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消毒水味永遠隻能用不好的詞語去形容,與走進這裏的病人和病人家屬的心情相得益彰。


    任母躺在手術室裏,各種單子交到任世語手裏,護士讓她簽上名字。


    她聽到走廊的另一頭哭天搶地的聲音,執筆的手忽然一顫,在紙上留下一道擦不掉的刺目痕跡。護士早已忙得□□乏術,拿走單子之前隻說了句:“姑娘,堅強點兒。”


    堅強,她耳邊仍是那此起彼伏的哭聲,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瞼,卻是幹燥的。她都沒有哭,卻有人告訴她要堅強。還要怎麽堅強?


    任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終於還是被搶救回來了。


    從手術室出來,她平靜地躺在病床上,臉上毫無血色,隻有手臂上纏繞的紗布下麵,還能隱隱看出淡淡的血色。


    任世語坐在她旁邊,摸著母親早就開始變粗糙的手背。


    護士不忍打擾她,在門口停流片刻,敲門問她:“你是病人的女兒吧?”


    任世語抬頭,“嗯,我是。”


    護士把住院通知單和醫藥單給她,輕聲道:“你母親現在失血過多才沒醒來,讓她好好睡一覺,沒事了。”


    任世語點點頭:“嗯,好的。這些是在樓下繳費麽?”


    “是的,一樓大廳……”


    任世語下到一樓繳費,明亮的前廳還有零零散散的幾位看急診的,她在那群人裏看到一抹風塵撲撲的身影。


    他穿著黑色襯衣,西褲,手裏提著皮包,身材挺拔高大,頭發卻亂得像鳥窩,領帶也沒了,被他扯開,和西裝外套一起甩在手裏。


    他氣喘籲籲,健步如飛,與她對視的那一刻,他沒有絲毫猶豫,衝到她跟前一把將她擁進懷裏……


    她的身體瞬間被他從外麵帶進來的冰涼包圍,那絲涼,穿過皮膚,滲透到體內。他撫摸著她的發,聲音都是沙啞的。


    “我去過你家了……”


    她也抬手摸了他的蓬亂的發,突然笑了,笑著,有眼淚像瀑布一樣落下來。


    “傻子,你這傻子……”她罵他。


    他一下都不敢放手,隻顧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對不起……我隻是想回來看看你怎麽樣,到了你家,才聽到鄰居說救護車去了……對不起,我沒在你身邊。”


    任世語在他懷裏,至此,淚腺失控,大哭起來。


    暢快的,撕心裂肺的,所有委屈和難過,都在此,一並發泄……


    任世語在二十六歲的這一天,才終於知道,男人在女人的生命裏並不是最重要的,但一定會有個男人,會成為女人命運軌道的一趟最艱險而充滿誘惑的站點——


    她安坐在大廳中央的椅子上,看著男人在繳費口,彎著腰,耐著心詢問裏麵的工作人員繳費事項,她身上披著他的西裝,手裏抱著他的公文包。


    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她也才發現,從家裏出來,她還穿著人字拖鞋,不知道在路上踩到了什麽,腳背上飛濺了幾塊汙漬,褲腳也沒能幸免。


    狼狽。她剛剛還笑他頭發亂,衣服亂,剛下飛機,帶著風塵。


    她又好到哪裏……


    吳宵替她辦好了手續,回來時,手裏拿著更多的單據和□□,給她。


    “這些你保管著,如果後續還有要辦理的,你告訴我一聲。”


    任世語搖搖頭,把單子接過來,把公文包還給他,低著頭說:“不用了,後麵的我能自己辦。”


    吳宵泄了口氣,拉住她的手,“世語,你相信我,我能讓你依靠!”


    任世語抬頭看他,笑一下,說:“那你能不能幫我找個地方,讓我好好睡一覺?”


    任母的病房在夜裏換到了樓上的vip病房,帶了獨立衛生間和一個小陽台。病床對麵,擱了一張三人沙發,抻開底,便成一張一米寬的小床。


    任世語躺在上麵,吳宵坐在她跟前,不肯離開。


    他從紐約回來的,原本是要去加州,兩天後,加州有場拍賣會。他卻突然想回來看看她。將近20個小時的飛機,晚上8點多到了北城,他打任世語電話,她沒接,他就直接去了她家,聽聞事情的發生,又從她家到了醫院。


    馬不停蹄,一刻都不曾休息過。


    任世語讓他走,他不走。


    “我走了能安心麽?我在這兒陪你吧,心安一些。”


    任世語不知該如何感謝他,其實他也並不需要感激。


    因為喜歡,才願意付出,雖然期待得到回報,卻不一定要苛求回報。


    他笑著說:“你要是我辛苦,就往裏躺躺,讓我睡你旁邊吧?”


    任世語愣了愣,片刻之後,真的往旁邊移了些,留足了大片空間給他。


    吳宵也愣了愣,他隻是玩笑一句,不想她真的讓步。


    他心中喜悅來得很快,快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睡了?”任世語問他。


    吳宵回神,忙站起來,把鞋子蹬掉,輕手輕腳地在那隻狹小的空間裏側身躺下來。正好,像麵銅牆鐵壁,將她護在最裏麵……


    夜裏月光亮極,撒了一地銀色。


    他側躺著,低聲問她:“你媽媽怎麽樣?”


    她的聲音蒙在枕頭和他的胸膛之間,“已經沒有危險了……”


    他又問:“我聽說了,你從總公司調去臨城分公司。為什麽去那裏?”


    她說:“那是我長大的地方。”


    茫然的時候,也許重回□□,便能找到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悄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手臂輕輕搭在她的身上,慢慢道:“睡吧……”


    呼吸與夜融合,一切,又重歸於平靜……


    任母第二日醒了。


    白天裏身體虛弱,掛著生理鹽水,隻能進食清淡的食物,整個人木訥得像個假人,到傍晚,任世語坐在她床前,看著任母蒙在被子裏哭了許久。


    她知道很多東西都可以放下了,不管是她的,還是母親的,她們都放開了手,給時間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理由……


    任父在任母出院的前一天來了,卻沒走進病房。


    任世語在醫院的走廊,和父親兩人麵對麵,彼此是至親,但都很陌生。


    他把手裏的花和水果給任世語,“帶給你媽媽,我就不進去,她沒事就好……”


    任世語一動未動,隻張口說:“我媽對花粉過敏,這個你從來都不知道吧。也對,以前你能想起來她生日的時候,送她花,她都很開心的樣子,其實家裏一直都沒有養過花。東西你拿回去吧,她不需要這些。”


    任父麵容一僵,伸出去的手,慢慢收回。


    任世語繼續道:“你要給的話,就給點實際的。贍養費,一個月一千塊打進她的卡裏。立夏之後,我和媽媽就回臨城了,從此以後,你要過什麽樣的生活都跟我們無關了。”


    “世語!”任父望著女兒,臉上都是痛色。


    任世語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抱了父親一下。


    她說:“爸爸,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媽媽也是,她不會再做這種傻事,這次不是你放手,是她先放手了……”


    任父身體顫了顫,肩膀好像突然矮了許多。


    他低頭,吐出一口濁氣,轉過身,提著手裏的東西,步伐緩慢地走向另一邊……


    任世語回到房間裏,任母正在自己收拾衣物,抬頭看了她一眼,輕笑一下。


    她問女兒:“你說,明天天氣好,我穿這條裙子好不好?”


    任世語笑著,點頭:“好,配上我給你買的那件外套,一定好看。”


    立夏那天,天空下了小雨,起初牛毛般飄落在空中。


    吳宵開車,送任世語母女,從北城到臨城,一路向南,車行在高速上,刷刷的雨聲越來越大。


    兩個小時的車程,下了高速,雨漸漸小去,經過一段稍顯荒涼的郊區後,來到了這座新開發的三線城市。


    任世語把在後座睡熟的母親叫醒,任母睜眼,看了眼四處,滿目茫然。


    城市變了樣子,街道改了,原本鋪墊的青磚小路,如今被擴寬成了柏油路,路邊豎起碩大的房地產廣告牌,mt新建的賣場就在這條街的前麵不遠。


    她們提著行李繞過廣告牌,才看到熟悉之景。


    那是一簇老舊帶著泥土氣息的院落,隔牆之間,小路上苔蘚和泥土混合,青色的磚,房簷下,滴落的雨水聚集成水窪。


    下雨路不好,車開不進去,需要下車走過去。


    他們提著行李從中穿過,遇到兩個穿著膠鞋的小男孩在水窪旁放折好的小紙船,六七歲的樣子,倆孩子見到他們,抬頭張望,眼裏充滿好奇。


    任母看一眼,笑著說:“那好像是你大劉叔叔的雙胞胎孫子,倆寶貝,真是跟他兒子長得一模一樣。”


    任世語應著:“好像是,我猜,大劉叔叔一會兒聽到我們回來就會過來了!我們家鑰匙是在他手裏吧?”


    任母說:“對,等會兒把東西先放下來,再過去拿!”


    她們輕車熟路得繞過兩個小路,終於來到一扇紅色鐵門前。


    吳宵走在這種路上,卻吃力許多,沒一會兒,腳上褲子上都是泥巴。


    他站在低矮的房簷下,甩甩頭,問:“是這裏麽?”


    任世語拿出紙巾給他,“擦擦汗吧,辛苦你了……”


    他咧嘴笑,像個大男孩兒,“沒事兒,覺得我辛苦你就幫我擦擦——”


    任世語下意識看了眼母親,任母正偷笑著。


    她無奈苦笑,不溫柔地在吳宵額頭上擦了幾下說:“你陪我媽在這兒等著!我去跟前麵,跟大劉叔叔要鑰匙!”


    “好嘞!”吳宵爽快答應。


    任世語這邊一走,任母便笑著說:“世語不是壞孩子,她隻是從小要強慣了。”


    吳宵也笑:“這我倒知道。隻是我這老大不小了,說實話,也挺著急。阿姨,我是真心喜歡世語的,您要是覺得我還不錯呀,要不然,給就做個助攻吧!”


    任母低頭,輕輕說:“我看出來了,你喜歡她……不過我說話不管用,我自己就是個婚姻失敗者,不敢,也不會教導自己女兒該怎麽去選擇……”


    吳宵一頓,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解釋說:“阿姨,我這人吧,不會說話,長痞了,做生意能跟人逢場作戲行,對著自己人,倒經常說錯話。脾氣壞,做事直,缺點一堆,有時候說了什麽,事後想想也後悔地想抽自己嘴巴!”


    任母看他急得又一頭汗,笑著安撫他說:“我不在意,真的。講實話,人都是會變得,好人能變成壞人,壞人也能變好,就看有沒有那麽個人,能讓你甘心去改變的……倆人在一塊兒,鬥嘴吵架都不是大事,最怕的是,彼此不了解對方,傷到心了,就挽回不了了……”


    吳宵聽完,笑一下,說:“我記著了,記心裏了。”


    任世語再回來,身邊跟著一位穿著白色汗衫的平頭大叔,應該就是“大劉叔叔”了。他們身後,有兩個黃毛小兒,那倆小孩兒一蹦一跳,甚是可愛。


    平頭大叔到了跟前,就熱情跟任母打招呼,“哎喲,我家那倆小孩兒剛剛跑進屋裏說,有人進我們巷子了,我還琢磨著是不是你們回來了,還真是!”


    他瞅了吳宵一眼,問道:“喲,他嬸子,這位是誰呀?”


    任母說:“這是世語的朋友,吳宵。吳宵,這是老劉,世語他們都管他叫大劉叔。”


    吳宵與人問好:“大劉叔,你好。”


    大劉叔笑著說:“世語朋友,是男朋友吧?”


    任母忙拉著他說:“進去再說,進去再說!”


    大劉叔哈哈笑著拿鑰匙開了門,入目就見一樹葡萄藤,綠葉下麵結著青色的串子,一扇大院,院落幹淨整齊,全不像許多年沒住過的樣子。


    往裏是一座兩層的小樓,外表樸質,內裏也簡單裝修了,打掃一番,就能住人了。


    她們進去,放了東西在屋裏聊了會兒天,大劉叔就帶著倆小孫子回去。


    中午飯是在大劉叔家吃的,吃過飯,大劉叔的妻子拿著掃帚拖把等打掃工具,到任家幫忙打掃衛生。


    吳宵本也想插上一腳的,卻被人齊齊往外轟。


    大劉叔說:“你第一次來臨城,應該先出去看看我們臨城的風光!去吧,這兒我們來收拾,你別插手!”


    任母也說:“就是,現在雨也停了,讓世語跟你一塊兒去!”


    大劉叔的妻子說:“帶上我們家倆野小子,我看他倆老早就想跟你們玩了!”


    最後,任世語把吳宵拉走。


    他們從前街走,坐上吳宵的車,任世語轉過頭問坐後座的倆小孩兒,“大寶,小寶,柳巷還在麽?”


    大寶機靈,立刻說:“柳巷在!就在我們學校旁邊呢!”


    一路走,大寶像個小向導,給吳宵指路,往這兒,往那兒,再直走……越是往前,城鎮的風味越是足。


    柳巷,顧名思義,柳樹很多的小巷,除了柳樹多,小吃也多。


    才剛下車,倆孩子就拉著任世語撒丫子跑去進去。


    天晴了,午後的陽光和煦溫暖。街頭小販的吆喝聲,帶著濃重的口音。


    女人和孩子衝進人群中,身影跳躍,忽而消失,忽而出現……


    吳宵腳步微動,望著他們,心裏泛起異樣情緒。


    他常不喜歡那些酸溜溜的話。


    可現在他問自己,吳宵,一輩子到底有多長,能否長過讓你陪同她過海穿洋,走遍世界?一輩子又有多短,是不是可能連這杯盞之間的回眸機會都要失去?


    他慌忙邁步衝過去,尋找那人的身影——


    他看到她站在陽光下,回頭衝他燦然微笑。


    他敢發誓,那是他有生之年見過的,最美的笑容……


    -


    次年三月回春,北城藝術圈裏喜事兒連連。


    聽聞譚家又添了個大胖小子,剛出生,有八斤重,可苦了生他的娘了,產房裏疼了六個多小時,到最後還是剖了,哭聲震天動地。


    滿月的時候,請他家齊老爺子給孩子取了名字,單名一個“願”字,小名叫叮咚。


    那會子,吳宵摸著他老婆才剛微微隆起的小腹,已經開始琢磨了,也得給他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才行……叫什麽好呢?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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