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澗流聽到自己耳中,血管轟鳴的聲音,心髒如重鼓大作。除此之外,世界如同陷入黑暗一般,對所有感官的探尋均不予回應,甚至連滿身被蛇毒灼傷的痛楚和掌心身可見骨的傷痕,都像麻痹了一般全無感覺。


    剛才那一擊……刺中了吧?


    方澗流的記憶中似乎還殘留著利角刺入*時鈍重的衝擊感,以及在蛇腹上撕裂出長長的傷口時,那股撲麵而來的惡臭幾乎要令他完全喪失了神智。


    但現在就連幾秒鍾之前的記憶都模糊起來。頭腦中紛至遝來的影響亂哄哄交錯相疊。一會兒是車馬轔轔甲胄鏘鏘,一會兒是殘旌斷垣折戟沉沙;旋即又仿若置身於曠野高台,萬人長跪不起,死寂如墳。他舉目四望,想要找尋那個看上去淡漠如冰卻堅比磐石的身影,天上地下,卻終究沒有他的蹤跡。


    一枝長箭射在腳邊,尾翎漆黑如墨。台下的人群頓時騷亂嘈雜不休,他卻在拾起箭的時候,看著率先走上台階的那人,差一點就要張口喊出:


    顧城越。


    而顧城越像是不認識他一般,嘴唇開合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語。場景慢慢褪色,如同年久的膠片逐漸模糊至無法辨認,被周圍的黑暗漸漸蠶食。


    顧城越……不要死。


    方澗流的雙手再也無力握緊,韁繩從他手中滑落,他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唯一的支撐。失去駕馭的獬豸一時收不住力,縱蹄狂奔起來,方澗流就如一根稻草一般從空中直直向下墜落。


    “糟糕。”文曲心中一緊,一聲不好脫口而出,想要出手卻已經太遲。獬豸正殺到性起,雖然四蹄如風,反應過來之時再行回援已晚了一步。而那隻已被開膛破肚的巨蛇,竟然還有力氣拔地而起,蛇首帶動僅餘空殼的身軀,如鼓槌般就向下墜的方澗流撞擊過去!那蛇首大比銅鍾,若是被它撞中,方澗流就算不死恐怕也要筋骨盡碎。


    文曲也傻了眼。方澗流分明命不該絕,難道是自己算錯?罷了罷了,大不了到時候去討了他的魂魄來,再把他的*補好就是了……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響起,卻讓那來勢極猛的雙方同時生生刹住去勢,那張狂的巨蛇就如雷擊般匍匐在地觳觫不止。


    “放肆。”


    說這話的口氣,就如在下雨天品評池塘中的點點漣漪,在秋風中隨口對落葉吐出一句詠歎般輕描淡寫,卻使在場所有人都有種呼吸被窒的壓迫感,本能在叫囂著想要逃跑,身體卻早就因戰栗而無法移動分毫。


    那說話的聲音,竟是從顧城越那裏來的。


    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抬起的那張臉上,遍布的血汙也擋不住那雙瞳如帶狀的,金眸。


    金色的眼眸淡淡掃過,在看見文曲的時候略略停頓了一下,卻並未做過多的停留。就在他剛才出聲的時候,方澗流下落的勢頭明顯減緩,如同被一個輕柔的東西托住一般悠悠懸在空中。方澗流雙目緊閉,像是落入了一個長長的夢境中。


    這樣的顧城越……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


    他甚至不需要說一句話,那條巨蛇就將自己的身體從尾部開始,活生生咬下,盡管痛得不住顫抖,銳利的毒牙仍毫不停止地將長長的蛇軀分作數段。被截斷的蛇體依舊鮮活,在地上彈跳不止,那蛇卻還未死,從那雙類似人類的蛇瞳中,文曲看出它已經痛苦到了瘋狂的邊緣,僅餘頭頸的部分掙紮著蠕動到顧城越腳前,睜大的蛇瞳中隻剩下絕望和乞求。


    顧城越摘下手套,食指輕點住蛇首的腦殼處,輕輕一劃,那被重重鱗甲覆蓋的蛇腦就如裁紙刀下的書紙般應聲裂為兩半,暴露出的腦髓上血絲紋路清晰可見,還在微微勃動。此番情景更勝天牢之下任何一番酷刑,就算文曲見了也不免心驚肉跳。


    顧城越卻絲毫不以為意,那雙金色眼眸中連一絲動容也無,取了巨蛇的腦髓就往方澗流那裏走去。


    猶如冰淩的利角,直直指向他的喉嚨。


    距離方澗流僅有數步之遙,獬豸卻擋在了顧城越麵前,額上的長角血腥猶在,隻消再前進半寸,便可刺穿他的咽喉。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在那雙金色瞳孔的視線之下,獬豸竟無法再前進半分。


    “護主心切,勇氣可嘉。”顧城越的嘴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一手緩緩撫上獬豸的長角,“仙獸修行不易,可惜了。”


    “住手!”文曲見他動作,便已想到他要做什麽,哪怕知道自己在對方眼中或許不比稚童強上幾分,與其說是出聲製止,不如說是在為那獬豸呼救。


    但,為時已晚。


    獬豸的身軀轟然倒下,額前血流如注。顧城越微微皺眉,將手中連根拔起的長角往文曲一擲。


    獬豸額前的獨角,冷銳無比,文曲赤手接住,哪怕已在手中捏了訣,仍是被角上的刺骨殺氣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以此物為笏,醒神靜心,邪物不近。比龜板象牙好了不止數倍。”顧城越的口氣就像是隨手送了個不值錢的禮物般漫不經心,文曲見那獬豸雙目圓睜,口吐血沫,四蹄抽搐不止,想來活不了多久,咬牙切齒卻又不得發作:


    “多謝。”


    這雙金瞳的主人,一定不是顧城越。


    要知道天庭冥府根本不如凡人所想還在沿用古製,就連那四蹄畜生都懂得給公務員配備iphone,天庭也早在幾百年前就不用什麽笏板。聽說現在基層人員如土地神這一級,基本已經采用微博@的方式和上級匯報工作。因土地神人數眾多,每人提交一份長達數千字的報告足夠累殺直轄領導,好在一條微博隻能寫140個字,極大減輕了工作負擔,且有助於政務公開透明,實乃反腐倡廉之利器。


    當然,由此種方法也衍生出不少問題,例如相互轉發打情罵俏,偷偷關注滋生奸情等等,這些就都是題外話了……


    隻有真正活在那個年代的人,才會說出笏板這種東西來。


    顧城越自然不知道文曲心裏在想些什麽,徑自繞過倒在地上的獬豸走到方澗流身邊,將那巨蛇的腦髓塗抹在他身上被蛇毒灼傷的部位,所到之處,原本潰爛入肉的傷處立刻生肌彌合,竟然完好如初。


    那已完全沒有了形狀的蛇首仍未死絕,將破開的腦髓獻至他的麵前,耷拉在兩邊的眼睛裏漸漸溢出眼淚,可怖之餘,亦可哀到了極點,讓人不忍直視。


    顧城越取完最後一點腦髓,眼中總算顯出一點滿意的神色。隻見他微微頷首,那蛇首如蒙大赦一般連連叩地,幾下之後,蛇瞳光彩盡失,終於挺直而死。


    “想不到你也會淪落到這般田地。區區一條蛇妖,就把你傷到元神渙散。”他輕輕撫過方澗流的麵頰輪廓,像是為他拭去上麵點點汙血,金色瞳孔微微眯起,在那傲慢的眼神深處,卻流露出一分若有似無的柔情,“早就和你說過,凡人卑賤無德,不可信也。”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輕蔑之中卻帶有幾分痛切,幾不可聞。


    文曲閱人無數,至情至性的風流神仙見過不少,涼薄無心上窺天道者亦不乏其人。情之所動則百念生,百念生則靈竅塞。心有掛礙是仙家大忌,始終無法得證無上智慧。而眼前這人,那一對金色瞳孔,早就看透天數玄機;彈指須臾間,便可令星辰搖撼,山河易道。到了此等境地,不僅未曾放下情念,反倒坦然自若,隨心而為。


    風月不與何人媚,卻為癡心一展顏。


    文曲胸中激蕩,一時呆在當場,沒注意到那雙金瞳的神色有變。


    僅在一瞬之間,方才的些微溫情便被狂暴掩去,顧城越一手扣住尚未醒來的方澗流咽喉,瞳帶緊繃如針,齒間格格作響。


    文曲豎直了耳朵也無法聽清他說了些什麽,隻捕捉到幾個模糊的字眼,卻不知是何意義。突然,一個詞飄進了他的耳中,讓他心中猛然一竦:


    寰淵。


    寰淵……和他是何關係!


    霎那間,文曲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張恢恢而不可見的天網。自己,包括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這網上的一條絲線。而這張網所要捕捉的,又會是怎樣的大魚?


    方澗流的臉色已經開始變得青紫,他尚未醒來,手腳卻本能地在反抗。金瞳中的眼神漸漸變得散亂,文曲一見便明白了七八分:


    那是顧城越本人的意識正在和強大的對手抗爭。


    顧城越命中就連自己也推算不出來的異數,竟來自於此。


    文曲看著顧城越的眼神忽明忽暗,心急如焚卻不敢輕舉妄動。任憑修為如何高絕,*如何強健,元魂最是脆弱無比,勝負之間,全憑心念一線。一般說來,修為越高之人,心念往往也教常人之為堅決。顧城越重傷之下,元魂衰微,軀體為他人所奪,如今想要搶回來,隻怕希望甚微。


    如果此時輕易插手,最壞的結果便是雙方元魂受損,都得到冥府去報道,顧城越這個身體也就徹底死亡。


    那樣的話,方小流隻怕要哇哇大哭的吧。


    文曲苦笑不迭,心想此時已自身難保,竟然還想著其他。看來在人間呆的時間長了,智商確實有下降的趨勢……


    眼見著顧城越的眼中,金色漸漸占了上風,方澗流僅有一息尚存之時,文曲心下一橫,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搏上一搏,忽然聽到而後有利物破空之聲,正要躲避,卻發現那東西竟不是朝著自己來,而是向著顧城越去的!


    周身沉重的壓迫氣息陡然一滯,文曲登時覺得胸中暢快了不少,此時才發現,自己早已汗透重衣。


    而顧城越自頭頂而下,赫然立著一排細若遊絲的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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