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譚思古推了出去,他一個人憑借四肢蠻力將沈灼摟在懷裏。


    沈灼靠在身後的牆壁,身體不斷往下滑,她雙手捶打在他胸膛上,吼出的聲音早就嘶啞——


    “沈灼!”他在她耳邊大叫她的名字,“沈灼——你聽我說!”


    “你必須熬過去!”


    滿室的沸反盈天冷卻,她覺得心口沉重得快要承受不了。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她一邊一邊地問他。


    他抱住她,緊緊地,不敢鬆手。


    “對不起……對不起沈灼……”


    在藥物的作用下,沈灼平靜下來,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卻是一語不發。


    葉真卿來的時候,她已經醒過來,坐在窗邊,麵無表情地咬著手指頭。


    葉真卿把她的手拿掉,低頭一看,她大拇指的指頭已經露了肉,形狀慘不忍睹。


    她卻也沒有反抗,應該說,她沒有一絲反應——


    “沈灼?”


    她聽到聲音,抬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葉真卿曾經見過很多次這樣的眼神,他知道這樣的眼神意味著什麽。


    他終於還是未言一語,隻陪在沈灼身邊靜坐著。


    窗外是一片湖水,夜晚路邊昏黃的燈把湖麵照亮,像另一片閃爍著的星空。微風吹進來,帶著夏日的燥熱,這竟是與白日是兩種風景。


    很長一段時間裏,沈灼一動不動。直到窗邊飛過一隻麻雀,停落了片刻之後,它振翅飛走,留下嘰嘰喳喳的叫聲。


    沈灼的眼睛跟著它,忘向遠處。


    葉真卿慢慢開口說:“我是在南城上的大學,我住的地方,也有一片湖,湖上有有座白色的橋,叫做情緣橋……據說走過那座橋的情侶一定能恩愛一生,一起走過的朋友,友誼一定天長地久。”


    沈灼抬頭看他一眼,繼而收回目光,低聲道:“世界上哪會有這麽美好的東西……”


    葉真卿道:“世界上沒有這麽美好的東西,美好的是我們的願望。”


    “所以現實總會與願望背道而馳。”她說。


    沈灼抱著雙膝側過身子,她問葉真卿:“你說,我這算不算是報應?”


    葉真卿一時不語,她又道:“我恨譚思古,可我現在覺得……他什麽錯也沒有。這一年,他做得都夠了。是我……是我不珍惜,所以這一定是報應……”


    葉真卿放低了聲音,徐徐道:“你相信因果報應,可我不相信。但我知道很多時候,因和果是無法分割的。沈灼,不如讓時間給出答案吧……有些東西是我們生來就要承受的,我們有很多選擇,卻唯有一點是不可取,那就是停在原地。”


    她看向他:“你也希望我離開?”


    葉真卿沒有回答,他隻是說:“沈灼,譚思古愛你。你要相信他不會剝奪你身為母親的權利。”


    沈灼盯著他,“他會。”


    “他不會。”葉真卿肯定道,“你現在會覺得他做的殘忍,可卻沒有比現在把你困在這裏殘忍。你心裏在擔心什麽?你在害怕什麽?你沒有告訴過別人的是什麽?沈灼,是什麽?”


    沈灼突然捂住耳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葉真卿大步到她跟前,彎下腰來雙手貼住她的耳朵,捧住她的頭,讓她看著他的眼睛,他輕聲說:“你在擔心他有一天會離開你,所以你不敢走。你害怕他恨你討厭你,所以你一遍一遍地折磨自己,告訴自己不要忘了曾經發生過什麽。沈灼……不要怕,他不會恨你,他不會討厭你……”


    沈灼低聲哭道:“他會,他會恨我……是我害死了爺爺,是我一次一次辜負他,是我讓這一切都變得這麽糟!”


    “你沒有。”葉真卿看著她,“沈灼,你看著我。你不能再讓這些困住自己,你要走出來。他讓你走出來,因為他愛你……”


    沈灼停下來,神情漸漸平靜下來。


    葉真卿說:“離開這裏吧,過屬於你自己的生活。好不好?”


    黑夜停泊靠岸,清明在城市的邊界漸漸升起,紅彤彤的太陽在最遠處搖搖招手。


    住院部某一層正在發生躁亂,王嘉禾追著值班的護士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女兒呢?她去哪兒了!”


    護士著急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怎麽會不見了呢?我們都沒人看到她啊!”


    沈灼從樓梯口走出來,輕輕叫了一聲,“媽……”


    所有人齊齊看過去,王嘉禾回神後衝過去抱住她,“你去哪兒了啊?你要嚇死我了!”


    沈灼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我去看日出了……”


    “日出?”王嘉禾看了眼她身後的樓梯,驚出一身冷汗。


    沈灼的身體是冰涼的,話語不多,安安靜靜地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回到病房,然後在靠牆的小沙發上坐下來,收緊了膝蓋。


    王嘉禾拿毯子給她蓋著,抬手一看,才是六點半。


    醫院的頂樓封鎖著,她徒步走樓梯到了二十一層,在那裏,從淩晨四點半待到現在。


    “你怎麽想到去看日出了?你想看的話,下次一定要叫人陪你一起去……好不好?”王嘉禾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她和昨天沒有大的差別,人是木訥的,臉色蒼白無血,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沈灼默不作聲地吃完了早飯,在護士的監督下吃了藥。


    王嘉禾怕她真的想不開,極力討好她,問她:“想要什麽?看書麽?還是看電影?我讓小燁把他的電腦拿上來好不好?”


    她愣神好久,然後慢慢道:“媽……我想見譚思古。”


    很多年後,當沈灼在葉真卿的心理診所,和許多抑鬱症患者坐在一起的時候,她對坐在她麵前曾經選擇輕生過的女孩兒說:“那天我站在二十一層的窗戶口,我試著看了眼樓下,那個高度,讓我頭暈,我甚至想象到了當一個人摔下去時會變成什麽樣子……後來天亮了,我聽到城市的聲音,我突然想到了很多人,想到從小到大愛弟弟比愛我多的媽媽,想到和我一起長大的弟弟,想到我剛出生的女兒譚久……還想到……我的丈夫譚思古。我問自己,我到底該怎麽做?是不是跳下去之後就能一了白了了,最後的答案當然是’不是’——”


    “所以我一個人坐在窗口,等到太陽高高升起後,我沿著安全通道口又一層一層地走下來。然後我聽到我媽在走廊哭喊著問護士,’我女兒呢?’那時候我才真的體會到,原來,我的生死真的有人在乎。”


    “每個人都是值得被珍愛的,隻是有時候,我們運氣比較差,暫時還沒有遇到那個人,那份情。但是一輩子那麽長,或許下一刻,你就會發現,你想要的正在等著你。我慶幸自己沒有選擇跳下去。所以等到了我想要的。那天之後我回去,我決定了,我要離開……我該走的。”


    -


    王嘉禾給譚思古打電話,告訴他沈灼的決定後。


    他驅車到醫院,卻沒有上樓來。


    他在醫院樓下的花壇抽煙,一支接著一支。


    肖助理把離婚協議拿回來時,地上已經落了好幾支煙頭。


    他接過來看了眼上麵歪歪扭扭的簽字,眉間落下褶皺。


    肖助理說:“譚太……沈小姐的狀態不太好,大概是因為吃了藥,她簽字的時候,手是抖的……”


    譚思古的臉龐隱在樹蔭下麵,諱莫如深。


    肖助理咽了口氣,又道:“她還說,她想在走之前看一眼孩子……譚先生,您說要不要安排?”


    他偏過頭去,“嗯”了一聲之後,抬腳就走。


    肖助理看他走遠,忙折回去,興奮地跑上樓去。


    -


    入秋漸進,孩子身上也穿了帶袖的衣服,白色的衣服上印著一隻黃色的維尼熊,譚久躺在嬰兒床上,揮舞著四肢。雙眼明亮,笑臉盈盈,小模樣已經出來了。


    沈灼看到她,眼淚就開始不停地流。


    她想對孩子說很多話,他想對久兒說,寶貝,媽媽走了,你要記得我,要想我……


    可孩子還太小,她根本聽不懂這些,她也不會記得。


    沈灼將手裏的鏈條拿出來,放在孩子的身邊,撥開鏈條的內側,那兩個字母露了出來。


    王嘉禾說:“其實這樣也還好,你現在走,她不記得你,等你回來時,她也還是個小家夥……”


    沈灼點點頭,可當她轉身之後,孩子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她哭得聲嘶力竭,滿臉通紅,揮舞的小手竟是朝著沈灼離去的方向……


    王嘉禾哽咽道:“真是冤家,當她不知道,原來她都知道……她都知道……”


    -


    這片天空清明爽朗,沈灼在萬米高空之上,覺得自己又做了一場夢,一場不易醒來的夢。


    前途萬裏山河之中,總有一個是對的——等待著她的未來正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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