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雲弄巧,月影照花。孤僧樹下獨坐,殊色女子婉轉而至,欲與之好,僧不為所動。女大怒,妖性大作,欲啖僧人。僧剜其心,剔其骨,生嚼之,九尾畢露,曰:孤月夜參禪,枯坐苦思。適逢汝前來,終得大悟。我佛普渡眾生,無處可覓,孤往酒色地獄尋他便是。


    這傳說,便是另一版本的野狐禪。文曲每每聽到,隻是一笑置之。別說青丘之主會做參禪這等矯情之事,就他那挑嘴的習性,怕是吃不下路邊的女妖,光是賣相就足夠讓人倒盡胃口。


    那身影走出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音,體型巨大的狐狸一躍而至牆頭,居高臨下地望著在場眾人,銀色的眼眸中映出每一個人的身影,被看到的人無不覺得心神一陣蕩漾,恍然不能自已。


    那狐狸通體純黑,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就連身後拖著的九條蓬鬆大尾亦是如此,唯有在右前爪上有一圈細細的白毛,不知是何原因。


    見到狐主親臨,顧城越卻並不理會。盡管身體有些酥麻遲緩,顧城越停頓了片刻,竟然搖晃著邁動步子,繼續向方澗流的方向走去,目光沉重而呆滯,殺氣濃而不散,顯然是已經走火入魔。


    入殮師行走陰陽兩界,身為生者,卻常年與亡魂異類為伍,長此以往,陰氣入骨纏繞難消。大多數入殮師都無法壽終正寢,或是英年早逝,或是精神錯亂,或是難有後人,但最最忌諱的,是走火入魔。


    能成為入殮師的人,或是體質特殊,或是靈力極強,方能身兼二任,一方麵斬殺妖邪,一方麵度人升天,殘忍和仁慈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屬性在入殮師身上合為一體,這就是為什麽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多半無悲無喜,甚至讓人感覺,他們幾乎沒有自我。


    有道是樹無心可活,人無心必死。失了自我的人,或是徹底淪為機器,如行屍走肉般直到被摧毀的那天;或是有朝一日,他們的內心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就如多年沉寂的深井突然掀起狂風巨浪,他們體內一直以強韌的意誌壓抑著的狂暴之力借機反撲,吞噬他們人類的內心,人性和魔性的微妙平衡就此摧毀,幾乎沒有哪個入殮師能逃得過此等萬劫不複的境地。


    因此,入殮師之間有個不成文的鐵律:一旦發現走火入魔的入殮師,殺無赦。


    那狐狸幾個縱身躍到顧城越麵前,步履輕巧,迅捷如風。顧城越的手法已算是出類拔萃,每次看著煞氣就要切入狐狸的身體,一旦相觸才發現之前不過是個幻影。顧城越的動作極快,就連商無期也隻能大概捕捉到他的進攻方向,但那狐狸卻與他輕鬆周旋,遊刃有餘,九條尾巴簌簌晃動的時候,似乎還帶起一絲微笑。


    狐主這一手絕技本該贏得眾人稱讚,文曲的臉色卻是時青時白。這瑤台步他在淨池蓮花仙子獻舞之時見過,瑤台本非台,原是一片空幻泡影,仙人無法立足;蓮花亦非花,無水自浮本無根,天女素手不可折。當時蓮花仙子於瑤台之上,幻化九重虛影,清麗濃豔各具風姿,手執九種樂器,歌舞妖嬈,就連火眼金睛亦分不出何真何幻,天庭眾仙無不絕倒。


    文曲本以為蓮花仙子世無其二,那淩空縹緲的步法更是無人能及,卻不想這老狐狸竟已深得精髓,若真若幻,隻在一念之間。別說顧城越不是它的對手,哪一天這老狐狸若是真起了異心,試問天上天下有幾個人是它的對手?


    雖然天庭並非想將所有的妖怪都斬盡殺絕,但過於強大的妖怪勢必遭到天庭圍剿,直至形魂俱滅。文曲此時心情複雜,雖說他和狐主也談不上多深的交情,但畢竟是他難得能說的上話的聰明人,如果可能,他心裏是一萬個不願意和這老狐狸兵刃相見。


    早就聽說青丘狐主已閉關多年,今日卻突然出現在此,未免也太突然了一些。況且老狐狸從來不做心血來潮的事情,此番前來,必有原因。


    文曲尚在苦苦思索狐主究竟為何出現,那邊狐主和顧城越纏鬥正酣。顧城越周身的煞氣愈發濃重,肉眼幾乎都能看到他的身體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紫色光暈之中,就連不知何時出現的屬鏤,也染上一層紫色的寒芒。狐主隻是運用身法糾纏躲避而不進攻,卻依舊受煞氣所懾,不敢與顧城越近身相搏。


    忽然,狐主縱身躍起,停留在空中的半秒之內,竟收起身法,以真身向顧城越直撲過去!


    簡直是找死!


    文曲忍不住喝了一聲,一手奪過身邊白醫生手中的銀針向那邊投去。雖說這細如蠶絲的銀針不可能擋住屬鏤的勁力,隻要能讓它偏差一分一毫……也能保住那狐狸的小命。


    隨著輕如點水的斷裂之聲,已被削去一半的銀針插入磚石地麵,滾熱的鮮血先是星星點點,而後匯成小股,傾瀉在地。


    屬鏤已深入狐狸的胸口,若非被銀針彈開些許,那狐狸早已心脈斷裂橫屍當場。但它仍是不肯移動分毫,一雙銀色眸子直直地盯著顧城越的眼睛,目中寶光流轉,光彩絢爛不可直視。


    這是……狐惑術!


    不過區區數秒的時間,文曲卻覺得比他朱筆閱卷點狀元的時候還要難熬。


    狐惑之術和一般人所說的媚術和攝魂術有本質上的不同。媚術的原理等同於心理暗示,隻不過道術高超的狐狸能在極短的時間內令對方進入暗示狀態,從而對被暗示的內容深信不疑。攝魂術則技高一籌,暗示加上法術的引導,能誘導出人內心隱秘的一麵,接受攝魂術的人通常會性情大變,和之前判若兩人。而狐惑術,又在二者之上。


    自古以來,能施用狐惑術的狐狸寥寥無幾,除了狐惑術本身對修為有極高要求之外,施術者亦要冒著極大的風險。施術者以元魂出竅,強行進入對方的元魂之境內,如果施術者的能力淩駕於被施術者之上,完全能夠讓被施術者神魂俱滅。但對施術者而言,元魂出竅本就凶險非常,更何況若對方和自身的實力並無懸殊,可能根本無法進入對方的元魂之境,到時候反被對方所製,後果不堪設想。


    一般而言,元魂從出竅到侵入,必須全神貫注,並佐以丹藥法術。這狐狸竟然纏鬥之時,眼神交錯的瞬間強行施行法術,也未免太托大了!


    一聽見頹然倒地的聲音,文曲急忙上前將它托起。狐主雙目緊閉,嘴角噙血,原本光澤照人的皮毛也變得有些黯淡。白醫生立刻按住它的頸間三寸,片刻之後才鬆了一口氣,“還好,元魂並未受損,隻是心脈震傷,靜養便可。”頓了頓,又看了文曲一眼,“幸虧你的銀針將屬鏤彈開半寸。不然陰氣入心,就算仲景再世也無力回天。”


    不知為何,文曲心中竟然有些得意。反觀顧城越,卻是雙目失焦,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當場。


    “老狐狸,今日所為,和你平時的作風大大不合啊。”文曲揪了揪它的耳朵,與白醫生對視一眼,便將它四肢按住。對方立刻會意,四指並攏如劍,直直插入狐狸胸口,一邊拔出劍刃,一邊將受損的心脈暫時封住。這場景看上去甚是駭人,但那狐狸隻是輕哼一聲,之後便緩緩睜開眼睛。


    “好久不見,你這混蛋神仙還是和以前一樣令人討厭。”狐主的聲音竟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動聽惑人,反倒帶著點淡淡的沙啞,“放心,死不了。”


    千年為白,萬年化玄。這狐主周身的白毛盡褪,想來是修行已入化境,飛升與否,全憑它自己高興。白醫生心中暗暗想到,早就聽說狐為萬妖之長,靈性非比尋常,卻是最最不願意成仙。如今看來,這話竟然是真的。


    這時,白醫生手上猛一用力,將劍身完全拔出,一汪熱血從狐主胸口噴湧而出,隻聽它痛哼一聲,一瞬間瞳孔驟縮,利爪暴漲,傷口卻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


    二人才稍稍安心,卻見那狐主喉間聳動,張口吐出一顆寶光流轉的渾圓珠子來。文曲見狀臉色大變,“老狐狸,你把狐珠吐出來是想做什麽!別告訴我想讓我來接替你狐狸大王的位置,我是萬萬不肯的!”


    狐主無力地白了他一眼,“我若是把位置傳給你,隻怕要被列祖列宗活剝了皮。你用它……救……”失了狐珠的狐狸十分虛弱,方才愈合的傷口又漸漸滲出血絲,白醫生立刻將五根銀針插入它的胸口大穴,強行激起心脈,“快點!這辦法拖不了多久!”


    墨綠鋥亮的狐珠在手心中沉甸甸地滾動,若是將它銷毀,世上便再無青丘之狐。


    文曲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戾色,攥緊了手中的狐珠,回眸之間,卻看見白醫生還在為它施針。他與那狐狸非親非故,隻怕更不知道狐狸乃是最負心薄幸的生物,就算今日救了它,他日保不準用他來墊肚。


    他不惜損耗自己的靈力,來救治這素不相識的狐狸;而那老狐狸枉費精明一世,竟然把至為重要的狐珠交到他人手中,隻為救那奄奄一息的獬豸。


    情之一事,何人不癡。


    文曲自嘲地笑了笑,將那顆狐珠放在獬豸額上的斷角之處,片刻之後,狐珠光芒大盛,而那獬豸的身軀漸漸縮小,竟然隻剩下手掌般大小的一隻小獸,四蹄蜷縮,垂首沉眠。


    想不到……任法獸修為散盡之後的本體,還……挺可愛的。


    狐珠入體,那狐狸的眼中登時有了神采,卻連句謝也等不及說,一看到文曲手中的小獬豸,立刻奪在懷中,收起利爪,極盡溫柔地撫摸著它的鬃毛。


    “我這次來,是為了了結塵緣。”狐主用潮濕的吻輕輕蹭了蹭小獬豸的身體,那小獸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卻像是感覺到了對方的溫暖,將身子靠的更近。那雙銀色的瞳孔中,是藏不住的驚愕和歡喜。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在閉關之時便算到了今日,那人囑托我辦的事情,現已還了他的人情。我本想了結了這塵緣,就此飛升不問世事……”


    卻沒想到,遇到了它。文曲看著那隻不停蹭著狐狸毛絨絨身體的小獬豸,那狐狸索性將它貼著自己的肚皮溫暖著,那模樣哪像是一隻萬年老狐狸,分明就是馴養的家犬。


    這塵緣,看來是,不能了了。


    “當時,那人曾與我約定,今日他的後人必有浩劫,請我務必出手相助。”狐狸的九條尾巴輕輕搖動,像是人類說話時不自覺揮舞的手一般,“我欠他一條命,於是允了,但心中仍有懷疑。一來年代久遠難以預測,二來據我所知,他並無後人。”


    “但幾日之前,我青丘之地,便有地脈異動,舉國上下惴惴不安。我在閉關中亦有所感,推算之下便有結論。奇怪的是,推算所示的結果,竟然和他與我約定的時間地點分毫不差。此時我才發覺事情不妙,立刻破關而出。卻沒想到竟有入殮師走火入魔。”狐狸望著頭頂明月,語聲悵然,如有所思,“情急之下,我用狐惑之術強行進入他的元魂之境。孤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這般的元魂。當我進入之時,它正陷於幻象之中掙紮不得出,那幻象裏被刺死的少年,與那凡人頗為肖似。”狐主以眼神示意方澗流,舔了舔毛,“孤用法力強行將幻象封住,會對他影響多少,孤也沒有全然的把握。原本地脈之事該由孤親自處理,但現在恐怕……”


    文曲一聽話頭不對,立刻就想打個馬虎眼過去,哪知白醫生比他反應還快,“自然。狐主重傷未愈,理應靜養。獬豸幼獸不易喂養,煩請多加留心。”


    不論文曲怎麽擠眉弄眼,白醫生皆置若罔聞。


    “咳咳。”話都已說出去了,至少也要裝點麵子出來,“我和老狐狸是什麽交情,兄台隻管放心養傷,青丘異動一事,就由在下來辦。卻不知這異動,應從何查起?”


    狐主見目的達成,那狐狸臉上竟像是浮現了一絲狡黠的笑,“線索,就是那隻蛇腹中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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