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容歆綠收拾好碗筷到廚房去。


    林大夫問了問林青笠這半月在將軍府的情況,忽然又想起在巷口碰見王媒婆,便又說道:“剛才沽酒時,前街的王媒婆問我你可有婚配。”


    林青笠聞言抬頭看了自家老爹一眼,“你可別亂答應!”他頓了頓,看了眼廚房的方向,道:“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


    林大夫恨恨地在林青笠頭上輕拍了一下,道:“你這個傻小子,我明白你心思有何用?你要讓人家姑娘知道啊!”


    “嗯。”


    “你嗯什麽?她都和離一年多了,來京城也快三個月了,我沒看見你有一點表示。你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若是又讓別人捷足先登,你哭都沒地方哭去!”


    “知道了!”林青笠懶懶答道。


    他自然是想向容歆綠表明心跡的,可是他膽怯啊!


    和她接觸以來,他完全沒有感覺到,容歆綠對自己有除友誼以外的任何情誼,他怕他冒然說了,便連朋友也沒有的做了。


    可是剛剛爹也說的沒錯,這種事情,還是要男人主動一點,不管如何,總得讓她知道。


    擇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吧!


    林青笠下定決心後,便起身到廚房去。


    容歆綠正在收拾晚間燒菜用過的調料,他便過去,在灶前坐下,幫她把火弄熄,狀似無意道:“阿綠,一會兒可以陪我上街嗎?我想買點墨和紙,你幫我挑挑。”


    晚上容歆綠還想再看下醫書,白天林大夫教的內容有點多,她怕不看就忘記了。


    她抬頭想拒絕,可看見林青笠期盼的眼神,到嘴邊的話便改為:“那……好啊。”


    初春夜晚的京城,已經開始漸漸熱鬧起來,平安大街兩旁的店鋪,都延遲了收鋪的時間。


    今日好像又比往日要更加熱鬧一下,來往行人談論的話題,三句離不開下午跨馬遊街的新科進士們。


    林青笠買好墨和紙之後,又說要再逛一逛,現下他們已經把平安大街走了一遍,容歆綠已經提出要回去了。


    “不如,我們去河邊走走吧?”林青笠提議。


    “小林哥,我今日還有好幾頁的醫書要看,我不想走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林青笠的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隻吐出一個好字。


    送她回到小院,林青笠站在門口,遲遲沒有離去。


    “小林哥,還有什麽事嗎?”


    看著容歆綠那雙明亮的眼睛,林青笠猶豫了:倘若真的連朋友也不是,該如何是好?


    “若是又讓別人捷足先登……”


    晚飯時自家老爹的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他心中暗歎:無論如何,也該讓她知曉!


    “阿綠,我……”林青笠鼓足勇氣,“你……嫁與我可好?”


    容歆綠愣住了。


    她的第一反應便是,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和離之時,景亦文想撮合自己與他,那必定也是與他說過的,是不是因為如此……是了,一定是這樣,“小林哥,你別誤會了!”


    “誤會?”


    “和離之時,夫……”容歆綠習慣性地想要叫夫君,第一個字說出口後,她頓覺不妥,停了下來,暗暗咬了咬下唇,才繼續說道:“景家三少爺說過的那些要你娶我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並非如此,”似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真心,林青笠上前一步,抓住她的雙手,把它們合攏,包裹在手心,“我心悅你阿綠。”


    最難的那句話說出來之後,後麵的好像就簡單多了。


    “從很久以前,我便心悅於你,不是因為景家三少與我說的那些話,不是因為任何人。”


    林青笠看著她的眼睛,異常認真道:“我本想中了武舉鄉試,便讓我爹去你家提親,誰知你竟然去做了衝喜娘子,爹說與我聽時,我……”許是又想起當時的心情,他微微皺了下眉頭,“我恨自己沒有早點說與你聽。”


    聽了他說的這些話,容歆綠的腦子裏亂哄哄的,她萬萬沒想想到林青笠會如此突然,如此直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頭,視線落在兩人交握的雙手上。


    林青笠的手很大,手指修長,自己的手藏在裏麵,能感覺到他指腹的薄繭。


    他的掌心幹燥溫暖,如同他這個人一般,讓人覺得穩重,踏實。


    可是林青笠握著自己,她沒有半分心動的感覺。


    看著眼前的這雙手,容歆綠不期然地忽然想起另外一雙手。


    那雙手,手指也很修長,指甲總是修的圓潤整齊。


    那雙手,掌心不夠寬大,還總是冰涼涼的。


    那雙手,右手握筆的地方,有硬硬的繭子。


    容歆綠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把他放進心裏的。


    也許是在他徹夜苦讀時;也許,是他皺著眉頭,明明很不情願,卻把那極苦的藥,喝得一滴不剩時;或許,是在他拖著病體,卻還在堅持鍛煉;又或許,是那次秋日賞楓。


    那是他們到京城的第二年初秋,景亦文的身體基本上已經痊愈。她聽人說初秋的京城,楓葉紅遍山野,非常美麗,便央求景亦文帶自己去賞楓。


    那個下午,他們玩的很開心,在回來的路上,景亦文發現路邊有一棵巨大的栗子樹。


    那樹的樹冠濃密,樹幹粗大,估計要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過來。栗子樹的生長極緩慢,像這樣一個大樹,至少也長了百年了。


    這樣一棵茂盛的栗子樹,栗子卻結的不多,幾顆毛茸茸的小刺球,隱藏在密密的樹葉中,有的張著大嘴,煞是可愛。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容歆綠見這條小徑上除了他們沒有別人了,便把小廝和丫鬟都趕的遠遠的,自告奮勇地上樹,摘栗子。


    “夫君,這邊有個大的,等我摘給你!”


    “不用了,你快下來,誒!小心呐!”


    容歆綠從一個樹杈爬到另外一個樹杈上時,腳下稍稍有些不穩,讓在底下等著的景亦文嚇出一身汗來。


    他自小生長在規矩森嚴的景府之中,爬樹這等高危粗鄙的事情,他見都沒有見過,現在見容歆綠小小的身影在那茂密的,青黃色相間的樹葉中穿梭,緊張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沒事,馬上就要摘到了,就是它了……哎呀!”


    “誒……”


    容歆綠沒看見栗子上麵爬了一隻不知名的蟲子,她去摘時,手剛好落在蟲子的身體上,那軟軟涼涼的觸感,讓她心底一陣發寒,手上一個沒抓穩,從近三人高的栗子樹上摔了下來。


    在下麵的景亦文見狀不妙,也來不及叫人,首當其衝衝過去伸手,想要接住她。


    說起來容歆綠真是有福氣,她摔下來時,衣裳掛在一根樹杈上,把她給勾住了,掛在約一人高的地方。


    景亦文雙手高舉著,看著她被掛在樹枝上,輕輕晃著,那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出聲。


    “你別笑了!”容歆綠很不好意思,本來想在他麵前顯擺一下,沒想到摔了下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啊,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她的手揮了幾下,綢緞料子的衣裳,承受不住她的重力,刺啦一聲,破了。


    容歆綠就這樣直接跌入景亦文的懷抱中。


    她自會爬樹以來,這也是第一次失手,嚇得夠嗆,腿上無力,一時站不起來。


    她的個子比較嬌小,而景亦文雖然年幼,個子卻一直不矮,現在已經比她略高一點點。猛然一看,容歆綠像是窩在他懷中一般。


    景亦文仰麵躺在泥土地上,好像還沒從剛才那危險的一幕中回過神來。


    容歆綠摔到他身上的那一刻,景亦文覺得自己要被砸吐血了!


    他躺了半晌,然後曲起手肘向後支著,上半身斜著坐起來,低頭看懷中的容歆綠,她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景亦文又坐了一小會兒,胸口還是隱隱作痛,忍不住調侃,“娘子,為夫覺得,你今日晚飯,是不是該少吃一點?”


    景亦文溫熱的氣息,從她的額前輕輕拂過,容歆綠的心裏,好像也被弄的癢癢的。


    一直以來,他稱呼自己都是‘喂,哎,容歆綠,’被他稱作娘子,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容歆綠有些不好意思,她坐直身子,抬頭看他。


    夕陽的餘暉中,景亦文眉目如畫,黝黑深邃的眸子,更加清晰明亮,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笑得溫柔而又無奈。


    容歆綠不知怎麽的,忽然就紅了臉頰,心跳如鼓。


    那日初秋的傍晚。


    無人的山林小徑。


    眉目如畫的少年。


    心中那樣初初萌動的甜蜜感覺。


    容歆綠想,自己這一輩子,估計也很難忘記。


    “小林哥,”容歆綠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對不起!”


    這便是拒絕了。


    饒是林青笠做好了會被拒絕的準備,但親耳聽見她這樣說,心還是不能自已地痛了。


    “阿綠,你讓我等你好不好?等到你能接受我的那一天。”


    容歆綠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對你,沒有心動的感覺,我希望你能找一個全心全意對你的女子,她的眼裏心裏必定隻有你,你值得比我更好的!”


    “……”


    月上中天,兩人直直地站立在小院中,相對無言。


    “嘭……”


    突然,小院東南角方向的天空,傳來一聲巨響,然後是不住地劈啪劈啪聲響,墨黑的天空猶如最好的幕布,上麵開出一朵碩大的,絢麗多彩的富貴牡丹。


    牡丹花開,轉瞬即逝。


    在它之後,又有許多明豔的小花,一朵朵在天空綻放。


    煙花呀!


    容歆綠與林青笠同時抬頭看去,那裏是皇宮的方向,現下應是恩榮宴快要結束的時候吧。


    林青笠隻看了一會兒,便又轉頭看向容歆綠。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秀美的小臉在煙花明明滅滅的光芒中,閃爍著滿足。


    林青笠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會被拒絕。


    “他知道嗎?”


    “嗯?”容歆綠轉頭看向林青笠。


    “景亦文知道嗎?你心悅他?”


    容歆綠怔了怔,而後微微笑了,“你說什麽呐?”


    語氣倒是頗為自然,好像他說的,自己完全不明白的樣子,很有打死不認的嫌疑。


    林青笠忍不住深歎口氣,“你真是傻!”


    皇宮之中,禦花園內。


    恩榮宴宴席設在群芳苑的中央。


    皇帝主持宴席,坐在正中央,下首分列兩邊坐著的,依次是新科進士們,以及本朝三品以上官員。


    宴席周圍皆是當季而開的花朵,長的茂盛非凡,被禦花園中的花匠做成約半人高的花朵籬笆。遠處絲竹聲聲,宮娥繞在花朵籬笆的外麵聞歌起舞,好一派花團錦簇 ,歌舞升平的熱鬧景象。


    也不知是誰挑起的話題——人生四喜。


    現在大家都在熱烈討論,這四喜,究竟哪一樣是人生喜樂的極致!


    景亦文坐在左列的首位,俊秀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眾人,似是很認真地在傾聽大家說話。


    他的食指上套著一隻小巧的白瓷青花小酒杯,正繞著拇指和中指不住地轉動。


    那頻頻轉動的手指,泄露了主人已然不耐的心情。


    白日所見,究竟是不是容歆綠?


    轉念一想,景安說的也沒錯,她此時應在揚州老家。


    前段時間還接到祖父送來關於她的消息,說她用和離時的那一萬兩銀子,與父母一起置了一座宅子,買了三家店鋪放租。


    既如此,她有這許多事情要打理,自是沒有必要再到京城來。


    那自己一定是看錯了!


    本來今日景亦文大登科,自是欣喜萬分,可是好端端的心情,在偶然瞥見貌似容歆綠的姑娘後,就被攪亂了。


    便連出席這皇上禦賜的恩榮宴,也不能專心以對,想到這裏,景亦文又忍不住暗暗埋怨:這容歆綠,真不讓人省心!!!


    皇上聽得諸位臣子的高談闊論,在座位上開心的哈哈大笑,無意中瞥見景亦文並未參與討論,他皺了皺眉,而後似是又想到什麽,麵目舒展開來,不免有些調侃道:“景愛卿,你如此沉默,想必尚且年幼,這人生四喜並未全部經曆過,是以無法加入討論?”


    景亦文正在暗自埋怨容歆綠,突然聽見皇上點了自己的名,兀的停下手指,頓了頓,然後放下酒杯,正了正衣袖剛想答道:“回皇上,學生……”


    “皇上此言差矣!”突然一道清麗軟糯的嗓音響起,從花朵籬笆的後方傳來。


    同時聽見太監高聲唱喏:“淑妃娘娘到!”


    隻聽見一陣環佩叮當,一道窈窕有致的身影從花朵籬笆外走來,帶著縷縷馨香,端莊大方地越過諸位大臣,直接走到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麵前,深蹲萬福道:“臣妾見過皇上,吾皇萬福!”


    “愛妃請起!”


    “謝皇上!”


    待她起身後,在座的諸位大臣,包括新科進士們皆都起身行禮。


    景亦文剛剛看著她從自己麵前經過,心中暗驚:淑妃娘娘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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