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混蛋、王八蛋、卑鄙小人去上班了。沈灼痛快地睡了一個早上,醒來時,房間裏光線明亮,窗外樹影婆娑,她睜開眼,看到頭頂的天花板吊著雪亮的水晶燈。外麵不時飄來中藥的香味,她沒覺得難聞,反而覺得香。


    房門開著,外麵有人說話,兩個女人——


    “劉姐你看,板栗這麽泡了涼水之後,就特別好剝了!”


    “還別說,真挺好剝的……沈太太,肉放著我洗吧,太油了別蹭你衣服上了!”


    “沒事兒!我坐那兒也閑不住……”


    沈灼倚在臥室門框上,叫了聲“媽”,王嘉禾立刻轉過臉來,掛上笑,“起來啦!”


    劉姐也看過來,擦擦手走出來,給沈灼倒了杯熱水端過去。沈灼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劉姐問:“我們說話吵到你了吧?”


    王嘉禾搶白說:“這都快晌午了,還睡!懶得不行了真是!”


    劉姐笑道:“冬天就是難起床,而且小沈掛著身子,嗜睡也正常。”


    沈灼喝完水,把杯子還給劉姐,苦笑一下。


    王嘉禾這邊看她出來了,也不在廚房瞎忙了,趁沈灼洗漱完出來,拉著她回房間,關上門,問她:“你這幾天感覺怎麽樣了?吐得厲害麽?定期去醫院檢查沒?”


    沈灼睡太久,氣虛,聲音輕飄飄的,說道:“挺好,不怎麽吐,檢查的事兒譚思古會安排的……”


    王嘉禾到底不放心,坐在她身邊,苦口婆心道:“他一個男人懂什麽?女人懷孕你以為是小事啊?輕則身體受損,重了能要你小命!我一會兒回去就打電話跟醫院那邊約時間,頭三個月,保胎很重要!到時候你得去聽到沒?”


    沈灼點頭,身子歪在床上,抱著被子,想重新回到被窩裏。


    王嘉禾看了她一眼,突然說:“沈灼啊,既然你跟思古都已經結婚了,還懷了孩子,別的就不要想了,別的人就跟不要想了!啊?”


    沈灼掀起眼皮,不由看向她。


    王嘉禾一幅過來人的樣子,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麽心思!衛渠回來了,我知道。他今天早上還跟他那個媽搬回了西華小區,賣了原來的老房子,重新買了新的,裝修好的。你跟我說,你是不是已經見著他了?”


    沈灼這舊傷未愈,又被王嘉禾無意捅了一刀。


    她憋著氣說:“見了。”


    王嘉禾聽她這不甘不願的語氣,立刻恨鐵不成鋼道:“我就知道!早上還聽陳佳月在院兒裏說他兒子在冉氏工作,姓衛的還跟那個狐狸精一樣的女人上新聞,你想想會痛快麽?”


    一切都回到原位,但又都不一樣了。


    王嘉禾還是很討厭衛渠的母親陳佳月,講起來就沒完了:“那個女人,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但她現在到底比以前好太多了,以前在醫院的時候,她就總跟我過不去,現在再比起來,我有你和沈燁頂著,絕對不比她差!這個時候你要是走回頭路,就是給你自己找不痛快,給你媽我找不痛快!”


    王嘉禾說著說著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往事如碎影掠過,她歎了口氣,拍拍女兒手臂,輕聲說:“沈灼,你跟我說老實話吧,你還惦記衛渠不?”


    沈灼閉上眼睛。


    王嘉禾敲了下她的腦袋,沒下力,但心裏真想下狠勁兒!


    她道:“你聽好了!譚思古卻真不是個壞東西,知道疼你——最起碼,比起衛渠來說不知道要好多少倍!那個衛渠,你就是再喜歡他,也不能惦記他了!誰離開誰活不了啊?你必須把他忘了,聽到沒?”


    沈灼把臉埋在被子裏,她真想說:媽,有些人不是離開不離開的問題,也不是說忘就能忘的。如果他就是你的命,離開他,真的可能活不了……


    王嘉禾說完這些,見她不動,終究心軟了,揉著她的肩膀,再勸:“媽說話直接,你知道的。但都是為你好。你起來吧,吃點兒飯,一晚上空著肚子,餓得都要受不了了,為了孩子,啊?聽話。”


    沈灼動了下,重新從床上爬起來。


    這時候已經十一點多,恰好到了午飯時間。


    王嘉禾從早上來,就一直和劉姐張羅著這桌飯。


    炒了菜,胡蘿卜雞塊,上湯娃娃菜,燉了烏雞和鯽魚湯,還蒸了玉米粑粑,尤其豐盛。沈灼坐下來,卻是胃口不佳,抱著碗隻管喝湯。


    劉姐笑道:“譚先生今天早上走的時候說,今天可以不按菜單來,挑你喜歡的做,沈太太說這都是你喜歡吃的,快吃吧。”


    王嘉禾附和著,夾了個雞塊給她,沈灼點點頭,沉默不語地吃完了這頓飯。


    午飯之後,劉姐接到葉真卿的電話,他今天要來,已經到樓下了。


    王嘉禾正在幫忙打掃衛生,聞言問沈灼:“譚思古給你找的心理醫生?”


    沈灼一邊換衣服,一邊“嗯”了一聲。


    王嘉禾念道:“這樣挺好的,治治你那臭脾氣。”


    沈灼哼笑一聲,末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葉真卿進門,王嘉禾和他打招呼,他非常客氣地和王嘉禾握手,記性好,認出來王嘉禾,忙說:“您是沈太太吧?”


    王嘉禾也是個精明人,譚思古和沈灼結婚宴上認了不少人,自然也把葉真卿認出來了,倆人倒像多年沒見的好友似的聊了起來。


    王嘉禾說:“第一眼見你的時候,就看你一表人才,沒想到你也是個醫生。”


    葉真卿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聽說沈太太以前也是醫護人員。”


    王嘉禾炫耀道:“那是,我兒子也是醫生,腦外科的,市二院一把手劉醫生的學生!”


    葉真卿讚歎:“劉醫生的名號我聽過,令郎是個能人啊!”


    王嘉禾聽人誇起沈燁,就忍不住心花怒放,又瞧著葉真卿模樣俊俏,麵容和氣,好感又增。


    他們這邊寒暄著,沈灼從書房走出來,就聽到王嘉禾說起沈燁喋喋不休,心裏一涼,叫了一聲:“葉醫生。”


    葉真卿看過去,忙和王嘉禾道別,去了書房。


    沈灼已經坐在沙發上等候。蜷著雙腿,身上蓋著皮絨毛毯,隻露頭,吊著一雙大卻無神的眼睛。


    葉真卿第一次見沈灼的時候,就細細看過沈灼。


    她長相算不上驚豔,卻也屬輕靈秀美類型。


    大眼睛,小臉,個頭瘦小,黑亮微卷的長發襯得她皮膚尤其白皙。


    這樣長相、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很容易讓人想到校園裏那些驕陽似火,個性張揚的女學生。可她卻不一樣。


    那日她坐在他麵前,背脊挺得很直,眼神卻垂著,很多東西,都藏在裏麵,


    她的才華,她的個性,不能輕易被人發現。那是一種自衛的方式,正如她現在,把自己蜷縮起來,像隻蝸牛,在角落尋找屬於自己的安全感……


    葉真卿隨手拿出衣兜裏的記事本和黑色鋼筆,沈灼抬頭,看著他動作優雅地坐下來,“刷刷刷”在本子上寫了個日期,然後才抬眼。


    “下午好,這兩天感覺怎麽樣?”


    沈灼清了清嗓子說:“很不好。”


    葉真卿坐正了些,問她:“哪裏不好?”


    沈灼道:“心口堵著,難受。胃裏也難受,像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堵在這裏了,消化不良。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葉真卿沉默著,在本子上畫了個圈,然後問她:“昨天,你見了那個討厭的人了?”


    沈灼垂下頭:“嗯。”


    “什麽感覺?”


    沈灼咬住唇,眼底酸澀,“……委屈,不甘心。”


    葉真卿笑了一下,“很好,正常反應。那你是怎麽做的?”


    沈灼答:“我什麽都做不了……”


    葉真卿頓住,想了想,他把本子遞給沈灼,問她:“沈灼,在這個圓圈裏,你看到了什麽?”


    沈灼迷茫。


    “想象一下,希望看到什麽,或者覺得會有什麽。”


    沈灼看了一眼,慢慢道:“……水。”


    “什麽水?”


    “泥水……”


    她推開葉真卿的筆記本,抱緊了手臂,腦袋裏被埋藏的記憶蜂擁而出。


    葉真卿見此,把筆記本拿回來,在上麵寫了一個“水”字,然後又在旁邊花了個方塊,再問沈灼:“這個方塊裏呢?”


    沈灼看了很久,輕輕說了個“人”字。


    葉真卿點點頭,忽而一笑,說:“沈灼,你得這麽想,你沒做錯什麽,別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攔,別困著自己。”


    他很認真地看著她,沈灼點點頭,也笑了一下說:“葉醫生,你說錯了。正相反,我沒覺得自己有哪裏做錯了,但所有人都不能理解我,這才是我困惑的原因。”


    “所有人?”


    “對,所有人……”


    葉真卿闔上筆記本,看著她的眼睛,問道:“沈灼,你和你母親的關係如何?”


    沈灼的表情這時起了一絲漣漪,她回過頭,盯著身上的毛毯。


    葉真卿看出來她的為難,心裏的猜疑更加確定了。


    “不好說?”


    沈灼咽了口氣,“嗯。”


    葉真卿心說他可能需要停下來,於是道:“那……我們換個話題——”


    沈灼卻突然開了口,她說:“我很少跟別人聊她……我是說我媽。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起她……”


    葉真卿看到一絲希望,“那你可以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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