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喪相逢,是為大凶。


    喜煞送的喜帖,既是大婚,也是冥婚;大喜之日,亦是大喪之日。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隻有和紅白雙煞同樣命數的人,才能收到這張陰陽喜帖。若不開封,便能避過大禍;放在家中鎮宅,亦可保平安。卻不想方澗流在情急之下,用它逼退修羅厲鬼,這貼上所言,一語成讖。


    文曲看著方澗流,神色複雜。他從這凡人身上看不出任何不同尋常之處,但不知為何,卻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可圍繞著他的一切都太過於巧合,令他疑竇叢生。


    根骨靈慧,命格清貴,魂魄卻輕如鴻毛,不過弱冠之命。而跟著他而來的人,百裏之外都能感覺到那令人膽戰心驚的煞氣。


    這凶厲殺伐的氣魄。文曲微微闔眼,心說,自從千年之前的荒穹一戰之後,再無緣得見。


    煞氣撲麵而來。那人一雙玄黑眼眸沉如寒夜,隱有星芒。文曲勾起一個輕佻的笑容。


    你護得了他一時,且讓我看看你護不護得了他一世。


    “你可以走了。”顧城越將手中司南丟還鬼差,目光瞥見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修羅鬼,在看到受傷倒在路邊的方澗流時,頓時冷了一張臉。


    鬼差急忙接住司南揣進懷裏,看看顧城越,又看看皮笑肉不笑的文曲星君,心知這倆都不是什麽惹得起的主兒,隻得對那修羅鬼撒氣,用鎖魂鉤套了就是好一頓揍。


    說來這修羅也是得不償失。被人用邪術從修羅道招了來,肉沒吃上一口,倒折騰了大半天。先是被入殮師的煞血燒得髒腑俱損,又被陰陽喜帖毀了容貌,現在還要淪為受氣鬼差的沙包。


    惹誰都別惹入殮師,後果很嚴重。


    所以,顧城越在鬼界的名聲,比喪門星差不到哪裏去。


    修羅鬼被揍得慘叫連連,在寂靜夜裏,尤為瘮人。顧城越看也不看文曲一眼,便徑直向方澗流走去。


    一隻手擋住他的去路。文曲橫在他和方澗流之間,額間一點神光若隱若現,“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貴幹?”


    對靈修者而言,分辨他人憑的並不是皮囊相貌,而是氣息。鬼氣陰寒濁重,人氣平和混沌,仙氣清正悠遠。靈修之人修行達到一定程度之後,便可飛升入仙籍。盡管脫了形骸,逍遙天地,但仙也和人類一樣,終有衰亡之時。神卻不同,無法修行而得之。除了天地初開之時,有異能者頓悟三千智慧,積無量功德而得有神格之外,就隻剩下天圖所布的上古星辰。


    一點幽藍神光隱而不發,自有一種孤高氣度。顧城越心道,天機星君所言的“同僚”,說不定就是眼前這人。


    “顧城越。”盡管知道他來曆,顧城越一張臉上仍是半點表情也無,“領人。”


    文曲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文曲星君巧舌善辯,妙語連珠,又生得好皮相,不管神仙還是凡人,哪個不愛和他多說幾句話。眼前這人卻像個又冷又硬的大石頭,兩隻眼睛看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就連姓名都懶得問。


    這小子定是紫薇照命,誰都不放在眼裏!


    文曲眼中浮上一絲薄怒,袖子一揮已布下陣圖,以顧城越為中心,八卦陣圖隱隱浮現,顧城越被困在陣中寸步難行。


    “領人。我若是不答應呢?”


    文曲懸空一坐,悠悠翹起了二郎腿,俯視著困在陣中的顧城越。他仍是掛著笑容,目中卻已有殺機浮現。


    若論奇門巧術,天下無人能出文曲星君之右。


    隻不過一個最簡單的八卦陣,內含五行四象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不論往哪個方向受到攻擊,其他方位立刻感應支援。顧城越若求自保並不難,但東奔西突仍是走不脫八卦陣的範圍。


    顧城越最不擅應付的便是陣法符咒。這八卦陣好似一張羅網,越是掙紮,越是束縛得緊,不論哪個方位都沒有一絲漏洞。


    離為火,以水攻之,坤、艮二位便來克製。陣力雖不猛烈,卻源源不斷無休無止。若安置不動,陣中一片靜默;若起而發作,五行之力隨之而動,就算是顧城越,此時也覺得捉襟見肘。


    借天地之力,以巧智勝千鈞。


    在千百年前,為使弱小人類得以對抗強大的妖物,文曲參悟天數之秘,將先天八卦私傳於凡人。雖然沒被拖上誅仙台,卻也被責罰下界曆劫數百年。


    有同僚問他,為了區區凡人,何苦。


    文曲挑唇輕笑,眯了眼就像一隻狐狸,眼底深處一片清冷,答曰:無聊。


    天地齊壽,罔有盡時。自開天辟地以來,三界之內還沒有能難得住文曲星君的謎題。隻是他無心權勢,亦不喜受束縛,玩膩了天上的仙人之後,便不惜下界大肆騷擾,以打發寂寞時光。


    唯有人類,讓他至今未失去興趣。


    兵書陣法,五經六藝,陰陽讖緯,詩歌樂賦,無不出自這位好事星君的消遣。而隻有一事,他始終不懂。


    何處,問情。


    文曲星君,三界六道,誰不知道他無心無情。


    他看方澗流不過二十春秋的壽命,顧城越命中注定無親無緣,就算牽了紅線亦被斬斷。既然如此,何必執念。


    這八卦陣隨心而動。他心中執念越重,陣力越強。若是放下,便可全身而退。


    而顧城越在陣中苦苦支撐,一身煞力已耗得七七八八,卻始終不肯倒下。那雙冷厲眸中,隻映著方澗流一人。


    若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又為何偏把天數,定在這二人之中。


    失血過多。


    腦袋裏好似有一萬個人在喧囂,眼前也漸漸模糊起來。


    方澗流狠狠掐著自己的胳膊。不能睡,不能倒下。他支撐睜開雙眼,看到被困在八卦陣心的顧城越,想對他喊不用管我,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就算這次又救了我,我也活不過二十歲的生日。


    在昏昏沉沉中,方澗流的腦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從小到大的場景。很小的時候,就被家裏人抱去算命,說他活不過十歲就會早夭。小時候自己確實體弱多病,父母親人不知求了多少開光符咒來保平安,仍是不見好轉。七歲那年,終於一病不起。可後來不知怎麽便自己好了,從那之後便活蹦亂跳沒病沒災長到現在。


    但那次生病的經曆,方澗流至今怎麽也回想不起來。


    後來,有一回隨著家人出門遊玩,也不知是途經了哪座山哪座觀,居然遇到一個道士,扯著他便胡說了一通。那時方澗流年紀尚小,十句也聽不懂一句,隻模糊記得他說了什麽借命而生,必不久長雲雲。


    場景便又跳到那個雨夜,汪澄聲嘶力竭地詛咒:“一個身負百萬殺孽,一個命數不過弱冠,冤冤相報無止境,我倒是真想看到你們窮途末路的那天!”


    陰陽喜帖上,分明寫著大限將至。


    種種以往,難道純屬巧合?


    自己滿可以不把它當做一回事,但一想起奈何橋上的那一幕,方澗流便覺得自己的胸口都疼了起來。


    如果這一世,也像那個少年一樣,要死在顧城越手中。在彌留的時候,自己會不會也隻想著,再看一看他的雙眼。


    顧城越。


    到底前世是怎麽樣的糾纏,才會讓自己今生再次碰到這個人呢?


    也許,隻是擦肩而過,交錯一眼也就忘記,但是自己卻莫名其妙的不舍得。


    舍不得的隻是這個人的溫柔保護,還是其他更多……


    方澗流的眼皮已經重得抬不起來。他的腦子有如一團亂麻,這麽複雜的問題還真是不合適自己思考,也許,真的是自己……


    自己的問題……


    “不可以睡!”


    眼見方澗流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顧城越心知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若這時候昏迷過去,要再醒過來可就難了!


    顧城越心中一急,陣力立刻又強了許多。一個不慎,後心失守,一陣鈍痛,顧城越頓覺心脈一滯。


    八卦陣圖上,文曲依舊端坐不動,似笑非笑。仿佛在嘲諷他的無能為力。


    其實要破這八卦陣並不難。隻要同時擊破八個方位,彼此便無法相互呼應,此陣立破。但萬物先天皆有屬性,世間何以存在跳脫五行之力?


    他能夠等,但方澗流已經不能再等。


    為救一人,你能做到何等程度?師父的話回響在耳邊。


    八荒縱橫,唯有一心。


    顧城越眼中一片澄明,穩坐於陣中。卦象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標一般,收斂了所有陣力。


    從懷中摸出一張杏黃紙,隻見顧城越咬破指尖,以血書寫之後便燃盡,低語一聲,“有勞了。”


    這是做什麽。文曲心生疑惑。方才那杏黃紙分明是傳信之用,難道他這樣就打算寫遺書了?


    文曲尚未明白他此舉的用意,猛然一股狂暴之力以蕩平四野之勢席卷而來,險些讓他從空中跌下。陣力從八個方向洶湧而來,卻被這股力道完全壓製,四散奔逃,根本無從呼應!


    陣圖漸漸破碎,分崩離析。顧城越雙目微闔,衣袂作響,這力道極為霸道,堅如障壁,就連文曲都難以靠近一步。


    這絕非靈修之法術,就算仙人都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


    入魔……?


    文曲雙目一冷,就要動手,卻被那老者輕輕一擋,仍是笑容可掬,“你且看看顧城越。”


    此時顧城越恰好睜開雙目。文曲一見,連抬在空中的手都僵住了:


    顧城越雙目之中,竟然出現上古神祇才有的金色瞳帶!


    他竟是何人!


    那金色的瞳孔直視二人,文曲仿佛目見鬥轉星移,耳聞劈山鑿海,這氣息翻湧不絕,竟至星辰失色。


    顧城越不過一介凡人,而他命中卻有異數,跳脫五行,睥睨三界。即使文曲星君亦推算不出半點端倪。


    老者看看文曲星君的臉色,嗬嗬一笑,“因緣際會,委實妙不可言。不過這動靜鬧得有些過頭,我且幫他收一收。”


    老者信步走去,那障壁竟自動為他讓出一條路來。他來到顧城越麵前,隻是略為彎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話音才落,那金色的瞳帶仿佛凝固了一半,隨即慢慢淡去消散。那極為霸道的氣息也頃刻間無影無蹤。


    看著顧城越眼中逐漸恢複了意識,老者在他肩上輕拍笑道,“不必擔心。那孩子吃過我的包子,別的不敢說,至少性命無虞。”


    何不早說!


    紫薇星君做的包子,就算死人都能活轉來,修道之人吃了便可平地飛升,他一番擔心都白搭了!


    那方澗流,純粹隻是失血過多加上過度疲勞昏過去而已。


    看到顧城越額爆青筋的樣子,那老者——紫薇星君——倒是頗有興趣地摸了摸下巴,“要不,也給你一個嚐嚐?”


    “多謝美意。”


    顧城越咬牙切齒地應道。


    “嗬嗬,既然沒事,那我就先走了。看來來接你們的人也到了。”看看不遠處前來的商無期,紫薇星君笑嗬嗬地推起點心鋪子的推車,點亮了素白燈籠,和文曲一起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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