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暢所欲言


    “相公,喝茶!”


    茗兒捧著一杯香茗,款款地走到夏潯身邊,那腰肢軟得像吸足了水分的柳條兒似的,步姿身態無比婀娜,夏潯頭也不抬,“嗯”了一聲道:“先擱那吧!”


    夏潯正在修訂著自己用以說服皇帝和群臣的資料,前兩天有關遼東民族政策的爭論,適時給他敲響了警鍾,使他注意到,過度強調他的政策對未來如何如何的有利,說服力是非常有限的。【】


    他所擔心的事,對目前的遼東來說,還沒有太大的影響力,那兒還沒有一支強大的、不由朝廷直接掌控的地方武裝。你要在六百年前,人口稀少,朝廷還得下大力氣到處移民來充實荒蕪地區的時候去給他們講:為了避免幾百年後人滿為患,以致得被迫實行計劃生育,現在大家不要放開了生,那是不現實的。


    即便是現代,照樣有人口負增長的國家,它們還得千方百計,製定各種福利政策,激勵人們多生孩子呢。不同的問題,才會促生不同的解決方式。你在塑料袋剛剛發明,人人覺得便利應手,還無法想象它未來會造成多麽頭痛的白色汙染的時候就大聲疾呼有關塑料袋的環保問題,也必然應者寥寥。


    政策要因時因勢而變的,太超前的想法,缺少群眾基礎。如果你站在一個穿越者的角度,考慮問題總是為後代人打算,而忽略當代人的需求,你將成為社會公敵,變得一事無成,沒有人會支持你。


    夏潯現在已在遼東盡可能地為變革創造了條件,但是想要促動更大的變革,他必須得讓現在社會各個階層,覺得確實有必要去做一場傷筋動骨的大變革,這一點做不到,即便是皇帝全力支持,也必將以失敗告終。王安石的變革就是皇帝全力支持的,王莽的變革,他自己就是皇帝,結果如何呢?


    “相公,吃點櫻桃!”


    茗兒又端了一盤剛洗好的紅櫻桃,遞到夏潯手邊。


    “唔,嗯嗯……”


    夏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繼續循著自己的思路想著問題。


    茗兒見了,不禁嗒然若失。


    這幾天相公纏著她,床第之歡的頻率也太高了些,讓她有些消受不了,弄到後來,相公一貼近她,表示出些親熱,茗兒就有些害怕。結果,今晚難得丈夫靜下心來思索公事,把她拋在一邊,她反倒有些不適應了。


    於是,她故意的在夏潯身邊轉悠了起來,轉悠一陣,見相公心無旁騖,茗兒眼珠一轉,又繞到夏潯背後,一雙粉拳輕輕捶到了他的肩上,殷勤地道:“相公做事辛苦,人家給你捶捶肩吧……”


    夏潯放下手的劄子,回首笑道:“怎麽?把娘子冷落一邊,有些不開心啦?要不要相公陪你做點有趣的事呀?”


    茗兒嚇了一跳,她隻是喜歡纏著相公、膩著相公與他說話而已,至於床第之事,在她這種年紀,實在不甚饑渴,以夏潯的需索無度,她根本消受不起,要不然上一回也不會主動想要自己的貼身丫頭服侍相公了,此時一聽夏潯這麽說,駭得她轉身就逃:“不要不要,相公做事好了,人家乖乖的,人家找姐姐聊天去!”


    夏潯搖頭失笑:“這妮子……”


    殿堂上,已做了充份準備的夏潯侃侃而談:“北方韃虜,自漢唐至今,千餘年來,一直是我原腹心之患。然則草原茫茫如海,部落逐水草而徙,居無定所,不管是殲滅還是徹底征服,都難如登天。以漢武之威,窮盡傾國之力,破家無數,也不過稍挫其威風,未用多久,死灰複燃……”


    夏潯這番話,眾武深以為然。草原上的這些惡鄰不請自來,你罵吧,人家沒皮沒臉,根本不在乎。你打吧,兵派少了那是送羊入虎口,兵派多了他們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領著你在草原上遛,把你的兵拖疲了、國拖瘦了,你就得主動撤兵,要不然能把你活活拖死。


    對於這樣的敵人,朝廷一樣沒有太好的辦法。抗日戰爭日寇對於遊擊區同樣頭疼得要命,逼急了,日寇好歹還可以采用三光政策,而央政權對付北方遊牧部落時卻連三光政策也用不上,遊牧民族全部家當都能馱上馬背,說跑就跑,撒丫子就沒影了,你想三光,都沒有可以三光的東西。


    夏潯道:“而燕山就是屏蔽北方草原野蠻民族策馬南下,侵擾原亂我大明的北大門,遼東呢,就是建在北大門右翼外的一處堅固衛城,與我大明的北大門互為犄角、守望相助。隻要有遼東在,退可阻止韃子勾連女真、朝鮮,進可直擊韃靼腹肋,便它不敢全力南向,遼東之經營,關乎我大明江山社稷之根本。”


    行部侍郎劉超蹙眉道:“國公所言極是,遼東與我大明北疆之重要,諸位大臣亦知之深矣。然則,國公所言,與國公所倡導的軍屯、軍戶之製改革,可有甚麽必然聯係麽?”


    “當然有!”


    夏潯很滿意地了他一眼,這老家夥很配合啊,這一問正問到點子上,夏潯精神大振,馬上接著他的話題道:“遼東對我大明如此重要,對韃虜來說便也有著同樣的重要!則韃虜欲圖原,必先謀遼東,請問侍郎大人,我大明欲保遼東,歸根結底,要依靠什麽力量?”


    “軍隊!”


    劉超雖是人,這麽淺顯的問題卻也無需考慮,便能答得上來。


    夏潯道:“不錯,軍隊!守遼東,需要軍隊!軍隊要守遼東,又需要什麽呢?”


    不待劉超回答,夏潯便道:“一是戰力;二是給養!我所說的,就是針對這兩個問題的!”


    夏潯轉向眾臣,說道:“先說給養,軍之給養,有甲胄軍衣、羽箭雕翎、刀槍戰馬……,其最重要的一樣,便是軍糧!而軍糧不能自給,乃是遼東駐軍最大的軟肋,自關內運糧,一則耗損之重不可勝數,二則一旦被韃子掐斷糧道,遼東縱有百萬精兵,也將不戰自潰!”


    丘福冷冷地道:“輔國公如今不是已經開辟了海上航道麽?”


    夏潯笑吟吟地應道:“淇國公說的是,我們現在已經有了海上航道,不虞被韃子截斷。然則,海上航道還有三個問題,一是海上航道解決不了南糧北運一路的消耗,和對南方百姓的沉重壓力;二是,氣候無常,尤其是冬季,封航期是無法輸運糧草的,海運隻能做為陸運的必要補充,而不是唯一手段;三來,仍是與氣候有關,縱然是不在封凍期,如果海上暴雨狂風,船運就得暫時停止,若把孤懸遼東的數十萬將士前程,全部寄托在海運這條路上,豈不危險?”


    丘福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夏潯又道:“自太祖屯兵於遼東時起,便注意屯田種糧,希冀遼東糧草自足。起初,效果還是不錯的,可是現在漸漸已不適應遼東的發展。軍屯,土地及產出,皆為國有,軍屯之,戰兵十之七八,屯夫十之一二,屯夫雖在軍籍,實則與農無異。


    而這些屯夫幹著和普通農民一樣的事情,每日裏荷戈執鋤,辛勤勞作,所得收獲,除去交納子粒之外,所剩無幾,較之地主家的佃戶還要不如,猶如一無所有的家奴一般,因此,必然是得過且過。荒地開墾越多,他們受累越重,誰還肯去墾荒?


    莊稼種得再差,他們也餓不死,因為他們吃的是軍糧;莊稼種得再好,他們也富不了,同樣!因為他們吃的是軍糧;屯夫自然不思長進,一有機會,或逃亡、或反抗,如今甚至有‘生於遼不如走於胡’之語,以致田地荒蕪,屯田盡廢,餉源枯竭,遼東軍備日漸廢馳,此為誰之過?


    所以,臣才向陛下諫議,以如今遼東駐軍,十之七八操備武事,十之一二屯種、鹽鐵的比例,進一步減戍卒而增屯夫,軍卒專事武備,雖少而精,足以拱衛遼東。所增屯夫,化軍籍為民籍,專事農作,土地自有。


    自古道,民不食者寇,士不仕者怨,商不利者仇,官不權者離。他們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耕種田地,必然竭盡所能,所納糧賦,可用於遼東駐軍,農民所產餘糧,就地采買,較之從關內購買、運輸,也要廉價多多。漢民多了,我大明官府控製遼東便更加得力,最重要的是,不虞韃虜謀奪遼東時,斷我糧道。”


    夏潯說得有理有據,眾人一時找不出可以反駁的道理,雒僉見場麵有些冷下來,便咳嗽一聲,又道:“那這屯田之製,與軍戶改革,又有什麽關聯?”


    夏潯若有深意地瞟他一眼,說道:“雒尚書,我方才已經說過了,要做到這一點,軍屯得改成民屯,部分身在軍籍者,就得劃歸民籍,這就必然要促到軍戶製度的變動了。何況,軍戶製度,也不是通行百世、達於邊疆,萬試萬靈的辦法。”


    夏潯知道觸及軍隊改製,那就是和丘福這班武將叫板了,眼下立國未久,軍戶製還沒有出現重大的弊端,如果把它說得一無是處,或者想一口吃個胖子,在全國改變舊製,阻力太大,恐怕就算能行,也得扯上幾年的皮,所以他很明智地把範圍固定在遼東。


    因為遼東特殊,才需要變革!隻要能獲得通過,就是一個成例。等它在實際操作較之傳統政策彰顯出更大活力的時候,朝並不乏有識之士,皇帝也並非昏匱之君,自然會想到在其它地方施行這個辦法,


    夏潯甚至給自己擬好了退路,如果不能一步到位,那就軍戶製和征募兵製摻著來,一地兩製,和平演變,不然一下子對全國數百萬軍隊來個大變動,光是裁撤下來改為民戶的那些人家的安置就是一個大問題。


    夏潯道:“軍戶製的優點大家都是很清楚的,軍戶世襲,可以保證兵源,不虞軍卒短缺所以能保持較大規模的軍隊。同時,若養一支上百萬的專業軍隊,朝廷負擔也太重,寓兵於農、兵農合一,軍費開支比較輕,這些都是它的優勢。


    而缺點則是,一世為兵,世世為兵,兵家子弟,再無其他出頭之路,久而必生怨誹。再則,軍戶地位過低,尤其是太祖時候所分田地,隨著軍戶家庭子嗣繁衍,漸漸增多,已養不起他們的家人,囿於軍籍,他們又無法去做別的營生。”


    夏潯掃了眾大臣一眼,沉聲道:“這一點,無需本人多說,就拿朝廷的統計數字來說事兒,洪武三年的時候,逃亡的軍士就達到……”


    夏潯掃了眼手記事的笏板,說道:“四萬七千九百八十六人,這是朝廷統計並宣布的數字,諸位大人當無異議吧?”


    這是都是事實,實際上這些年來,軍戶士兵逃亡事件愈演愈烈,朝廷越來越重視戶籍製度,遠行要發路引,未嚐不是由於這些現象的出現,才需要加強對百姓的流動控製,旁人如何反駁?


    夏潯道:“故此,臣以為,完全施行軍戶製,不夠妥當。尤其是在遼東,軍戶多來自於內地,遠離故鄉,從此卻要紮根於彼,生生世世不得再離,軍心民心,更加難定。而歸附的遼東諸部,不在我大明軍籍,永遠也不能充為我大明官兵,這也不利於他們為我所用、徹底融合的政策。因此在遼東,軍戶製度應當做些改變!”


    丘福又問道:“那麽,以輔國公之見,遼東軍製,該當如何變革?”


    夏潯口口聲聲把軍製改革限製在遼東,丘福的抵觸情緒果然輕了許多,隻要夏潯沒騎到他的頭上指手劃腳,隻在遼東那一畝三分地上折騰,丘福眼下還是不願同氣勢更熾,在皇上跟著愈加受寵的夏潯正麵對抗的。


    夏潯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亢聲說道:“考究自先秦兩漢,直至如今的建軍之策,大致有征兵製、府兵製、募兵製……”


    夏潯做足了準備功夫,這一番言談,從先秦到現在,各種兵製的優缺點都說得一清二楚。似府兵製那種養兵方法,起源於北魏,本就是少數民族政權閑時牧、戰時兵的一種養兵之法,唐初以均田製養府兵,將這種製度發揚了光大,可是均田製一破壞,府兵也就煙消雲散了,如今根本沒有推行的條件。


    說來說去,最可用的政策隻有募兵和征兵這兩種,募兵主要是從東漢開始的,間被府兵製所取代,到了宋朝再度發揚光大,事實證明也是不成功的。那年頭,好男不當兵,東漢和宋朝的募兵製,最終使得兵員素質持續下降,軍紀敗壞,根本不堪一戰。


    而征兵製呢?在階級分明的年代,行政實施能力是個大問題,夏潯的解決辦法是,主體采用募兵製,部分采用征兵製的特點,建立精銳常備兵團,同時部分保留軍戶製,建製上形同於宋朝的禁軍和廂軍,卻又不盡相同。


    朱棣起兵靖難時,因為兵員短缺,曾經施行過募兵製,廣募北平、保定、永平三府青壯從軍,百姓未必願意當兵,尤其是那種情況下,實際上就是強製性的征兵,這種兵製在他登基之後才停止。


    在實際的曆史上,明帝國對於軍隊建設製度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後來土木堡之變,大軍喪失殆盡,明景帝就曾招募天下義兵。再往後,如戚繼光募兵所建之戚家軍,俞大猷募兵所建之俞家軍,都堪稱勁旅。征募士兵組成的軍團戰鬥力普遍較軍戶製軍團要高得多,這一點不止朱棣清楚,在場武將心裏都清楚。


    因此,夏潯一說,朱棣就馬上了解了這項兵製改革的優劣,不覺大為意動。實際上他現在的主要心理障礙,倒不是對夏潯所倡議的兵製改革有想法,而是擔心兩點,一是這樣做是改變祖製,而眼下,還沒有什麽影響軍隊、軍力的嚴重情況,需要朝廷做出重大變革,另一點就是軍費開支勢必要比軍戶製大得多。


    所以,盡管夏潯已將其優點充分闡述,眾武一時也提不出強有力的反對理由,朱棣還是有些猶豫,不能馬上下此決定。等夏潯說完,其餘大臣也沒有什麽意見表達,朱棣便道:“楊卿所言自有道理,但是軍隊之製,國之大事,不可不予慎重,此事不急於決斷,眾愛卿回去之後好生思量思量,權衡利弊,三日之後,再作決議!”


    朱棣做出這番結語的時候,朝鮮戶曹判書劉宋耕剛剛跨過鴨綠江。


    而開原城裏,在呼和魯等人有意的挑唆和煽動下,一場也開始了。


    在阿木兒等人的策劃下,分居各堡塞的族人分別以傳播謠言、有意煽動、直接和間接參與的方式,已經挑撥得各族勢力之間的關係日趨緊張了。


    左丹所領的秘探隻是直接隸屬於夏潯的一班特務,他們雖然在盯著了阿木兒等人的行動,但是事發前並沒有意識到“樺古納”部落族人所參與的一些口角、鬥毆事件,就是他們正在策劃的陰謀,因為各部間的口角衝突,以前就有,“樺古納部落”的人打些短工,他們參與的群體和其他群體發生矛盾,這種行為太隱蔽了,不宜察覺其更深層次的目的。而且左丹他們也不可能直接去見張俊或司漢超,叫他們曉得夏潯身邊還有這樣一支秘密力量。


    於是,不斷的磨擦造成日益緊張的氣氛,幫漢商打工的夥計呼和魯又有意刺激,激怒從哈達城來的商賈出口傷人,漢商本來就自覺高人一等,如何能忍,立即反唇相譏,爭吵迅速演成為一場鬥毆。


    混雜其間的“樺古納”族人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從哈達城趕來的商販們頭腦發熱、積怨暴發,鬥毆再度升級,變成了對漢商的打砸搶,當鮮血和財帛晃花了人們的雙眼時,已不可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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