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澗流第二天見到岑詩意的時候,心裏就咯噔了一下。


    她穿著平時經常穿的那條米黃色連衣長裙,顯得她174公分的身材格外婀娜纖細。但今天,這種美好的效果蕩然無存——


    她拄著一根拐杖,走起來一瘸一拐,完全沒有了孔雀仙子的風姿。


    更令方澗流覺得不舒服的是岑詩意今天的妝容:臉上的粉太白,嘴唇又太過於鮮豔。那雙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眼線的緣故,總顯得有股淫媚和陰鷙。


    “小方,給我來杯特調。”她伸手撩了撩垂腰的長發,指甲上鮮紅的蔻丹觸目驚心。方澗流的喉嚨聳動了兩下,硬是忍住了沒有和她打招呼。


    這個岑學姐……總感覺,和他認識的那個岑詩意……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她似乎也沒有多搭理方澗流的意思,拄著拐杖就向裏走去。方澗流覺得自己脖子後麵的汗毛根根都豎了起來:


    她要去那個小包廂!


    “那個……岑學姐,今天小包廂我們已經關了。那個……下次吧?”方澗流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打著顫。現在是10點多將近11點,沒過一會兒就下班了。方澗流有種直覺:在自己離開這裏之前,千萬不能讓她去那個小包廂!


    她停下來,挑起眉毛,用一種無法形容的尖刻語氣說道,“你說什麽?上次我不小心把一個東西遺落在那裏,現在隻不過想取回來罷了。”


    那個小包廂方澗流昨天晚上就打掃過了,沒發現任何客人遺落的東西。方澗流忍不住想要再次出聲阻止,就被雷鳴般的大嗓門打斷:


    “這不是小岑嘛!哈哈,這幾天我都不在店裏,你的腿怎麽了?”


    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嗓門大脾氣直。雖然長了一副野獸的外表,和他相處久了便知道,其實他剽悍的身體裏藏著一顆粉紅的少女心。


    這一點從奶茶店的名字和裝潢就完全能看出來……一度讓方澗流扶額:是什麽樣的大叔才能想出pink kitty這種名字呢?


    所以,老板最仰慕的就是岑詩意這樣才貌雙全性情如蘭的大家閨秀,每次見到居然還會不好意思。


    岑詩意微微垂下頭,美目流轉間,勾起一個嫵媚的眼風,“昨天晚上受了點小傷,沒什麽大事。今天好容易來這裏,小方居然告訴我,那個小包廂關了。”


    方澗流的腦門上登時吃了一個爆栗:“死小子!誰和你說關了!快下班了想偷懶是吧!行了,今天你就早點回去吧!”


    方澗流連連點頭稱是,看著老板領著岑詩意向小包廂走去。她似乎注意到了方澗流的視線,側過半個臉來,鮮豔的嘴唇挑起一個殘佞的笑容。


    方澗流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他們二人的身影進了小包廂之後,方澗流幾乎是風卷殘雲地收拾自己的東西,究竟有沒有收拾齊全也顧不上了,方澗流背起挎包直奔大門。


    後門是再也不敢走了。方澗流關上前門上鎖,但手沒出息地一直哆嗦,幾次都插不進鎖眼裏。方澗流氣得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嗷地跳了起來,這才勉強鎮定下來將鎖鎖上。


    “砰——”


    然後是稀裏嘩啦玻璃杯打碎的聲音。方澗流剛剛鬆懈下來的神經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聽見裏麵傳來一聲怒吼。


    與其說是怒吼……倒不如說是,掙紮時的呼救聲!


    老板!


    方澗流的手心霎時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怎麽辦,怎麽辦!他不是顧城越那種人,就算衝進去也無濟於事;報警嗎?警察隻會覺得他神經有病,況且等警察來了,指不定黃花菜都涼了!


    留在這裏多一秒……就多一分危險。方澗流扭頭就跑,但才跑了幾步,又硬生生停了下來。


    他不能。盡管理智叫囂著他應該馬上逃走,但他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人置於非人的恐怖之下見死不救,他一點也不想第二天就聽到奶茶店的少女心大叔死於非命的傳聞。


    尼瑪!這到底該怎麽辦啊?!


    方澗流將背包往地上一丟,就向後門跑去。


    顧城越!昨天晚上看到的人如果真的是你的話,就快點出現啊!雖然你是入殮師,也不要等到人都死光了才來啊!


    “我見過很多死人,但還沒見過你這麽不怕死的人。”


    涼涼的聲音在炎熱的晚上如同一道寒泉當頭澆下,方澗流一身熱血沸騰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更何況,此時方澗流的姿勢委實不太好看:


    顧城越用兩根手指捏著他的衣服後領將他半懸空地提起來,以至於方澗流如何蹬踢掙紮都無濟於事。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穿著一身黑色,隱沒在夜色中。他的出現仿佛是黑暗匯聚成人形,浮現於世一般,悄無聲息。


    方澗流此時沒有心情和他爭辯其他,正想張口告訴他情況,顧城越豎起一根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用口型說道:“聽。”


    方澗流立刻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在顧城越身邊一動也不敢動。同樣是靜靜站著,但顧城越給人的存在感接近於無。要不是從他身上傳來些微的熱度,方澗流簡直感覺不到身邊站著一個活人。


    後窗的玻璃被打破了一個大洞,裏麵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一開始,方澗流隻能聽到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漸漸地,他也聽出來了,從那房間裏,傳來如同掃地一般輕微的沙沙聲。


    那是什麽……老板他……還活著嗎?


    方澗流的手死死扣著顧城越的胳膊,指節發白。那沙沙作響聲時起時落,但方澗流聽得分明,它朝窗外這個方向來了!


    胳膊被勒得一陣生疼,想來應該是青紫了。顧城越的眉頭挑了挑,目光落在方澗流慘白的臉上,便移開了。


    他都怕成這樣,就讓他勒著好了。


    顧城越想起昨天自己在點心鋪子的經曆。緊追著方澗流不放的,分明是從餓鬼道裏爬出來的怨魂。六道之間原本有明確的界限,各司其職互不幹擾,隻有在七月十四中元節之日,鬼道大開,餓鬼畜生得以前往人間尋覓煙火食。雖說如此,萬鬼出行必然有鬼差開路坐鎮,除非受到家人供奉,它們斷不可能從鬼差的鎖魂鉤下逃出。


    那惡鬼斷斷不可能是他的家人,必然是他用了什麽方術招到自己身上來。


    對於這種自作自受的行為,顧城越從來是不屑插手的。昨晚他去那家點心鋪子,是想買些供奉,祭奠那些無家可歸的魂魄,讓他們不至於因凍餓心生怨氣化為厲鬼,卻沒想遇到了被餓鬼追著亂跑的方澗流。


    那陰陽鋪子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處於人界和鬼界之間微妙的平衡點上。那個素白燈籠上是紫薇星君親筆題寫的“禁”字,意為人鬼相禁。人看不見鬼,鬼看不見人。就算如他這行走陰陽兩界的入殮師,至今也沒見過那點心鋪子的老板長得什麽樣。


    可就在他轉身就走的時候,他看到了方澗流一瞬間絕望的眼神。


    顧城越的心裏微微緊了一緊。


    在飛機上,方澗流靠著自己的肩膀流口水的傻樣,突然浮現在眼前。


    他看到自己——陰陽結界為障壁,他都未必能看清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時候,眼中分明流露出希冀的光。看他的動作,是拚命想從障壁那邊逃過來,那個口型,分明在說:


    顧城越。


    才走了兩步,顧城越竟然遲疑了。


    他丟了一個包子在地上。包子的香味立刻吸引了那隻餓鬼,拋下方澗流就撲了上去。這作為供奉的包子,包的都是人間至孝之人對先人的思念和祈福,若在鬧市路口放上一個,少說能積三千功德。拿去喂了這麽一隻餓鬼,實在是可惜了。


    自從遇到方澗流,他就沒少惹麻煩。


    顧城越壓下心裏湧起的一絲波動,抱著剩下的包子離開。


    事實證明,顧城越最近一定時運不佳。以至於今天才出門,就嗅到了一股濃濃的怨氣。


    昨天是餓鬼,今天是修羅。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修羅比一般的餓鬼畜生要強大得多,一般人是根本無法將其招來的;一旦招來修羅,除非是修為高深的修行者,常人根本駕馭不了,反而被其反噬,甚至奪去身體。


    修羅嗜血好殺,看來今晚定然有人要遭到殺身之禍。


    能招來修羅的人,本身定然也存了害人之心。顧城越一來不是濮陽那樣的名門正派,以救人為己任,二來今晚他還有事在身,並不想在此拖延時間。顧城越沒做多想便打算置之不理,哪知道就在這時,他看到那個愣頭青不顧死活就要往槍口上撞。


    一股無名火從心頭升起。昨天才撿了一條命的人,今天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去送死?顧城越心念一動便拎住了方澗流的衣服後領,剛想問出端倪,就發覺屋內的修羅厲鬼似有所動。


    她是發現了這裏有入殮師,還是……發現了方澗流?


    一隻塗著鮮紅蔻丹的手從窗戶裏伸了出來,按在牆壁上留下五道鮮血淋漓的指印。


    方澗流拚命咬著嘴唇讓自己不要叫出來。岑詩意的身體慢慢從窗戶裏爬出,臉上和長發沾滿了鮮血。她像四足動物一樣在地上爬行,之前聽到的沙沙聲,竟然是她的頭發在地麵掃過發出的聲響。


    那張抬起的臉上,岑詩意的五官已經全部扭曲,雙目赤紅,口中發出野獸喘息一樣的聲音。她雙目失焦地四處張望,向方澗流那裏爬了幾寸,似乎有所顧忌,又稍稍退後,鮮紅的指甲焦躁不安地刨著地麵。


    她聞到了方澗流的味道,卻顧忌著他身邊的入殮師。


    此時顧城越的腦中也在飛速思考著對策:對付一隻修羅並不困難,但她已經完全占據了人類的身體。人類的*靈魂何其脆弱,根本承受不住雷劈火灼,稍一不慎,這個人類就會形魂俱滅。


    盡管她極為畏懼入殮師的存在,卻始終盤桓不肯離去。看來她非常執著於方澗流……顧城越微微瞥了一眼臉色與死人無異的方澗流,心中暗暗疑惑:方澗流不過是個靈力稍強的普通人罷了,一沒有靈修者的內丹,二不是什麽九世聖僧之體,可妖魔鬼怪隻要見到他便如狗看到肉包子一般緊咬不放,究竟是他陽氣太過於低,還是……另有隱情?


    就在顧城越稍稍分神之際,那隻修羅竟以肉眼難以覺察的速度,露出尖牙利爪朝他撲了上來!


    “小心!”方澗流隻來得及發出聲音,身體的反應卻遲了一步,眼看著她就要張口咬上方澗流的喉嚨,方澗流卻覺得眼前突然一黑,緊接著就是劇痛襲來。


    但痛的不是脖子,而是屁股。


    就千鈞一發的瞬間,方澗流被一股大力甩脫出好幾尺遠,一屁股坐在了堅硬的水泥地上。


    他原來站立的地方,隻剩下顧城越。那隻修羅的利牙深深嵌入他的手臂,身上也有鮮紅的爪痕,殷紅的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顧城越!


    方澗流苦於自己完全幫不上他一星半點,卻突然反應過來:他們這是在大街上!他完全可以向路過的人呼救!


    可是方澗流才喊了兩聲,就發現路過的行人就像完全沒聽到,甚至連看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我設了結界,別白費力氣。”顧城越的聲音毫不慌亂,依舊鎮定清晰。手臂上傳來骨頭碎裂的疼痛,顧城越卻不反抗,那隻修羅竟突然鬆了口,在地方痛苦萬狀地翻滾嚎叫。


    入殮師的血,至陰至煞,對六道眾生,皆是劇毒。


    方澗流見狀,才偷偷鬆了一口氣。但隻是這些微動靜,竟然被她聽見,登時睜開血紅的雙眼,風馳電掣般就向他襲去!


    卻不想,還是遲了顧城越一步。


    顧城越用尚未受傷的左手將方澗流一把撈起,像扛麻袋一般扛在肩上,閃過這一擊。方澗流的胃被他突出的肩胛骨頂得生疼,卻不敢動彈。那隻修羅已經退開數尺之遠,依舊不死心,饑渴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方澗流。


    “顧……顧小哥,現在怎麽辦?”方澗流發出微弱的聲響。如果不是為了救他,顧城越也不會受傷。但現在顧城越如果丟下他……


    “把眼睛閉上。”方澗流立刻閉上了眼睛,覺得顧城越似乎把什麽東西係在了自己的小拇指上,然後便聽到他的腳步在路麵摩擦的聲音。


    “這條紅線,切記,勿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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