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待讓碧螺再熱一壺酒來, 春絨就說老爺來了。


    東翼原本不允男香客入內,何況天色已晚,但滕紹是滕玉意的阿爺,來前又與緣覺方丈說明了緣故, 因此寺裏不但允許他入內, 還專門派了兩位小沙彌帶路。


    滕玉意和杜庭蘭雙雙上前給滕紹行禮。


    “阿爺。”


    “姨父萬福。”


    滕紹對杜庭蘭頷首:“好孩子, 起來吧。”


    隨即轉過頭端詳女兒,女兒神態還算安詳, 換作別的孩子遇到這種事, 估計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他既欣慰又心酸,屏退下人道:“這幾日先安心在寺裏住著,你身邊不能離開護衛,方才阿爺回去又同方丈商量了幾句,全芳閣尚在修葺,但裏頭有幾間禪房頗能住人,方丈已經同意端福住在裏頭了, 這樣你這邊有什麽事,他也能及時趕來。”


    怪不得阿爺來得這麽晚。端福身體異於常人, 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如此安排倒也不怕給別的小娘子惹來麻煩。


    滕玉意道:“阿爺,端福今日看到那黑氅人了。”


    滕紹一頓,過片刻才反應過來女兒說的是夢裏的那個人。


    他一駭,這句話帶來的震撼堪比驚雷。


    “在何處見到的?玉真女冠觀?”


    滕玉意點點頭,走到院門口將端福喚進來。


    端福將白日的事原原本本對滕紹說了。


    滕紹定定地看著端福,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荒誕又驚懼。原本隻是女兒夢中的一個影子,如今那人竟真真切切在現實中出現了。


    “那人武功什麽路數?”


    端福是個武癡, 當年為了練奇功不惜將自己變成了閹人,浸淫武道多年,對江湖的九流百家早已摸透了。


    “有點像逍遙派的輕功,但也不全像。逍遙派與八卦掌同出一宗,講求‘身隨意動’,每每施展輕功,姿態極為飄搖,但黑氅人的身法卻明顯淩厲幾分。”


    滕玉意一愣,這會不會太巧,彩鳳樓的彭玉桂假扮道人時,就曾自稱“逍遙散人”,不,這不算巧,別忘了彭玉桂的那根銀絲,就與黑氅人的暗器一模一樣。


    她早懷疑他二人同出一宗。


    多半就是邪術。隻要是捷徑,自會有人動念頭,哪怕明知這邪術有無數害處,所以彭玉桂正式學武時明明已經二十出頭了,卻學得那樣好、那樣快。


    “沒看出那人的路數?”


    端福垂眸道:“至少老奴沒有與這種武功的人交過手。”


    “以你的眼力都看不出對方的章法,那隻能是新門派了。”滕紹沉聲道,“鑽研一門新門派的武功,多半是想養‘兵’。刻意斂鋒芒,隻因未到展露的時機。武藝講究知己知彼,一旦與人交過幾次手,定然會露出招式上的破綻,此人在人前從未露過這手輕功,說明在正式謀事前不想露出馬腳。”


    這話甚有道理,滕玉意抬目看了看前頭的玄圃閣,照阿爺這樣一說,這黑氅人真有點像彭家暗中養的。


    前世長安突然冒出那麽多會邪術的人,一經查下來,全是彭震豢養的“天兵天將”,隻不過前世他們全被蒙在鼓裏,這一世提前被她知道了而已,黑氅人或許正是疑心她知道什麽,故而按耐不住提前動手。


    但前世她們主仆遇害時彭家已經舉兵起事,再殺她對彭家又有什麽好處?思量一番,她依舊維持原來的猜測,此人不像彭家養的。


    她把自己的種種猜測同阿爺說了。


    滕紹沉默不語。


    先不說黑氅人的身份,此人再神通,又如何能得知玉兒會提前夢到他殺人。


    這樣一個處處謹慎的人,今日為何會突然采取行動……


    想到此處,他麵色驟然沉了下來,莫非在他派人調查黑氅人的這段時日,有人暗中泄漏了風聲?對方得知他們在調查自己,所以才先下手為強。


    但這件事是他親自安排的,人也是他親自挑選的。


    程安、端福、霍丘在他身邊效力多年,個個都是誓死不二的死士,如果有什麽異心,平日有無數次機會陷害他們父女,何必再弄來一幫武藝高強的黑氅人。


    不會是他們三個。


    他統軍多年,曆來攻無不克,這點識人的把握還是有的。


    那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仔細想來,阿玉告訴他這事之後,他的手下已經奉命調查好一陣了,時日久了,環節難免鬆散,他的那幫舊部如今也都位高權重,手底下人一多……漏風的地方相應也多。


    可即便如此,要從他這邊打探到消息,也需對這邊情況有所了解。


    有所了解……


    他目光冷峻下來,迅速把可疑的人都想了一遍,一時拿不定到底哪裏出了罅漏,不能養癰遺患,必須立即動手整飭。


    “你把那人當時逃遁的路線告訴我。”滕紹對端福道,“阿玉在夢裏看到那人時是在月光下,而今日日頭充足,那人黑氅是什麽料子,身上可有異響,你都好好想想。”


    端福應了:“那人每拐一個路口都毫不猶豫,像是提前規劃好了逃遁路線,老奴記得他一共拐了四個路口,可就是要拐到第五個彎的時候,此人突然改而向右拐了,他這一頓,自然也就耽誤了一會工夫,要不是老奴急著趕回玉真女冠觀,說不定就順勢能追上他了。老奴記得那條巷子是蛾兒巷。”


    “原本要左拐,突然改為右拐……”滕玉意忖度著說,“要麽就是走慣了,下意識按照原來的線路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故意想迷惑我們……”


    杜庭蘭卻咦了一聲:“蛾兒巷?這名字好熟悉,恍惚在哪聽過。”


    滕玉意和滕紹齊齊看向杜庭蘭,杜庭蘭絞盡腦汁想了一陣,無奈道:“一時想不起來了。”


    滕紹點點頭道:“事不宜遲,阿爺立即著人去查。以前此人在暗,如今露了麵就好說,越往下查,破綻隻會越多。”


    忽又想起緣覺方丈今日說過的話,忍不住轉頭凝視著女兒,遲疑片刻,開腔道:“阿玉,你溺水那日可曾夢見了你阿娘?”


    滕玉意駭然:“阿娘?”


    滕紹勉強笑了笑:“你四歲那年曾經去過岸上的那間菩提寺,正是你阿娘帶你去的,不過那時候你還太小,記不起來也尋常。阿爺隻是想問問,你乘船路過佛寺那幾日可在夢裏見到你阿娘?”


    滕玉意心裏亂了起來,自從她醒來,夢裏由來隻有魑魅魍魎,哪曾見過她日思夜想的阿娘。


    她失神許久,失落地搖了搖頭:“不曾夢見。”


    滕紹默了默,啞聲道:“好,阿爺先走了。”


    ***


    玄圃閣。


    彭二娘望著滿桌的甘脆肥穠,一個勁地嘟噥:“失策了吧,失策了吧。阿姐準備了這麽多好東西,人家兩個小道士壓根都不過來。”


    彭花月淡定地翻了一頁書,沒答話。


    彭錦繡嘟了嘟嘴,走過去將彭花月手裏的書一把奪過來:“自打來了長安之後,阿姐整日看書。你該不是看皇後殿下喜歡飽讀詩書的娘子,也想臨時抱佛腳吧。我們彭家久曆戎行,連阿娘都是武將之女,從小我們就不愛念書,臨時學也學不好的。”


    彭花月橫她一眼:“拿來!”


    她這樣疾言厲色,冷不丁把彭錦繡嚇了一跳,她曆來有點怕這個孿生姐姐,訕訕把書還回去,身子一歪坐到榻上,把腦袋湊到姐姐麵前低聲說:“欸,李淮固何時跟那兩個小道士這麽熟了?”


    彭花月嗤笑:“我哪兒知道。”


    彭錦繡把玩著姐姐腰間那枚圓滾滾的葡萄紋銀香囊:“我知道阿姐為何不高興,你多半是瞧上藺承佑了吧——”


    彭花月一驚之下,連忙瞠圓眼睛“噓”了一聲:“你給我小點聲。這可不是在我們自己府邸裏,隔牆有耳。”


    彭錦繡咯咯笑著,悄聲打趣阿姐:“哦,我知道了,阿姐要麽是想當太子妃,放心吧,無論你瞧上誰了,妹妹都不會跟你搶的,至於隔壁那個……”


    說著抬眉朝隔壁的方向一瞥:“李三娘模樣再好念書再多,也斷乎爭不過阿姐,我上回聽阿娘說了,她阿爺嘛,從前不過是滕玉意她阿爺手下的一員副將,因為立了幾次大功才被擢升起來的,這等暴發的新貴,怎能跟我們彭家相提並論。”


    彭花月細長的眼睛朝妹妹一溜,倒是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忍不住放下書笑道:“你呀,時而糊塗時而聰明的。”


    她沉吟片刻,壓低嗓門道:“那後頭那個呢?她家可是世代功勳。”


    彭錦繡心知姐姐指的是滕玉意,眨巴兩下眼睛說:“我正要同阿姐說這個,阿姐與其防備李三娘,倒不如多留神滕玉意,不說她阿爺滕紹了,她祖父滕元皓可是位列淩煙閣的國之重臣,當年滕家父子立下的戰功,至今無人能撼動,論起在朝中的聲望,滕家可曆來不輸彭家。皇後和成王妃若是要選兒媳婦,瞧上滕玉意可一點也不稀奇,阿姐你還記得麽,上回在樂道山莊給書院擬名字,皇後可是拉著滕玉意的手問了好久的話……”


    彭花月緩緩頷首:“說到這個,我有點看不明白滕玉意,上回那樣好的露臉機會,她好端端犯起了風疹,關鍵還做得不露痕跡……錦繡你說,她到底是真倒黴,還是有心如此?”


    彭錦繡一愣:“呀,阿姐不說我倒忘了,風疹哪會說犯就犯,要是她有心如此,隻能說明她壓根不想嫁入皇室……阿姐你瞧,滕玉意整日吃酒玩樂,哪像個愛琢磨事的。”


    彭花月卻又道:“但你別忘了,她跟段家已經退了親了,滕將軍總不能給女兒尋一門比鎮國公府差的親事,放眼長安,除了皇室那幾個,還有哪家比鎮國公府門第還要高?”


    彭錦繡聳聳肩:“滕玉意連段小將軍那樣的好親事都說退就退,這樣的脾性選夫婿未必要選高門,別忘了鄭仆射還想過招盧進士呢。”


    彭花月一怔,微微笑起來道:“也對,說你糊塗吧,有時候看事倒比阿姐倒還明白。”


    忽聽對麵傳來說話聲,聽著像是李淮固送絕聖和棄智出來了。


    彭花月欠身朝外頭看了看,臉色再次淡了下來。


    彭錦繡鑒貌辨色,不由愈發奇怪:“阿姐,你為何那樣在意李三娘?剛才我也說了,她門第照我們差遠了,看著也不像個愛爭搶的。”


    彭花月歎了口氣:“你忘了在樂道山莊阿娘訓我們時是怎麽說的了?三娘這樣嬌滴滴的女孩兒,最是招人疼了。你我這樣的高門貴女,多多少少有點脾氣,可你瞧李三娘,相貌和學問就不用說了,脾性還那樣好,無論何時見她,都是柔聲細語的,阿娘說了,成王世子和太子那樣的小郎君八成喜歡這樣的小娘子,真到了娶妻的那一日,真心喜歡可比什麽都重要,什麽家世和聲望,到了他們這種郎君麵前,統統可以拋舍……”


    彭錦繡呆了呆:“這樣說著,好像也有點道理。”


    旋即擺擺手起了身:“哎,你們搶你們的吧,反正我隻要我的郡王殿下。”


    說著走到床邊坐下來看著那堆華美光軟的料子,一邊挑選一邊美滋滋地說:“阿姐,你說用哪塊給郡王殿下做香囊最好?”


    彭花月氣得瞪妹妹一眼,也懶得接話,自顧自捧起書重新看了起來。


    ***


    絕聖和棄智打聽到李淮固就住在滕玉意隔壁,過來尋滕玉意時,特地帶了上回那兩管上等紫毫。


    兩人才尋到李淮固這邊,冷不防被彭家的婆子攔住了,彭家婆子笑眯眯地說要跟他們討點符籙用,請他們到房裏坐一坐。


    兩人急著把筆還給李淮固,於是說自己沒帶朱砂,即便要畫符也隻能等明日,彭家這才放行。


    李淮固似乎沒料到絕聖和棄智會來找她,麵上有些驚訝,眼看二人到了跟前,隻好說:“不知兩位小道長會來,原本還想著去寺裏四處走一走,小道長進屋坐吧。下人們還在收拾行囊,房裏有點亂。”


    說著將兩人請進屋,客套歸客套,卻不似彭家那般殷勤。


    絕聖和棄智暗自鬆了口氣,他們最怕丫鬟婆子和小娘子待他們熱絡了,先給他們塞一堆吃的玩的,最後免不了拐彎抹角打探師兄的喜好,以前他們年紀小,也曾懵懵懂懂答過好多回,後來漸漸大了,才算明白過來了。


    還好這位李三娘是個恬淡知禮的。


    房裏的婢女們果然忙著整理箱篋,絕聖和棄智不好意思添亂,忙把紫毫從懷裏取出來:“李三娘子,這個我們不能收,娘子要是想感激我們觀裏贈符之舉,改日到觀裏來上香就好了。”


    李淮固很痛快就把筆收下了:“那日在西市聽說那樣的慘案,我也是受了驚嚇才會急於討符,當時一心想感激兩位道長,也沒考慮周詳,如此也好,那我改日再上貴觀上香吧。今晚勞煩兩位小道長親自跑一趟,實在過意不去,這麽晚小道長也該餓了,不如先吃點東西再走。”


    說著順手把桌上的茶果推過來,絕聖和棄智擺了擺手:“不必了不必了。”


    李淮固微笑:“是不是嫌鄙處茶果粗陋?事先沒料到客造訪,的確慢待了兩位小道長。”


    這樣一說,絕聖和棄智反倒不好走了,隻好各自從琉璃盞裏拿起一塊點心,作勢吃了一口。哪知這點心居然比滕娘子家裏的還要好吃。


    兩人吃了一口,沒忍住又吃一口,這時房裏兩位丫鬟從榻上抱了一堆東西往裏屋走,一不小心滾落一個香囊球,香囊咕嚕嚕一路滾過來,恰好落到絕聖的腳邊。


    絕聖彎腰把香囊撿起來,才發現這香囊有些年頭了,上麵的鏤花都裂開紋路了,少說也用了十年以上了。


    棄智心細,無意間瞥了一眼,隻見上頭依稀刻著兩個字,上頭是個“阿”,底下是……


    沒等他細看。那婢女口裏連聲說著道歉,過來把香囊接了過去,兩人看房裏這樣亂,也不好再待下去,齊齊起了身說:“貧道告辭了。”


    李淮固便要讓婢女送二人出門,哪知外頭有位小沙彌過來傳話:“方丈傳話下來,說耐重今晚可能先會來找滕檀越,為了讓另外三位檀越不受驚擾,請三位檀越即刻遷到西翼去,西翼的精舍眼下並無男賓盤桓,檀越們搬遷時不必有所顧慮。”


    這話一傳來,彭氏姐妹和段青櫻的房裏頓時喧鬧起來,下人們驚恐萬分地拾掇行裝,唯恐在東翼多待片刻。


    絕聖和棄智卻咦了一聲,先前怎麽沒聽方丈這樣安排。


    小沙彌說完這話,又對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明通法師有急事找你們,請速去藏經閣。”


    絕聖和棄智麵上一慌,耽擱到現在也沒去尋滕娘子,這下怎麽辦,看來隻能先回一趟藏經閣了。


    兩人回身朝李淮固行禮告辭,卻見李三娘定定望著院外的方向,眸色淡淡的,麵色也淡淡的,這模樣一看就透著不高興,因為連她平日嘴邊慣有的恬美弧度也不見影子了。


    ***


    滕玉意送走阿爺後,在院中左等右等,依舊不見絕聖和棄智過來。


    杜庭蘭聽得隔壁玄圃閣吵嚷,奇道:“出什麽事了嗎?”


    春絨打探完消息回來說:“說是要那三位娘子挪到西翼去。”


    滕玉意和杜庭蘭一愕:“西翼不是隻有男子住的精舍麽?”


    春絨也百思不得其解:“說是方丈的決定。”


    滕玉意又問:“那兩位小道長呢?”


    “好像又走了。”


    滕玉意詫異萬分:“怪了。”


    絕聖和棄智絕不會不打招呼就走,突然離開,多半被什麽急事支走了,想了想,她決定繼續等。


    姐妹倆接著喝了一會酒,杜庭蘭漸覺身上發冷,滕玉意自練了武功之後,早就不知“寒”為何物,杜庭蘭卻不同,坐著坐著就有點熬不住了。


    滕玉意忙對杜庭蘭道:“阿姐你先回屋吧,小道長早說了要抄經也不知何時才能來,我再在院子裏等一會兒。”


    杜庭蘭令碧螺替自己取了一件披風,勉強又陪坐了一會兒,逐漸連石凳也覺得有點涼,隻好起身說:“阿姐先回房洗漱,你也別等太久,略坐片刻就回屋睡覺。”


    滕玉意應了,獨酌了一會覺得無聊,便把杯子高高舉起來,作勢邀明月與自己對酌,玩得正興起,忽想起阿爺說的話,神色慢慢黯淡下來,托腮想了一會阿娘,心裏好生難過,趁著醉意將小涯劍取了出來:“小老頭,我有話要問你。”


    說完這話,小涯劍沒動靜,牆頭卻傳來細微的聲響,滕玉意魂飛魄散,嚇得忙要喊端福,看清那人是誰,話聲卻戛然而止。


    那人頭戴金冠,身上穿件玉色寶象紋圓領襴衫,立在一團皎皎月光下,堪稱神采俊逸。


    這衣裳傍晚才見過,這人她也很熟悉。


    “藺承佑?”滕玉意呆住了。


    藺承佑縱身從牆頭跳下來,揚了揚眉道:“絕聖和棄智說,你有要事要當麵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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