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一片漆黑,隻有窗外的電光不時閃過。


    在慘白的電光中,方澗流看到她捂著自己的臉倒在地上翻滾,痛不欲生。


    “好疼——好疼——李郎……救我……”


    她的聲音帶著淒淒的哭腔,方澗流不由軟下心來,想過去扶她。不料這時,她正抬起臉來,登時將方澗流駭得連連後退。


    那張明媚如花的臉龐,有一半竟像是被大火燒過一般青筋暴露,斑斕可怖,和剩下完好的那一半組合在一起,令人看了心膽俱裂。


    那隻卷軸掉在一邊,正被藍色的火焰包裹著。奇怪的是,地毯竟然絲毫沒有燒起來。


    火舌歡快地舔著,不一會兒卷軸的邊緣就開始變黑卷起,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綁著的帶子被燒斷了,卷軸散開來,裏麵畫色鮮豔的女子麵容,在火光中竟顯出幾分淒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方澗流似乎能看到卷軸中無數個人影在痛苦掙紮,發出悲慘的嚎叫之聲。


    李初陽走過去,將在地上翻滾的她抱在懷裏,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撫,“不用害怕,隻是打雷而已。”


    “我疼……李郎,我是不是變得很醜?”她蜷縮在李初陽懷裏,細細地啜泣。


    “不會,一點都不醜。”李初陽摸摸她的頭發,像哄小孩一樣,“隻是受了點傷,治好了就和以前一樣漂亮。”


    這個人……真的是李初陽嗎!


    方澗流從小到大隻見到他插科打諢牛皮滿天的2b狀態,居然還有內建文藝青年模式?要是從前,方澗流一定狂吐槽無比,但看著他們抱在一起的身影,不知為何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也許,三百年前的魂魄,依舊也還等著她。等那個他晨昏相對,人比花嬌的女子,等那個前生未能如願的約定。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方澗流聽到門板倒地,接著便是一陣人聲和犬吠。


    是誰,會在這個時候來?


    傳說中的九雷轟頂,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所謂天打九雷轟,還不是一般妖怪能夠享受的待遇。數百年之前妖狐之主曾受過一次,硬生生劈掉了一身道行;亦有凡人入魔,直接被打到形魂俱滅。就算仙人在誅仙台上都扛不住五道天雷,更何況是九雷俱下。


    整個市區的電路係統完全癱瘓,但對顧城越他們來說倒是好事。沒有燈光,在夜色掩護之下,濮陽涵施展縮地之術,到達目的地不過用了小半盞茶的工夫。


    一打開門,楚楓明便伏低了身子,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吼叫。濮陽涵和顧城越略略交換眼神,雙方心照不宣:


    這裏麵,有生魂。


    濮陽涵引著眾人走在前麵,憑著靈力的感知,指引他們推開了眼前的房門。


    有人!


    顧城越聽到腦後風響,反手一擋,接下那人一擊,順勢橫擊對方腹部。卻聽到一個熟悉的哇哇亂叫聲:


    “啊啊……好痛!哎!你不是那個死……啊不,顧城越嗎!”用作武器的掃帚已被顧城越丟在一邊,方澗流一雙眼睛瞪得滴溜滾圓。


    這下真是出乎顧城越的意料,他怎麽又在妖怪出沒的地方出現?顧城越禁不住心頭火起,不顧自己的手傷,像拎小雞一般拎起方澗流,“出去。”


    “這是小初陽家,我為什麽要出去!”方澗流打量著這三人一犬。一個衣著普通的大叔,一個死人臉顧城越,還有一個一看就是高富帥,都不用正眼看人,手裏還牽著一隻烏黑油亮的大犬。


    “不請自來的是你們吧。”方澗流一邊虛張聲勢地抗議,心裏卻暗暗擔心李初陽和月芳妹子不知是否藏好。


    濮陽涵心裏煩躁得很。突然冒出個不明不白的小鬼來不說,他直呼顧城越的名字,顧城越竟然沒有用眼刀子剜他,讓濮陽涵心中升起一陣無名火來。


    “現在沒時間和你廢話。這裏有個吸人魂魄的妖怪,不想死的話就快點讓開。”濮陽涵繼續擴張靈識,卻發現剛才還很明顯的妖氣和生魂的氣息,竟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氣氛一時有些僵持。汪澄見狀便微笑著上前勸說方澗流:


    “擅自闖入是我們的不對,但情況緊急,不得不出此下策。請告訴我們,這裏是否還有別人……或者奇怪的東西?”


    方澗流看著顧城越,心裏抱有一點點希冀,希望他能相信自己。


    但顧城越隻是沉默著。方澗流看到他的兩隻手都裹著布條,血跡斑斑,想必不知道在哪裏又經曆了一場血戰。


    剛才自己打他那一下,不知道有沒有打在受傷的地方。


    顧城越向他投來一個淡淡的眼神,“告訴我。”


    方澗流低下頭,心裏悄悄浮上一絲失落。月芳妹子確實是妖怪,可她對小初陽並沒有加害之心。原本方澗流想在明天就找到顧城越,看看是否能在不傷害她的前提下救出小初陽來,但現在……


    “他們逃了,我不知道他們在哪。”方澗流轉過身去,不想看到顧城越的臉。


    這時,楚楓明突然在房間裏四處走動起來,叫了一聲。


    隻見它四處嗅嗅,不一會兒就往門外走去,對著眾人又叫了一聲,似乎在示意他們跟上。濮陽涵心中一喜,“二犬,你找到他們了?”


    那犬對濮陽涵搖了搖尾巴,便在走道上小跑了起來。


    走道的盡頭是衛生間,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


    “涵少爺,那水。”汪澄在濮陽涵身後悄聲說道。濮陽涵這才注意到,浴缸裏泛著幽幽水光。


    “雕蟲小技。”濮陽涵輕哼一聲,指尖彈出一朵青色的三昧真火。那火落在水麵上竟然不滅,反而熊熊燃燒起來,水麵上立即浮現出一串串咕嘟嘟的氣泡。


    “住手!”


    二人異口同聲地喊道,隻不過一個在門外,一個在浴缸裏。門外的,是方澗流;而浴缸裏麵,站起來一個*的人,懷裏緊緊抱著什麽東西。


    “他手上拿著的人皮卷軸,就是吸魂的畫魅本體。”汪澄一看到李初陽,目光中露出一絲欣喜,“涵少爺,把畫魅除掉,衡鈞的魂魄就自然回歸本位了。”


    濮陽涵手指輕彈,七朵青色火焰繞著他周身熒熒燃燒。


    三昧真火以金色為至高境界。青色火焰雖然還沒達到登峰造極,但畫魅已遭雷劫,元氣大傷,濮陽涵的真火已足夠至她於死地。


    在幽幽的火光中,濮陽涵看到李初陽懷中緊抱著的畫軸已經被天火燒得殘破不堪,想必那妖怪也命數將盡了吧,隻消最後一擊便可將她化為飛灰。


    但,這個凡人死死抱著畫軸,這可怎麽辦。


    三昧真火對人類並無損傷,但如果強行焚燒,一來血肉之軀仍會覺得痛苦無比,二來真火燒的是魂魄,萬一一個不慎,把這凡人的魂魄也燒成了灰,與殺人又有何異?


    濮陽涵忍不住看了一眼方澗流。這個人應該是那鬼迷心竅的小子的朋友,兩個人都長了一張傻氣十足的臉,明明什麽都不懂,還想對他指手畫腳。


    濮陽一門,世世代代都為人類福澤而奔走,除妖驅邪,不計代價。但無知凡人不僅不念情感恩,反而多有閑言碎語,造謠中傷。每每看到爹因為這樣的事情疲憊不堪,濮陽涵就對那些人有說不出的厭惡。


    ——明明是我們保護了大家,為什麽還要被討厭?


    小時候的濮陽涵不止一次地問濮陽澈這個問題。


    ——因為這是濮陽門人的天職。


    這時候濮陽澈就會將小小的濮陽涵抱在懷裏,溫柔地撫摸他的頭。


    “涵少爺,時辰快到了。”汪澄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濮陽涵咬了咬牙,雙手結印,七朵青焰便將李初陽包裹在當中。


    青色的火焰一躍三尺,照亮了整個空間。李初陽緊緊咬著牙關,像是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方澗流的心,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這些人,對李初陽下手的時候,連一點猶豫都沒有。


    方澗流再一次看向顧城越,希望他說一句話,哪怕一個不忍的表情。那是小初陽啊,小初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怎麽可以問都不問,為了殺掉一個妖怪,就連一個人類的性命都不要了?


    方澗流第一次覺得就在身邊的顧城越離自己太過遙遠,遙遠得無論怎麽伸手,都不可及。


    不過一分鍾的時間,方澗流卻覺得比好幾個小時都漫長。


    李初陽似乎漸漸失去了意識,卻還是抱著那畫軸不肯放鬆,這等毅力,令濮陽涵也有些吃驚。


    “汪先生,就快成了。”


    那卷軸已經開始變為焦黑,一片一片掉落。窗外依舊雷聲大作,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有勞涵少爺。”


    汪涵的眼中浮現一絲不明所以的笑意,對濮陽涵躬身一揖,卻在暗處,將右手伸進了袖子裏。


    手腕處傳來鑽心的刺痛!汪涵始料未及,隻聽到腕骨“喀嚓”一聲,手中之物應聲落地,響起金屬碰撞的聲音。


    “你……”汪澄知道自己的右手定是已經斷了,顧不得痛楚,彎腰便想去拾那掉落的東西,卻被方澗流一個搶先拿到手裏。


    顧城越的手上布條脫落,雙手完好如初,哪有一點受傷的樣子?他的指尖上燃起紫色火焰向李初陽那裏飄去,所過之處,七朵青焰都被一一熄滅。


    “顧城越!你想幹什麽!”濮陽涵眼看差一點就大功告成,氣得臉色通紅。


    顧城越卻不回答他的話。看了一眼方澗流手中那青銅的圓形物件,語調微沉,“你身為天算師,竟然居心叵測,妄圖篡改天命,就不怕天罰嗎?”


    濮陽涵的腦子嗡地一聲大了。


    篡改天命,罪不容赦。


    世間萬物皆有命數,千絲萬縷相互關聯。倘若錯了一步,接下來步步皆錯。一個人的命數可能牽扯到數十上百人,而衡鈞的命數……也許關係到成千上岸,甚至江山社稷。


    “如果不是我先前在衡鈞目中看到一點青光,還不會想到,你居然能得到乾坤鏡這樣的寶物。”顧城越從方澗流手中拿過那隻看上去已經斑駁不堪的青銅鏡,稍稍打開盒蓋,便有一陣森寒之氣從中瀉出。


    八荒四合,有寶器名為乾坤鏡,可鎮萬鬼。


    “你此行目的並不在那隻畫魅。不惜動用乾坤鏡,是為了收衡鈞的魂魄。根據我的推測,衡鈞之所以在房間裏暴斃,也是被你用乾坤鏡強行將他的魂魄吸出身體,但這麵鏡子隻能鎮鬼,衡鈞背負天命,乾坤鏡也奈何不了他。”


    “所以你費盡心機找到這隻成精的畫魅,在他靈魂出竅的時候,讓畫魅吸走他的魂魄。你以除妖救人的名義讓我們來,是想借我們之手除掉畫魅,便能同時重創衡鈞的元魂,就可以把他永遠禁錮在乾坤鏡之中。”


    “但你千算萬算卻算錯了一點。以畫魅的修為和業障,根本不可能招致九雷轟頂。應這天劫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她取走的魂魄,是九五之尊。”


    一個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


    “嗬嗬……”汪澄的嘴角一挑,“顧城越果然名不虛傳。之前的法術,我們都被你騙過了。”


    “不,我受傷是真。隻不過我的體質特殊,在來之前就已經恢複。之所以佯裝受傷,是讓你放鬆戒備。”


    汪澄看著顧城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就算你看穿了我的計劃,現在時辰已過,魂魄未歸,雷劫之下我們一個都不能幸免!哈哈,你們就在此地做這畫魅的陪葬吧!”


    “誰說他歸不了位。”


    這聲音嘶啞如同被火燒過一般,眾人循著聲音找去,那說話的人——不,已經不能說她還有人的形態,她隻剩下上半截身體,麵目也燒得令人不忍直視,但她依舊用枯槁雙手擁抱著還未醒來的李初陽。


    昔日美貌無比聲如銀鈴的畫魅,已經變成奇醜不堪的怪物,唯一能辨認出她來的,隻有那雙看著李初陽的時候,情深不悔的雙眼。


    窗外的雷聲一陣更勝一陣,仿佛在催人魂。


    “昔日一別,光陰荏苒,月芳已等了君三百多年。”她嘶啞地笑了起來,兩行淚水從眼中滑落,“可惜從今往後,月芳已不能履約。君可還記得,十裏蘇堤柳鶯啼,斷橋殘雪天初霽。”


    李初陽尚未醒來,方澗流卻將這句話記得清清楚楚。


    李初陽曾說過,他七歲的時候,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他身體不好,大病不犯小病不斷。祖母說要帶他上靈隱寺祈福,他便去了。在回來的路上不知為何遇到一個道士,不管怎麽說硬要讓他抽一根簽。那時候他隻覺得好玩,便隨手抽了,簽文上正是這句話。


    十裏蘇堤柳鶯啼,斷橋殘雪天初霽。


    那時候他才七歲,並不很懂這句話的意思。卻好似早就見過一般始終牢記在心。從那之後他的身體便漸漸好轉。祖母樂得給靈隱寺捐了不少香火錢,連說靈驗無比。


    癡心的妖怪,你還在等著三百年前的那個約定嗎?


    她伸出枯槁的手,似乎想要觸摸他的臉。但那隻手在觸到他的瞬間,便化為片片飛灰,如燒毀的紙屑,紛紛落地。


    她的淚水落在李初陽的臉上,他終於睜開眼睛,卻隻來得及捕捉到她最後那個口型:


    “李郎,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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