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公夫人氣得七竅生煙,身體一時掙不脫,她幹脆在那東西鎖緊自己之前抓向身邊的少女:“駒齒未落的小兒,敢用這種陰險法子暗算我,捆住我又何妨?我立刻拉她陪葬。”


    她手臂正待伸長,前方冷不丁刺來一樣物事,劍鋒碧綠冷瑩,正是早前讓她吃過大虧的翡翠劍。


    滕玉意早在安國公夫人分神之際就能動彈了,突襲這妖物並非擔心那少女的安危,而是要這妖物立刻去死。


    她平生最記仇,早巴不得將這東西挫骨揚灰,察覺這東西又要耍花招,怎肯讓它如願。


    然而,不等她刺中那怪物的左爪,繩索便猛地收緊,安國公夫人眼珠發凸,一下子被拔離了地麵。


    結界破了,貴女們嚇得花容失色,院子裏混亂不堪,繩索繞過一圈,末端躥回到少年手中,他笑眯眯捆住那妖物,隨手將一樣東西擲給滕玉意:“把這藥給傷者吃了。”


    滕玉意險險接到藥瓶,仔細打量那人,頭戴白玉遠梁冠,腰懸金飾劍,紫色襴袍,青色襪舄(注1)。按照本朝規製,這是親王級別的服飾。


    再看長相,十七-八歲的年紀,長身玉立,豐標俊雅,若不是臉上那抹笑太壞,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滕玉意早認出這人是誰,當今皇上的親侄兒,成王夫婦的長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赫赫有名的宗室子弟:藺承佑。


    滕玉意瞟他一眼,回身拽過仍有些發怔的姨母往屋裏走:“多謝世子。”


    前世她唯一一次跟藺承佑打交道,是在玉真女觀的賞花宴上。


    那時段滕兩家已經退了親,父親仍在淮南道監軍,滕玉意為了照顧患病的姨母,自願留在長安延壽坊祖宅,隨著父親卸任的日子越來越近,府裏經常收到父親從淮南道寄來的信,她不明就裏,暗猜與父親要調任回京有關。


    當時表姐死因仍未查明,她每日在姨母病榻前服侍,因為意誌消沉,已經許久未出門遊曆了。那日管事拿來帖子她本不欲去,聽說設宴人是皇後,這才打疊起精神籌備。


    如滕玉意所料,賞花會空前熱鬧,貴女們盛裝打扮,成群聚集在一處。據說不止皇後,連常年在外遊曆的成王妃也來了。


    滕玉意隨貴女們去拜見皇後和成王妃,忽聽人悄聲說:“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正好看見一個俊美倜儻的少年穿過花園。


    此人箭袖輕袍,臂上挽著一把金光燦燦的彎弓,不像來赴宴,倒像隨時要離開此處去狩獵。


    “呀,他哪像來相看娘子的,像是來玩的。”


    “我聽說他本要去打馬毬,臨時被成王妃給押來的。”


    宴會正式開始了,滕玉意隨眾女撫琴、品茗、賞花,因為隱約猜到了皇後舉辦這次詩會背後的深意,她表現得盡善盡美。閑聊時含珠吐玉,賦起詩來別出機杼,即便在僻靜角落跟下人打交道,也比平日寬柔有耐性。


    詩會結束後,皇後和成王妃特意招滕玉意近前,她文文靜靜答了好些問題,出來時聽到宮人議論:“我猜會是滕將軍家的小娘子,這位的相貌也太招眼了,別看世子驕縱,畢竟到了開竅的年紀,若是他親眼見過滕家小娘子,多半也會動心的。”


    “是啊,看王妃的模樣,好像也對滕家很滿意,小世子誰都不怕,就怕他爺娘,有王妃在場,世子不敢胡來的。要是這回世子還敢跑,少不了會被王妃狠揍一頓。”


    滕玉意覺得十分新鮮,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次聽說會親自揍兒子的王妃,本想再次端詳那位坐在上首的成王妃,皇後就令人把她們帶到園子裏賞秋菊。


    路過疊翠亭時,滕玉意瞥見亭子裏趺坐著好些衣飾華貴的少年郎君。微風吹動竹簾,席上投來數十道目光。


    滕玉意目不斜視款款而行,正是深秋時節,霏微細雨默然灑下來,臉上有種毛茸茸的涼意,當晚回到滕府,她回想白日皇後和成王妃拉著她問話時的情形,已是成竹在胸。


    她對這位成王世子毫無傾慕之心,隻不過仕女們私底下含蓄調侃,說得最多的就是成王世子,她邊飲茶邊豎著耳朵聽,既然都戀慕此人,想必有些過人之處。


    這回選妃的宗室子弟那樣多,她滕玉意不能俯就,挑就要挑個最好的。


    她氣定神閑卸下簪環,隔日打探消息,皇後和王妃拿著她的畫像征詢意見,藺承佑隻有毫不留情的兩個字:不娶。


    當時滕玉意正挽著袖子用白蜜調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盞。


    不娶?她還未必肯嫁呢,一定是表姐的死和姨母的病擾亂了她心緒,所以她才會昏了頭去參加宗室子弟選親。


    其實這兩日她早就想過了,未曾謀麵,脾性全然不知,那日聽來的種種,不過是那人在外人眼中的樣子,內裏究竟怎麽樣,時日久了才知道,假如是個不好相與的,搭上的可是一輩子。


    她五歲就沒了母親,父親南征北戰不在身邊,多年來她早就習慣了事事由自己掌控,親事非同兒戲,自然也不例外,她該慶幸藺承佑不娶,省得她將來後悔莫及。


    她仰頭大笑三聲,轉眼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後,翌日照例到杜府服侍姨母,晚上回府令人做駝蹄羹。


    香濃羹醯佐以波斯酒肆買來的三勒漿,當真是神仙才能吃到的美饌。


    酒足飯飽之後,她到浴斛裏沐浴,本來好好地絞著絁巾,腦海中冷不丁冒出兩個字:“不娶。”


    嗬。她立時壞了興致,繃著臉把絁巾扔回水裏,力道大了點,水花全濺到浴斛外。


    白芷和碧螺溜到一旁竊竊私語:今日娘子不知因何事生氣,一整天腮幫子都鼓鼓的。


    笑話!她心情明明好得很,她不緊不慢穿上衣裳回房,可直到歇到床上了,脊背上還有一種極不舒服的癢感。


    這份癢不在骨也不在皮,若是伸到後麵去撓,未必找得到地方,可若是不去管,時不時又會冒出來癢一陣。歸根結底一句話:不痛快,渾身都不痛快。


    這種不痛快的感覺持續了三天之久,久到她琢磨著做點什麽找回場子了,就在此時,姨母的病情驟然加重了。


    她不眠不休侍奉藥石,本指望姨母身體好轉,不料越治越差。


    醫官們個個束手無策,姨夫和表弟憂心如焚,她情急之下給父親送信,說前頭請的醫官全無用,求他盡快想辦法。


    自從阿娘去世,她因深恨父親從不與他寫信,接連幾回求父親,都是為了姨母的病。


    她不想姨母死,阿娘早早走了,幸有姨母和表姐悉心照料她,要是連姨母也走了,她豈不是又會變回孤零零的一個人。


    父親果然趕回了長夜,並在當夜請到了尚藥局的餘奉禦私底來診脈,可惜還是晚了,姨母的病損及了根本,拖了這些時日,已是醫石無用。


    姨母走的那晚,姨夫和表弟在棺槨前哀哀痛哭,她木然跪著,心知哭也沒用,五歲時就已嚐過這滋味,哪怕她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隻是無聲無息地躺在棺槨裏。


    記得母親去世那晚,她站在靈堂裏,用小小的手拍打冷冰冰的木板。


    “阿娘,阿玉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阿娘,阿娘起來看看阿玉。”


    府中太亂,她趁下人們不注意爬上了棺槨,母親身著盛裝,鬢邊貼著花黃,安靜柔美的麵龐與平時沒什麽兩樣。


    她笨拙地爬進去,衝母親伸出胖胖的胳膊:“阿娘,抱阿玉睡覺覺。”


    母親不理她,她小聲啜泣,把自己的腦袋貼到母親胸前,握緊小拳頭說:“阿娘別生氣,阿玉乖,阿玉幫阿娘打壞女人。”


    她幻想醒來母親就會理她了,依偎在母親懷裏,不知不覺睡著了。


    也許是心裏的祈禱起了作用,半夢半醒間她跌進了一個溫暖的胸膛,可等她充滿驚喜地睜大眼睛,對上的卻是父親滿是胡茬的憔悴臉龐。


    父親表情哀傷,眼眸裏布滿血絲,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


    她怔忪了一會,猛然想起父親身邊的那個女人,不由哇哇大哭起來:“我不要阿爺!阿爺是壞人!我不要阿爺抱!”


    父親潸然淚下,雙膝一矮,抱著她跪到棺槨前,無論她如何哭鬧,都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大聲抽噎,在那一瞬間,終於意識到母親再也回不來了,恐懼的滋味無限擴大,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她踢打父親,放聲尖叫:“阿爺是壞人!是你害阿娘生的病!”


    回憶到此處,那種悲涼憤懣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上來,她茫然去抓襦裳的領子,忽有人在耳畔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回過神,看著姨母那張跟母親相似的臉龐,心裏填滿了酸楚,她嗚咽著紮進姨母懷裏:“姨母。”


    杜夫人呆了一呆,表情隨即溫柔下來,抬起手來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輕撫滕玉意的後腦勺:“好孩子,這是怎麽了?定是那怪物把你嚇壞了,有姨母在,什麽都別怕。”


    她們剛進屋,藺承佑給的藥瓶就在手裏,滕玉意環顧四周,迅速平複了心緒,打開瓶蓋,一下子倒出三粒丹藥:“姨母,我們先分頭服藥。”


    杜夫人喜不自勝,“哎”了一聲,自去安排。


    端福躺在廊廡下,滕玉意拿著藥去外頭救人,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來,幹巴巴笑道:“滕娘子,方才老奴說錯了話,老奴給娘子磕頭賠罪,但我家二娘急等著救命,滕娘子快把丹藥給老奴吧。”


    滕玉意橫她一眼,這主仆倆缺德事沒少做,依她看一點都不無辜,但畢竟是一條人命,公然見死不救,好像有點說不過去,於是微微一笑,慷慨地打開瓶蓋,誰知隻倒出一粒藥丸,裏頭就空了。


    受傷的還有兩人,一粒可怎麽分?管事娘子麵色變了幾變,那邊隻是個老仆,死了也沒什麽了不起,藥既然隻有一粒,當然要留給她家二娘,於是趕忙上前搶奪:“老奴先替二娘謝過了!”


    不料滕玉意身子一偏,抓著那藥就奔向端福。


    管事娘子目瞪口呆,眼看滕玉意一溜煙跑了,她氣急敗壞跺跺腳,回身下了台階,眼含熱淚望著藺承佑:“世子,我家二娘命在旦夕,滕娘子拿了你的藥卻不肯施放,豈不白白辜負了世子的高義之舉。”


    藺承佑毫無反應,管事娘子咽了口唾沫,小姐急等著救命,總不能由著滕家小娘子胡亂安排,明知那邊有妖怪,仍硬著頭皮捱過去。


    “世子,那丹藥……”


    無意中往庭中一瞟,她嚇得一哆嗦,隻見安國公夫人的臉說不出的怪異,乳白色底子透出光光的亮彩,不像人的麵皮,倒像上等的邢窯白瓷,眼眶有如抹了豔色胭脂,醺醺然透出猙獰的醉意。


    安國公夫人嘴上貼著符紙,隻恨口不能言,盯著藺承佑瞧了片刻,忽然無聲笑了笑。


    她這一笑,庭院前的帷幔無風自起,黑雲從四麵八方湧來。


    管事娘子雙腿直發軟,這情景讓人想起風中搖曳的牡丹,那張臉之前有多美貌,此時就有多瘮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腳下突然傳來異動,低頭一瞧,地底下鑽出好些五顏六色的花枝,枝葉簌簌搖晃,像在聞嗅著什麽,扭頭發現管事娘子,爭先恐後湧了上來。


    管事娘子嚇得魂飛天外,連連往後退,然而那花枝順著腿就往上爬,越掙紮纏得越緊。


    “世子,救、救命!”


    藺承佑臉上那抹謔浪的笑不見了,飛身躍到屋梁上,一言不發環顧四周,直到管事娘子嚇得屎尿屁都要出來了,才擲出一張符:“可以滾了嗎?”


    那道符擊到院中,濺出陣陣焦臭味,花枝躲閃不及,一大半被燒得焦黑,剩下那些吃了教訓,齊齊縮回地底。


    管事娘子腳下一鬆,忙不迭爬回廊廡下:“滾,老奴這就滾。”


    她心知藺承佑早就可以出手救她,無非嫌她礙事才叫她吃苦頭。都說這位世子不好惹,今晚算是領教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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