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訝笑:“給我的?”


    打開漆盒, 麵前騰起一片熱乎乎的白氣,匣子裏滿滿當當的,裝的全是圓滾滾的點心,點心裏似乎摻了草汁, 麵團透著淡淡的緗色, 可惜團子們的形狀搓得有點淩亂, 不是太癟就是太鼓。


    棄智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們觀裏的三清糕,我和絕聖一大早起來做的, 麵團揉得不夠好, 但味道很不賴的。杜娘子,這盒是給你的。”


    “我也有?”杜庭蘭笑著接過。


    絕聖滿臉自豪:“這三清糕的方子是師公的師公傳下來的,裏頭加了幾味靈草,有益氣固本之效,每年春夏師公都會吩咐觀裏做幾份備用,吃了很管用的。我們還在餡料裏調了好多靈沙臛,可甜可甜了, 滕娘子和杜娘子這幾日受了驚嚇,吃了這個晚上就不會夢魘了。”


    滕玉意望著點心不說話, 透過那香甜的熱氣,仿佛看見了絕聖和棄智兩顆熱乎乎的心。


    她閉上眼睛聞了聞,慨歎道:“光聞味道就知道有多好吃了。春絨,快把這些食盒拿到花廳裏去,早膳我也不吃別的了,就吃我們小道長親手做的點心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極了, 沒想到滕娘子這樣喜歡,看來送點心這主意真沒錯。


    其實直到昨晚睡覺之前,他們都沒想好明日來滕府帶什麽禮物好, 滕娘子專程請他們吃好吃的,他們總不好空手上門,兩人躺在屋裏榻上商量,一會說再畫點符籙送給滕娘子,一會說明日現買點胭脂水粉,哪知這時候,師兄突然回了觀裏,興許是聽到了他們說的話,他路過廊道上隨口說了句:“你們買的胭脂水粉,人家敢用嗎。她不是很愛吃點心嗎,做點三清糕總不麻煩。”


    絕聖和棄智忙跑出屋,師兄已經走了,經堂裏的燈還亮著,門卻上了鎖。那裏頭藏著異誌錄和各類道家典籍,往常師兄隻要遇到疑難之事,都會到裏頭尋求答案。


    師兄深夜回觀來翻看觀裏的藏卷,看樣子在查辦莊穆的過程中遇到了棘手的問題。


    兩人開了門進去,架上果然少了一本最厚的異誌錄。


    清早起來做三清糕時,師兄也不見回觀裏,不知昨晚就睡在衙門裏,還是辦完案回了成王府。


    一行人就往花廳去,途中滕玉意問春絨:“阿爺可用過早膳了?”


    春絨笑道:“老爺哪像娘子這般貪睡,天不亮就用過早膳走了。”


    滕玉意暗忖,阿爺這幾日論理該休沐,一大早就這樣忙碌,定是昨晚的談話起了作用,這樣再好不過了,阿爺是個雷厲風行之人,早些做籌劃,父女倆也不至於再像前世那樣橫遭暗算了。


    用早膳的時候,滕玉意胃口奇佳,一口氣吃了好些三清糕。


    杜庭蘭也對這點心讚不絕口。


    絕聖和棄智被誇得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問:“昨晚府裏沒再有邪祟來相擾了吧。”


    “沒有,昨晚我和阿姐睡得可香了。”滕玉意笑著說,想了想又屏退下人,“早上見到你們師兄了嗎,莊穆可說了自己為何會被引到香料鋪後巷去?”


    絕聖搖頭:“早上沒見到師兄,昨晚師兄倒是回來了一趟,不過他隻取了一本觀裏的異誌錄就走了,連口茶都沒喝。應該是審得不太順利,不然師兄昨晚就去抓真凶了,不會那麽晚還跑回觀裏。”


    滕玉意:“莊穆還不肯說麽?”


    棄智托著腮:“如果我是莊穆,明知自己被真凶栽贓,昨天被抓住時就把知道的全都說出來了,為何三緘其口呢。”


    杜庭蘭插話道:“此人一定是有什麽顧慮。”


    絕聖費解:“他都被大理寺抓住了,拒不交代一定會重判的,橫豎都是一死,何必替人背個殺人犯的惡名?”


    滕玉意思忖著說:“莊穆本就是亡命之徒,一個‘死’字對他來說或許不足為懼,可萬一對他來說,還有比‘死’更大的災禍呢?”


    桌上的三人都愣了一下。


    這時程伯領著廚司的下人們進來了,下人們每人捧著一個漆盒,裏頭裝滿了各式點心,加起來足有二十來盒。


    “這邊是小道長最愛吃的玉露團,這邊是春季裏新做的其他麵點。”廚娘笑容可掬,一盒一盒打開給滕玉意過目,“娘子瞧瞧可還合心意。”


    滕玉意細細檢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再加幾盒透花糍吧,上回小道長來時府裏沒做,這次正好請他們嚐嚐鮮。”


    絕聖和棄智胖臉不由一紅:“都是給我們的?這這這也太多了,我們吃不完的。滕娘子,你太費心了。”


    滕玉意不容分說讓人把漆盒送到青雲觀的犢車上:“天氣還算涼,點心存得住,你們拿回去放起來,慢慢吃不怕壞。”


    棄智和絕聖赧然道謝,一動之下,棄智的袖子裏掉出一管紫毫,管身漆釉光亮,一看就知是上品。


    滕玉意一訝,彎腰幫棄智撿起那管筆:“這是昨日在墨齋給你們師兄買的生辰禮吧?”


    這樣的上等紫毫,少說也要十緡錢,兩個小家夥對自己摳門,對師兄的事可真夠上心的。


    棄智忙說:“不是的,昨日出了那樣的事,我們沒來得及選禮物。這是李三娘子送我們的。”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視一眼:“李淮固?”


    絕聖在旁說:“昨日那些小娘子小公子不是嚇壞了嘛,當時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就順路送他們各自回府,這位李三娘子住得最遠,一路送下來,車上就隻剩她了,李三娘子與我們閑聊,說自打在禦宿川撞過一回鬼,晚上就睡得不□□寧,問我們有沒有什麽好法子,我和棄智就把身上的符籙都給她了。李三娘子感激得不得了,說知道我們觀裏的符籙貴重得很,不敢白收符籙,拿出兩管在墨齋買的筆硬要送給我們,看我們不收,就說權當孝敬觀裏的香火錢。”


    說到此處,絕聖赧然一笑:“師公他老人家嘛,一向很摳門,很早就定下了規矩,凡是施主主動給的香火錢,一概不得推拒。我們看李娘子人挺好的,況且不是什麽特別貴重之物,也就收了。但是早上棄智跟我商量,說這筆又不能拿來上香,擅自收下總歸不好,借著今日出門,不如幹脆還回去。李三娘子若是覺得收了觀裏的符籙過意不去,改日親自來上香就好了。”


    杜庭蘭:“原來如此。”


    滕玉意垂下眼睫,淡淡喝了一口茶。


    這時程伯進了花廳:“娘子,武家二娘子讓人送帖子來了。”


    “武綺?”


    程伯手□□有兩張泥金帖子,一張是給滕玉意的,一張是給杜庭蘭的。


    姐妹倆展開一看,原來前幾日玉真女冠觀的桃花開了,武綺邀她們今日去觀裏賞花踏青。


    程伯說:“昨日娘子剛走,這帖子就送來了,本來老奴昨晚要拿給娘子的,看娘子和老爺在書房說話也就擱下了。”


    滕玉意有些遲疑,白日出去賞個花沒什麽,可她答應了今日要帶絕聖和棄智去山海樓吃飯的。


    程伯溫聲提醒道:“娘子,武二娘的父親武如筠才被擢升為禦史中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滕玉意明白程伯的意思,武如筠官拜宰相,阿爺是威震一方的強蕃,為著不引來朝廷猜疑,滕武兩家素無深交,但兩家孩子走動走動總無壞處。


    杜庭蘭也說:“回長安之後你也沒好好散過心,趁這機會我們姐妹倆出去玩玩也好,大不了早些回來。”


    滕玉意望著絕聖和棄智,心裏仍在掙紮。


    絕聖和棄智這時也聽明白了,忙對滕玉意說:“滕娘子,你出去好好散散心吧,正好今日我們也要去盯梢盧兆安,我們明日再一起吃飯。”


    滕玉意隻好說:“那明日一早我直接去青雲觀接你們?”


    絕聖和棄智樂嗬嗬道:“好。”


    滕玉意就把帖子遞給程伯:“回說我們赴約。”


    程伯剛走,廊下婢女就說:“大公子來了。”


    話音未落,杜紹棠一腳跨進了花廳。


    十一歲正是長個頭的時候,杜紹棠身形又偏瘦,穿著件春水綠的圓領襴衫,遠遠看著像一株細柳似的,還好戴著襆頭,不然準被人誤以為是小娘子。


    杜紹棠望見花廳裏的絕聖和棄智,露出驚訝的神色:“小道長?”


    杜庭蘭奇道:“怎麽一大早就跑來了,今日國子監不上學麽?”


    “夫子休旬假,這兩日都不用去課堂。”杜紹棠同絕聖和棄智見了禮,一坐下來就說, “玉表姐,昨日我——”


    看了眼絕聖和棄智,猶豫著要不要說。


    滕玉意忙說:“兩位小道長不是外人,有什麽話隻管說。”


    杜紹棠就開口了:“昨日我在家沒事,就買了些東西去胡府探望季真,走的時候帶上了霍丘大哥,還帶上了玉表姐給我的這個——”


    他取出東明觀的那支禿筆給大夥瞧了瞧。


    “胡府看我一個人來的,這次倒是準許我進內院探望季真了,但還是不讓我進裏屋,隻說季真的模樣太駭人,怕把我嚇著。我在外屋坐了一會,暗想著,這陣子季真病臥在床,心裏一定也盼著同窗好友來探望他,知道我來了,說不定很高興。我就在簾外說:‘季真,我是紹棠,我來看你了,你好點沒有?’然後我就聽見——”


    杜紹棠聲線抖了抖:“我聽見有個怪聲在裏屋大喊:‘你們別過來,我什麽都沒瞧見’。那聲音又尖又啞,我差點就沒聽出那是季真的聲音。過了好一會,胡老爺和胡夫人出來了,胡夫人臉上都是淚,胡老爺麵色也很難看,出來對我說:‘犬子病中無狀,還請杜公子海涵。’我哪敢再待下去,忙告辭出來了。”


    絕聖和棄智越聽越吃驚,昨日師兄同他們說起胡季真的事時,隻說胡季真因為丟了一魂一魄成了癡兒,師兄連續去胡府看了幾回,都沒能從胡季真口裏聽到隻言片語。沒想到杜公子這一去,胡季真竟有了這樣大的反應。


    不過想想就知道了,胡季真與師兄並不熟,杜公子卻是胡季真的好朋友,聽到昔日同窗的聲音,胡公子殘存的魂魄有了感應,被勾出一點模糊的記憶也不奇怪。


    “‘你們別過來,我什麽都沒瞧見’——”棄智在嘴裏咀嚼這句話,“胡公子這樣喊的?”


    杜紹棠心有餘悸點點頭。


    滕玉意又驚又疑,她早知道胡季真的病來得古怪,照這情形,胡季真竟像是撞破了什麽才被人暗害。


    雖然隻有短短兩句話,但或許可以證明,胡公子出事前自己預知到了危險,他知道對方不會放過他,情急之下隻能說這樣的話來自保,但很顯然,對方並沒有心軟。


    “你們師兄不是一直在調查此事嗎?”滕玉意轉向絕聖棄智,“胡季真出事前去了何處、見了何人,一查不就知道了。”


    絕聖和棄智有些踟躕,昨日師兄說起胡季真的怪病時,曾提過滕娘子一直在調查盧兆安,但師兄隻要他們盯好盧兆安,沒說要他們在滕娘子麵前守口如瓶。


    今日杜公子又有新發現,那就更不用瞞著滕娘子了。


    他們就把胡季真出事那日的行程都說了。


    “當日足足有兩個時辰胡公子行蹤不明,恰好那一陣盧兆安在英國公府赴宴,可這也沒辦法證明胡公子出事前去找過盧兆安。”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盧兆安委實太謹慎了,明明都查到他頭上了,還是捉不到實實在在的把柄。


    杜紹棠插話道:“就算季真撞破了什麽,也不至於被害成這樣吧,難道還有比殺人害人更大的罪名嗎?”


    “想必是要命的把柄。”滕玉意麵露思量,“一旦走漏風聲,凶手自己就會遭遇滅頂之災,可是動手殺人又太明顯,不如把胡季真變成癡兒,這病症表麵上與痰迷心竅差不多,一時半會查不出什麽,要不是藺承佑早就暗中盯梢盧兆安,並由此對胡季真的病起了疑心,這事未必會有下文。”


    杜紹棠呆了一呆,旋即憤懣道:“我還是想不通,胡季真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算看見了什麽,未必會四處宣揚,那人何必痛下殺手。”


    “萬一他撞見盧兆安殺人呢?”滕玉意冷不丁道,“胡公子也會悶在肚子裏不說嗎?”


    眾人一駭。


    杜庭蘭想了一陣,膽戰心驚地說:“胡公子說的是‘你們’,假如這是他出事前喊的最後一句話,胡公子當時看到的會不會不隻一個人?”


    絕聖回過神來:“對哦,不然不會說‘你們’,假設其中一個是盧兆安,另一個又是誰?”


    滕玉意望著杯盞裏的茉莉花瓣,有意思,盧兆安這趟水好像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深,前世阿姐的死,今世胡公子的怪病,千絲萬縷,迷霧重重,越往下查,越讓人心驚。假如胡公子真是盧兆安害的,當時與他在一起的那人又是誰?能讓人當場起殺心,胡公子看見的那件事絕對非同小可。


    “得趕快把這件事告訴你們師兄。”滕玉意放下茶盞說,“紹棠你也去,此事事關重大,你把昨日在胡府的見聞,一樣不落地告訴藺承佑。”


    棄智遲疑:“但是師兄今日忙著查那幾樁孕婦的案子,我們未必能見得著他。”


    “那就在大理寺外頭等。”滕玉意忖度著,絕不能讓盧兆安知道紹棠在查他,於是對杜紹棠說,“我先讓程伯給你易個容,霍丘也不能落下。”


    事不宜遲,姐弟三人回了內院,程伯從庫房裏取出幾副假胡子來幫杜紹棠易容,這方麵他是把好手,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叫杜紹棠的臉變了模樣。


    弄好後,滕玉意和杜庭蘭繞著杜紹棠踱步,口中嘖嘖稱奇,杜紹棠自己也目瞪口呆。程伯這手法簡直渾然無跡,這回怕是阿娘在場也認不出他了。


    霍丘懂易容之術,等滕玉意三人出來,早已自行裝扮好了。


    他們到花廳裏與絕聖和棄智匯合,一起往府外去。


    路上滕玉意叮囑杜紹棠:“人前隻說自己姓唐就行了。”


    杜紹棠點點頭,頭一回參與這樣的“大事”,心裏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害怕,因為腳下走得太快,差一點就絆了一跤。


    絕聖和棄智忙攙住杜紹棠:“杜——唐公子。”


    滕玉意把杜紹棠拽到一邊,低聲道:“不過是去趟大理寺,何必慌成這樣?記住了,你是個男人,在外頭無論遇到何事,一定要穩住了。”


    杜紹棠羞慚地看了看不遠處的絕聖和棄智,這兩個小道士比他還小上幾歲,卻已經能獨當一麵了。


    玉表姐就更不用說了。


    他忙扶了扶襆頭:“玉表姐放心吧,我知道怎麽做的。”


    滕玉意繃著臉看了他一晌,這才點點頭。


    出門前,杜庭蘭又叮囑了弟弟幾句,滕玉意則看著下人們把她準備的點心一盒盒搬上青雲觀的犢車,確定沒有漏下的,這才放了心。


    杜紹棠與絕聖棄智同行,滕玉意和杜庭蘭另乘一車。


    途中路過一座宅邸時,滕玉意聽得外頭有些吵鬧,透過窗帷往外看,就見那宅子門前有一列武侯敲門,為首的武侯對開門的下人說:“府上可有婦人懷孕?不拘主家,底下的仆婦也要上報。此事事關重大,膽敢隱瞞官府者,必受重罰!”


    閽者嚇了一跳,忙說:“我家夫人並未懷孕。還請官爺們請稍等,小人進去問問可有管事娘子懷了身孕。”


    滕玉意詫異道:“這是要在摸查長安現有的孕婦?”


    杜庭蘭一愣:“是不是怕凶徒再作亂,所以想著提前防備?上回阿爺說,長安如今民安物阜,少說有百萬人口,這樣挨家挨戶查下來,也不知要查到什麽時候。”


    滕玉意想了想,換作別人未必查得動,是藺承佑的主意那就另作別論了,藺承佑直達天聽,長安和萬年兩縣的縣令為著自己前程著想,斷然不敢推拒他的指令,長安人口多,戶數卻有限,隻要調動能調動的人力滿城一查,幾日就能摸清楚。


    她有些費解,對方為了陷害莊穆可謂煞費苦心,莊穆如今落了網,藺承佑何不將計就計呢?


    ***


    大理寺。


    嚴司直從停屍房出來,邊走邊對藺承佑說:“舒麗娘和白氏的裙角都未缺損,可見凶手當時沒想過用她們的裙角包裹胎兒,可一到了榮安伯世子夫人小薑氏身上就這樣做,擺明了是想嫁禍莊穆。藺評事,既如此,為何不對外宣稱已經抓到了真凶?凶徒聽說我們‘中計’,說不定也能早些露出馬腳。”


    藺承佑若有所思望著庭前的鬆柏,過片刻才答:“昨晚我把幾大道觀取胎的邪祟和妖法都找來看了,如果真是為了煉月朔童君,凶徒絕不會隻取三胎就罷手,一旦再犯案,凶徒嫁禍莊穆的舉動就毫無意義了,這等老練的凶手,又怎會做些無意義之舉?我在想,凶徒給莊穆挖了這麽多陷阱,僅僅隻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麽,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麽深意?”


    嚴司直愕然:“除了栽贓還能是為了什麽?”


    “震懾?警告?”藺承佑思量著踱下台階。


    嚴司直更糊塗了:“莊穆已經被抓住了,這所謂的‘震懾’和‘警告’又能做給誰看?”


    “假如莊穆背後有人呢……”藺承佑說,“凶徒意不在莊穆,而在莊穆幕後的那個人。我問過尤米貴的主家阿讚,莊穆幹活每月隻得五百錢。但莊穆平日常去酒肆喝酒不說,還時不時去賭坊賭錢,區區五百錢,怎夠他這樣花銷?此前他突然離開長安一月,途中的費用又從何而來?很顯然,生鐵匠隻是他表麵上的行當,他背地裏一定還有別的主家。”


    “這個我倒是也早有懷疑。”嚴司直愣了一會,“對了,藺評事已經查驗過莊穆此前一個月不在長安?”


    藺承佑:“昨日王公子說了此事後,我就令人去查驗了,莊穆的確三月初一就離開了長安,而且一出城就在城外的驛站雇了一匹馬,看樣子是要出遠門,同州與長安相距不遠,如果莊穆驅馬趕路,是來得及趕在三月初五到同州的,但他到底是去犯案,還是去做別的,那就不知道了,他這樣的人,偽造‘過所’不算什麽難事。碰巧接下來的兩樁案子,莊穆也都在現場,從現有的種種跡象來看,凶手是有意把莊穆引到事發之地去,可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會不會莊穆是在調查真正的凶徒,所以才次次跟在凶手的後麵趕到事發現場。”


    嚴司直詫異地張大了嘴:“你是說莊穆在跟蹤真凶?”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我先試著猜一猜啊。真凶是為了殺人取胎,而莊穆是為了調查真凶,真凶察覺了莊穆的舉動,幹脆將計就計,把罪名扔到莊穆頭上去。”


    “等一等……等一等……”嚴司直試著理清思路,“先不說真凶是如何設下陷阱的,莊穆不過西市的一個潑皮,如何能提前得知真凶會犯案?”


    “這我就不知道了。”藺承佑踟躕了下,“首先他未必知道真凶的真貌如何,其次未必知道真凶到底在做什麽。他或許隻是受人指使前去調查,又或者去找尋什麽物件……而且他著手調查的時日,可能早於同州凶案發生前。”


    “真凶既然發現莊穆在查自己,何不直接把他殺了?設下這樣的陷阱,就不怕莊穆把自己這些日子跟蹤的發現,一股腦告訴大理寺嗎?”


    藺承佑想了想:“真凶敢這樣做,自是有把握並無把柄落在莊穆手裏。但隻要莊穆落網,我們就會從莊穆身上查到幕後之人頭上,如此一來,真凶不用費一兵一卒,就能借大理寺的手,把莊穆背後的人揪出來。”


    “藺評事的意思是……”


    藺承佑笑了笑:“真凶也很好奇莊穆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嚴司直怔了片刻,眼看藺承佑朝前走了,趕忙跟上去:“我明白了,此案涉及兩撥人。一撥是真正的凶徒,另一撥是莊穆和幕後之人。莊穆昨日當場落網,卻又說不出胎兒的下落,大理寺為了得到完整的罪證就會一直查下去,直到查清莊穆的底細為止……這借刀殺人之策,用得倒是順手。”


    “是盤算得夠好的。”藺承佑一哂,“隻是真凶沒想到昨日王公子會闖入靜室,他當時在房裏潛伏了一會才逃走,應該是猶豫過要不要襲擊王公子,要是留下來襲擊公子,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嫁禍莊穆,權衡再三,隻能匆匆遁走,當時室內昏暗,真凶對自己的易容和裝扮很有把握,他賭王公子看不出自己與莊穆外貌上的不同,可他萬萬沒料到,王公子因為對香料頗有研究,當場就聞出了罕見的‘天水釋邏’,還因為心細如發,發現他身上衣裳刮破了一個洞。有了這處破綻,我們才知道莊穆並非真凶。”


    嚴司直恍悟地點點頭:“難怪藺評事昨晚一回來就令人排查城中孕婦,幾樁詭案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那些懷著身孕的婦人們人人自危,官府這樣做,既可以安撫民心,又可以告訴真凶大理寺並未上他的當。凶手得知自己費心設計的陷阱被識破,後續的計劃也會打亂,一亂,就容易出錯。”


    藺承佑一笑,沒錯,他就是誠心在給真凶添亂。


    莊穆的幕後之人得知莊穆落網,很快就能想明白是真凶設的陷阱,此人既能驅役莊穆這樣的高手,不可能不做回擊。此人在暗,真凶在明,真凶既要防備官府的追查,又要留心莊穆的幕後之人對付自己,同時還得費心費力收集月朔童君,說起來夠忙的。人一忙,就容易露出破綻。他們先靜觀其變就是了。


    “嚴大哥,我們先去提審莊穆吧。”藺承佑邁步朝大獄走去。


    嚴司直歎氣:“昨晚忙著摸查城中孕婦的事,也沒空審訊莊穆,本以為晾了他一夜,他定有許多話要交代,可早上我去審他,此人好比一塊硬鐵,依舊不開腔。”


    ***


    地牢裏,莊穆閉著雙眼坐在牢籠中。


    牢籠外有重重枷鎖,幽黑鐵條泛著岩石般的堅硬光澤。這是大理寺專用來羈押重案犯的特製鐵籠,每一塊機括都經百名匠作費心打造,人被關在籠中,即便有千鈞怪力也別想逃脫。


    莊穆身上五花大綁,口裏還塞著布條,除了一雙眼睛還是自由的,渾身上下無一處能動。


    除此之外,鐵籠外還圍了四名衙役。


    衙役們忙著閑聊,間或看看鐵籠裏的莊穆,如此嚴陣以待,倒不是怕莊穆逃脫,而是防著他用各類奇怪的法子自盡。


    忽聽門外有腳步聲走近,門一開,一股香氣飄入房中,衙役們探頭望去,就見藺承佑和嚴司直帶著一名老衙役進來了。


    老衙役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五大碗熱氣騰騰的餺飥,另有肉餡的餅餤、牢丸等吃食,每一盤都濃香四溢。老衙役熱絡地招呼衙役們:“大夥過來用早膳吧,哎,別謝我,今日這頓可是藺評事請的。”


    衙役們轟然雷動,爭先恐後坐到桌前,口中還不忘說:“藺評事,嚴司直,你們不吃?”


    嚴司直笑著搖搖頭,走到專用來記錄犯人口供的條案後,撩袍坐了下來。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鐵牢前,蹲下來看著莊穆:“餓了吧?”


    香氣一陣陣往人鼻子裏鑽,換誰都會垂涎三尺,一個人的意誌力在饑餓時往往是最脆弱的,可莊穆顯然經受過千錘百煉,猶如老僧入定,對藺承佑的話毫無反應。


    “一天沒吃東西了,這樣下去也扛不住啊。”藺承佑笑道,“要不這樣吧,我給你留一份早膳,等我們聊完了,我就把吃的給你送進來。”


    莊穆緩緩睜開眼睛,眸光裏既有嘲諷,又有不屑。


    藺承佑哦了一聲:“我知道了。你不怕餓,更不怕死。”


    不等莊穆有反應,他低笑道:“先是糊裏糊塗替人背了黑鍋,接著又糊裏糊塗餓死在牢裏,你不覺得窩囊,我都替你窩囊,我要是你,就算死也得先查出是誰陷害自己。”


    這話低得隻有兩個人能聽到,莊穆表情一凝,眼中那濃濃的諷意,刹那間被驚詫所替代。


    “是,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藺承佑眸中笑意不減,“現在除了我,沒人能幫你洗刷罪名。”


    莊穆眼波起了細小的漣漪,仿佛在踟躕,又像是在思考,旋即他似乎想起了什麽,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藺承佑並不急,調轉視線,看了看莊穆的那雙還殘留了血跡的手:“讓我猜猜吧,昨日你跑到香料鋪的後巷中,大概是想找尋什麽東西,結果東西沒找到,凶手卻早給你挖好了陷阱。此前你跑到同州府去,也是受雇去辦事,卻不知那時候真凶就已經打算對付你了。”


    莊穆猛地睜開眼睛,比起剛才那半信半疑的神態,這回的眼神複雜了不少,震驚地看著藺承佑,似乎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少年郎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藺承佑搖頭歎氣,“你被對方耍得團團轉,還要替他背下殺人的罪名,莊穆,你咽不下這口惡氣吧?真凶如此可惡,要不要考慮跟我合作一回?”


    莊穆目光閃爍起來,然而隻失神了一會,眼中的猶豫就被濃濃的防備之色所取代。


    藺承佑一瞬不瞬看著莊穆,見狀笑道:“沒錯,我是對你身上的秘密很感興趣。但比起這些,我現在更想盡快捉到真凶。你想報仇,我要抓人,我們各取所需。要不要跟我合力做個局,真凶耍弄了大理寺和你莊穆,我們反過來耍他一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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