒?


    景亦文見她回來,什麽也沒說,神情有些懨懨的,不知是大病初愈有些疲累,還是剛才景如天對他說了什麽讓他不甚開心的話。


    “三少爺,三少奶奶,”春熙從花廳走了過來,手中端著兩枚連著紅線的小酒杯,“請用合巹酒。”


    容歆綠從她的手中接過酒杯,遞了其中一隻給景亦文。他皺著眉頭,非常不情願地接過去,一飲而盡,然後拉過被子,躺了下去。


    景如天從景天苑中出來,心情似乎不錯,嘴角一直噙著笑。


    “老太爺,”景順跟在他身邊,小聲道:“老太太身邊的碧青來報,說三老爺回來了,正在空青園外候著呢!”


    景順是景府的管事,十二歲起就跟在景如天身邊,到如今將近四十年的時間。起初他隻是一名普通的小廝,後來景如天做了當家人,他也由小廝一步步坐上景府總管的位置,非常得景如天的信任。


    “老三回來了?真趕巧了,什麽時候回來的?不來見見他兒子,跑我那去作甚?有要事?”


    “不曾聽說有何要事,但三老爺回來聽門房說起三少爺的喜事,就直奔您院子了。趕巧您不在,已經候了小半個時辰了。”


    景如天撫了幾下胡須,約莫猜到景佑年找自己所為何事,於是果斷的說:“不見,讓他明日去紫蘇廳候著,等著喝新媳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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