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方澗流等人睡下,已是深夜。


    冥界並無所謂白日黑夜之分,日光不可現於天空。為區分時辰之便,以雙月為記。明月暗月相合之時,是為夜晚;相分之時,便是白晝。


    白醫生望著窗外,燈火通明,秩序井然。淩遠殤為人或許有諸多值得詬病之處,但作為領導者,他的才能毋庸置疑。僅憑一人就能將冥界治理得昌盛繁榮,政通人和,最終打敗顧琰,坐擁江山,絕非偶然。


    稍稍活動了下因連著幾個辰施針而僵硬的手腕和頭頸——兩個人幾乎都被戳成了篩子,方澗流卻還有開玩笑的心思,顧城越聽到他說話,也難得地放柔了刀刻般的嘴角。


    眼前的繁華畫卷仿佛在一瞬間褪了顏色,剩下蒼黃的陳年舊書之上,林立高樓都變作低矮紅牆,喧囂也變商區為鋪麵雲集,彼時寬闊大路都還隻是千萬條縱橫阡陌,有人一襲青衫,牽了他的手在其中穿梭尋覓,懸壺濟世,訪遍疾苦。那人嘴邊也總是挑著一抹玩世不恭的淺笑,被他看過診的人卻都知道,隻要這位青衫的大夫肯出手,再奇怪的疑難雜症也有更奇怪的靈丹妙方可解。


    他所收的診費更是奇怪,多至金銀百兩,少至針頭線腦,隻要他看上,都可充作診金。最最可笑的是,有一回他看中了那家小孩手中的冰糖葫蘆,自己幾乎跑遍了城裏所有旮旯角,終於湊齊他要的數量。等他回來之時,看診早就結束,那人一手攥著大把冰糖葫蘆,一手拉了氣喘籲籲的白姓大夫去最熱鬧的市集上逛,兩個男子攜手多有怪異,他卻渾然不覺,在眾人嫉恨的目光中,映著的都是二人朝夕相伴。


    而他為了救治都城中一場爆發的瘟疫隻身前往,瘟疫得到遏製,都城地方官卻為了推脫責任,將瘟疫爆發的來龍去脈都推到這既無家世撐腰,又無權貴支持的草根大夫身上。原先滿口的讚譽變成惡毒言語鋪天蓋地而來,他被莫名囚進牢獄,直到最後以身奠基,都沒來得及再見他一眼……


    白淨的指尖在結了水珠的床上草草勾勒出都城的形狀,在它的中心位置上,鎮著那人的身體魂魄!可笑他手下救過多少人命,最後這些人竟將他親手埋入地基,隻為了那昏庸官吏口中的“驅邪消災、病神不擾”。


    既然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我便將京城的的磚瓦塊塊掀起,縱然將皇城傾覆,也要找到你當年的青衫骨殖,帶你魂歸故鄉。


    “在想什麽。”冷不防手腕被人握住,一陣溫度襲來,才發現自己的手竟已如此冰涼。


    那人笑眯眯地如風一般輕出現在白醫生身後,動作靈巧如貓,待白醫生反應過來時,已被他用一襲白貂大氅裹在懷中,“冥界不比人間,夜晚極陰,死氣蔓延。白醫生這樣獨立中宵,可是在思慕何人?”


    來人竟是文曲。


    不知為何,文曲和那人雖然麵貌毫無相似之處,某些細微時候的神態卻是極為肖似,就連沒事喜歡纏著白醫生的習慣也一模一樣。


    文曲點了點窗上的塗鴉痕跡,“竟將千年之前的京都構造記得如此清晰,若我沒猜錯的話,閣下想要的人,想必就是當年皇城之下,用無辜性命祭了這座城樓的人。”


    白醫生被他一語說穿,心中駭然。文曲卻仍是一副沒正經的模樣,敲著那窗戶笑道:“如我沒猜錯的話,這窗上所寫的,可就是那人姓名?倘若白醫生順便將他生辰八字報上,在下別的能耐沒有,好歹也是巫蠱星算的始祖,說不定能算出此人今世投在哪戶人家,白醫生還能和他有一麵之緣。”


    白醫生冷笑,那人早就被壓在都城的風水眼之下,魂魄被生生困死不得而出,怎麽可能還有輪回轉世。雖說如此,白醫生仍是將他的生辰說出,文曲拈指一算,霎時間麵白如紙,手指懸在空中,如泥塑木雕般呆滯不動。


    別說此人生卒平生,就連這人是否存在,文曲都無法算出分毫。


    文曲不敢置信地看著白醫生,試圖從他臉上找到關於那人的答案。後者卻是一臉篤定地等著他的結果,神情懇切,絲毫不似作偽。


    但手中算籌的結果卻告訴他:三千界中,斷無此人存在。


    這竟是如何?


    算籌落空,唯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那人超脫五行三界,自然不限於生死常數,無法算出;另一種便是應了命卜中的一條鐵律:算者不得自算。


    白醫生見文曲麵色變化無常,想到他之前隻身一人前去和冥主交涉,那淩遠殤脾氣不可以常人理喻,不知是否做了什麽不利之事,拉過文曲的手腕,搭上尺脈三寸,便想看看他是否有異。


    此刻,文曲心中,許多碎片正在逐漸拚合,想到先前淩遠殤對他提過的含糊其辭,真相的形狀如此慘烈,令他不忍直視。


    和往常一樣,天庭眾仙見了文曲都紛紛繞著走,如同路遇瘋子,不得不讓。


    尋常神仙哪個不願意在天庭安安穩穩某個位置,一生清閑無事,如若還能享享香火供奉,更是極好。哪有一個像文曲星君這般,在天庭之上被帝君親筆點了入凡曆劫,還歡欣鼓舞興高采烈的。


    除了帝君之外的天庭第一聰明人,倒不如說是天庭第一神經病更為恰當。


    文曲今天心情卻是極好,一手捧了聖旨,一路哼著小曲,見到個人便要上前招呼一番。他本就生得俊朗風流,一張嘴更是能說得瑤池生波白蓮盡放,別說一般仙女,就連那位昆侖山的西王母娘娘,也照樣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文曲在天上兜了一圈,收了好些仙女們贈送的寶物法器,掛在身上叮叮當當沉重不堪,不得不稍作停留收拾妥當,卻在這時,遇見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


    文曲也曾想過,如果不曾遇見這個人,就算闖下一些禍事,大不了厚厚臉皮蒙混過去,而不用在那雙洞悉因緣世事的碧色眼眸之下無所適從。


    可惜的是,就算仙丹裏麵,也沒有一味叫做後悔藥的。


    “星君可是文曲?”那時淩遠殤尚且還是個身量未足的小鬼,一張冰山臉因仍是包子的形狀,再怎麽麵癱也隻讓人看了想捏。


    “正是。”文曲見他目光沉著,雙手緊扣,一副十足認真的姿態,心覺有趣,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這位大人,不知有何事指教?”


    手指突然感到一陣灼痛。文曲眉頭一皺,看向指尖,分明是被三昧真火灼燒的痕跡。玄色真火,玄為水,水中生火,陰中生陽,陽中生陰,是為極陰而至極陽之體,文曲至今還是第一次見。


    “麒麟額角,豈是爾等能隨意觸碰。”那小孩將小臉一揚,一副燒了你還是對你手下留情的姿態,“孤名淩遠殤。”


    文曲心中登時亮堂,原來這小家夥就是帝君新封的麒麟主。麒麟一族本就繁衍不易,血統純正的正支更是少之又少。但麒麟本為瑞獸,這位麒麟少主,竟然一身青黑玄色,且命相凶厲,不知是福是禍。


    “此次入凡曆劫,星君若想順利,須聽我的安排。”淩遠殤將字條遞到文曲手中,文曲接過來一看立刻綠了一張臉,若是依了他的安排,這入凡……還不如把他綁到斬龍台上直接讓天雷劈上三千下。


    這字條上為文曲規劃的凡人人生實在太慘。天殘地缺不算,一出生便被父母遺棄,流落街頭,後因天生殘疾,被乞丐撿走,沿街乞討直至十五歲之前,皆淒苦不已。更別說那張臉半是被爛瘡毀壞,半是因風餐露宿而格外衰老,縱使後來時來運轉,被人慧眼相中從此平步青雲,但終其一生,仍是孑然一人,無親無故,連個送葬的後人也無。


    文曲看得嘴角抽搐,但還是勉力說道,“殿下……費心了。”


    淩遠殤顯然沒聽出這話的含義,小臉一揚,頗為得意地說道,“不敢,若星君願意,便持此物前往幽冥司。上麵有我親筆朱砂印,輪回司也定會賣星君一個麵子。星君此次入凡,艱難險阻無數,孤也是好容易才想出一條避開所有劫難的路子,還望星君依此行事。”


    文曲嘴角抽搐得更加厲害,“如果不以此而為,將會如何?”


    那雙碧色的眼中竟然凜起厲色,哪怕文曲都不由得竦了一竦。


    “星君入凡,正應傾天之劫。若不依從孤的意思行事,他日後患無窮,雖悔而晚矣!”


    文曲自然是沒有聽他的話。


    一來對一個小毛孩言聽計從,委實太沒有麵子;二來入凡對文曲來說本就是當做下放旅遊項目,雖然苦逼的人生也誠然是一種體驗,但文曲並不是前去練級打怪,也不想借此機會提高政治素養,一輩子獨守空房什麽的,絕對不在他的清單勾選範圍內。


    雖然曆經輪回便會忘記自己原本的身份,但成為凡人的文曲星君自打一睜開眼,便自認為周身有仙氣繚繞,這輩子就該做點不是凡人做的事情。比如成為天下最不正經的神醫,還比如——


    把那白姓行醫世家的清秀公子拐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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