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塵師太滿臉詫色:“方丈?”


    來人正是緣覺方丈等人, 方丈身後,則是寺裏的一眾大弟子,再後頭,擠著長安各道觀的觀長, 就連剛從外頭趕回來的見天和見仙, 也都在人堆裏, 加起來烏壓壓約有數十人之眾,燈火映晃, 將巷子照得人影憧憧。


    眾人模樣狼狽不堪, 儼然剛經曆一場惡戰,表情或惱恨,或疑惑,一邊用目光找尋著什麽,一邊說:“怪了,那邪物明明朝後巷遁來了,為何又不見了。靜塵師太, 你剛才可看到那邪魔了?”


    靜塵師太愕然四顧:“沒瞧見!方丈,耐重從陣法裏逃出來了?”


    緣覺方丈望著頭頂那渺無星痕的夜空, 久久未語。


    明心等人素來頗重潔淨,此刻也是滿身汙汗:“方丈,為了對付此物,寺中可是頭幾日就開始打造陀羅尼經幢。弟子想不明白,那魔物既是佛門叛徒,為何我們排好的陣法會失靈。”


    緣覺方丈尚未答言, 卻見前殿上空又亮起一道急電,怪聲越來越大,連佛堂裏都傳來巨響:“不好, 那東西又遁到前殿去了。”


    有道士驚道:“聽這動靜,這魔物竟在破壞殿中的羅漢像!”


    眾人都驚訝到無以複加,妖邪之物向來對佛殿避之不及,這耐重竟如此藐視佛門,不,何止藐視,簡直懷著切骨的恨意。


    “孽海無涯。”緣覺方丈歎了口氣,洪聲道,“吾等不能被此物所牽引,明心、見性,到前院重新將陀羅尼經幢豎起,換羅漢陣。”


    “是!”


    緣覺方丈率先邁步,巷子裏重新喧雜起來,靜塵師太拽著段青櫻留在原地,眼睛卻細細辨著眾人神色,眾人或是使出輕功急縱,或是幹脆掠上牆頭,都是全力備戰的模樣。看了一晌,她再無猶疑,趁亂護著段青櫻逆著人潮中朝前走,等巷中人都走空了,這才拐出了廚司後頭的巷口,出了寺,便大肆拽著段青櫻飛縱起來。


    段青櫻仿佛終於發覺不對勁,忙要掙脫靜塵師太,靜塵師太抬手就點住了段青櫻的啞穴,然後把她往腋下一夾,騰空跳上了對麵那座院落的院牆。


    那是一座小院,與大隱寺隻隔著一條巷子,院中靜幽幽的,顯然無人在內。


    靜塵師太落了地,摸到其中一間廂房,推開門,入內,掩上門。


    一燈熒然。


    房中隻有一床、一席、一桌。


    靜塵師太製住段青櫻幾處要穴,把她輕輕放到床上,自己則立在床畔側耳傾聽,大隱寺內梵音陣陣,卻壓不住那掀天而起的陰戾怪聲。


    靜塵師太嘴邊微露笑意,先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給自己服下,隨後快步走到桌邊,揭開香爐,把一塊香料投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靜塵師太回頭看了看床上動彈不得的段青櫻,臉上突然露出一點不忍之色,假惺惺地歎了口氣。


    歎氣歸歎氣,她還是毫不猶豫點燃了那塊香料。


    很快,香爐裏冉冉升起一縷輕煙,隨著那煙氣幽幽擴散開來,整個房裏都彌漫著一縷辣油似的古怪香氣。


    靜塵師太為了等待香料起效,耐心在桌邊坐下來,忽覺不對勁,忙要一躍而起,結果遲了一步,外頭忽有一支淩厲的金箭透窗射入,一下子射中了她的右肩。


    靜塵師太心知中計,忙要縱身往後逃,哪知這時候,前門被人一腳踹開了。


    進來的是藺承佑,後頭則是見天和見仙,再後頭,居然還有絕聖棄智,以及一位身裹披風的小娘子。這小娘子靜塵師太認識,是滕將軍的女兒。滕娘子身後則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護衛,奇怪的是,護衛手裏居然端著一個水盆。


    見天在後頭看到屋內景象,簡直瞠目結舌:“靜塵師太?真是你。”


    靜塵師太左手固住右肩上的那隻金笴,轉眼就痛得冷汗淋漓,望著來人,表情比他們更驚愕:“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


    旋即憤然看向藺承佑:“世子,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傷人?剛才段檀越說她跑累了,貧道隻是帶她在此歇一歇,”


    藺承佑身負箭囊,徑自跨入屋內,打開香爐爐蓋,把那塊香料掐滅了取出,諷笑道:“歇一歇?順手還點燃陰毒至極的天水釋邏麽?”


    靜塵師太愣了愣:“天水釋邏?天水釋邏是什麽?”


    藺承佑嗤笑道:“沒想到今晚都這樣亂了,師太取胎的步驟還是紋絲不亂,也對,要謀取月朔童君,離不開這個好東西。點住穴位隻能讓孕婦不動,卻沒法讓其保持清醒,畢竟人在痛到極點時會自發昏過去,有了這種香料就不一樣了,這東西能時刻刺激人的心魂,再痛苦也始終神誌清楚,隻有如此,才讓這些婦人全程看到自己腹內胎兒被取出的景象,繼而將滿腔怨恨透過臍帶傳給胎兒,不這樣做,又怎能獲得月朔童君。如今人贓俱獲,師太還有什麽話可說。”


    靜塵師太張了張嘴:“不對,我剛才一進來屋子裏就有這東西了,這斷然不是我點的。”


    藺承佑一哂,走到床邊給“段青櫻”點了穴。


    “段青櫻”從床上坐起來,一指靜塵師太:“她點了我的穴道,然後親手點燃了這香料。”


    靜塵師太死死盯著段青櫻,今晚她一來就去了西翼,當時這個“段青櫻”正好從房裏出來,此前她隻見過段青櫻幾麵,不算熟,但也能一眼認出段青櫻。當時她仔細瞧過了,模樣對,嗓門也對,貼身侍婢也對。


    她謹慎慣了,即便如此也不忘再三核對,剛才雖趁亂帶走了段青櫻,她掌心卻一直在試探對方的內力,經過再三確認,這小娘子的確沒有武功在身,加上別的方麵都對得上,她才敢確定段青櫻真落入了自己手中。


    這一點,在她給段青櫻點穴時,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怎知一切全是假的。


    她回過神,倏地把兩道毒蛇般冰冷的視線投向藺承佑:“你找人假扮段青櫻?”


    這個局能做到這份上,簡直防不勝防。


    藺承佑摸摸耳朵:“找的還是不會武功之人,前後找了三日,費了我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在宮裏找來一個模樣差不多的宮女,裝扮裝扮也算夠用了。不做得這樣細,又怎能引你這樣的‘大邪物’上鉤?靜塵師太,不——”


    他笑意慢慢斂去,一字一句道:“皓月散人。”


    見天和見仙趁機護著那宮女出了屋。


    靜塵師太左手摁著右肩上的傷口,身子悄然往後挪,眼珠在眶子裏微微轉動,似在盤算應對之計。


    藺承佑裝作沒察覺她的盤算,懶洋洋道:“其實你本可以做得更小心,可惜這幾日因為封城處處受製,你沒法像之前那樣細細挑選孕婦,卻又急著謀求下一具月朔童君,無奈之下,想起段青櫻有孕卻不敢告訴人的事,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至於你為何知道她的秘密,自是你在她們到玉真女冠觀抽簽許願時,你悄悄躲在暗處聽來的,這手法,就跟你得知舒麗娘和小薑氏秘密時如出一轍。”


    說到此處,他一哂:“這些婦人隻當玉真女冠觀許願靈驗,整日絡繹不絕到觀中賞花和求簽,怎知你這位道貌岸然的住持,是一隻披著人皮的虎狼。”


    靜塵師太不動聲色退到了後窗前,身子忽一側,用未受傷的左肩猛地撞開窗扉,沒等縱出去,表情就僵住了,數十名金吾衛在後院中靜侯,無數支寒光閃閃的箭矢指著她,隻要她膽敢跳出去,立刻會被射成篩子。


    靜塵師太眯了眯眼,回手便要揚出大把暗器,怎知還發力,手指就一麻,越使力,那股脹麻的感覺就越明顯,漸漸連胸口都如同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讓她渾身動彈不得,她又驚又恨:“你在箭上喂了毒?”


    藺承佑冷笑:“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左手依舊握著那張金弓,右手卻從袖中抖出一抹銀星,抬手一揚,鎖魂豸二話不說將靜塵師太捆住。


    靜塵師太忙要咬舌,銀鏈的末端卻探入她口中,快如閃電,讓人根本不及防備,她隻覺一股鐵腥氣充斥著口腔,惡心之下不得不鬆開口。


    “想死?”藺承佑,“勸你省點力氣,在我沒問到想問的話之前,你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靜塵師太掙紮一番毫無效用,反倒從容起來了,笑看著藺承佑:“耐重已經闖入了寺中,你不去幫著老和尚降魔,倒有心思在此處與我周旋。此物雖未全部恢複陰力,屠殺一寺僧人可是不在話下的。”


    藺承佑抱著胳膊,笑了笑。


    靜塵師太目光顫了顫,陰著臉道:“那陣法未破?”


    藺承佑揚了揚眉:“叫散人白忙一場。”


    說著偏過頭,對屋外道:“滕娘子,這位‘靜塵師太’那日是怎麽同你說的 ?”


    滕玉意越過絕聖和棄智的身畔,進屋不緊不慢說道:“那日她跑來寺中告訴我,我遺失在地宮的步搖找不到了,說完這話,她就借故同明心和見性兩位法師到後頭用膳去了,我猜她就是那時候摸清了寺中的格局和陣法,所以她才料定今晚寺裏困不住耐重。”


    藺承佑粲然笑道:“聽明白了?我們既懷疑你有問題,知道你到寺中來過了,又怎會不作改動?你今晚雖然釋出了耐重,可它一來就被陀羅尼經幢困住了,剛才你看到的那一切,不過是我們為你準備的障眼法。這一點,連各家道觀的道長都被蒙在鼓裏。”


    靜塵師太不接藺承佑的話頭,卻隻顧著打量滕玉意,忽然露出恍悟之色,點點頭道:“那日闖入靜室的人就是你。枉你就在我眼前晃了幾次,我卻沒把那黃臉大胡子的少年跟你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到一塊來。”


    說著橫目斜睨藺承佑:“早知道你與滕娘子私底下有了攀扯,我就該——”


    滕玉意忙要斥靜塵師太胡說八道,可沒等她開口,鎖魂豸就似乎受到了小主人的示意,身子一探將蟲尾堵住了靜塵師太的嘴。


    靜塵師太皺了皺眉,這次除了一股鐵腥味,還有一股熱烘烘的臭氣在口腔中彌漫,那味道臭得離奇,她略一皺眉,突然怒睜雙目:“藺承佑,你居然——”


    這蟲子居然在她口中放了個屁。


    她惡心欲嘔,氣得破口大罵:“小畜生,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下作!無恥!


    藺承佑笑得很無恥:“這蟲子隨心慣了,你要是再當眾放屁,下回它說不定直接在你口裏——”


    靜塵師太頭皮一麻,這話的意思莫不是,這蟲子還會在她口裏屙屎?


    她恨恨然看了眼藺承佑的耳垂,他生得極俊美,膚色也白皙,那抹一閃即逝的紅,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知肚明——”


    藺承佑目色一沉,靜塵師太便覺那蟲尾又探進來,她唯恐蟲子真在自己口裏屙屎,嚇得忙把後頭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問,你答。”藺承佑笑道,“膽敢耍花樣,我有無數種法子折辱你,不信?大可以試試。”


    靜塵師太哪敢再試。


    她憤懣地喘著粗氣,牙根簡直恨得直發癢,一時不敢再盤算別的,隻按耐著惱恨緩聲道:“好,隻是在我回答問題之前,能不能請世子告訴我,我是何時露出的破綻?”


    藺承佑心知此人心計深沉,直接問她幕後之人是誰,必定得不到答案,不如幹脆與她周旋,再趁其不備探知答案,於是不緊不慢道:“你最大的破綻,就是你多此一舉嫁禍舒文亮。”


    “多此一舉?”


    “還是先從舒麗娘的死說起吧。”藺承佑道,“這婦人是去年七月才來長安的,中秋那晚與鄭仆射相識,之後便住到了春安巷,臘月懷孕,至今有三個多月了,她懷孕前鮮少與人往來,懷孕後更是深居簡出,我問了舒麗娘的下人,除了舒文亮,這三月沒人去拜訪過她,而從凶手動手前盯梢舒麗娘來看,此人似乎不肯在春安巷行凶,這樣做似是怕被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照這樣看,除了舒文亮,凶手不可能是別人了。


    “可是經我仔細查問,原來這三月除了舒文亮,還有一位個頭矮小的人去過春安巷,隻不過這個人並不是專程去拜訪舒麗娘的,而是借著臘月過大年的機會挨家挨戶上門送年符。


    “這人到舒麗娘的宅子送完年符,順便與舒麗娘說了許久的話,走之前對舒麗娘說觀裏的香很靈驗,閑時不妨到觀裏去上香求個平安。


    “此前我問過好幾回,舒麗娘和下人和鄰居都沒有想起來這件事,這當然因為沒人會想到一個送門神符籙的道長,會與一樁凶殺案有關。直到我換了一個方式,問近日可有僧道上門,她們才想起這件事。


    “我知道了這件事,便順勢往前查,早在那日之前舒麗娘就去玉真女冠觀燒過香了,我猜你聽到了一點她的秘密,然而不是很確定,而你為了不傷及自己修為,動手前必須確定孕婦本人做過惡事,為了弄明白怎麽回事,隻好暗中跟蹤舒麗娘,知道她住在春安巷,便假借著送年符誘惑她再去觀裏上香,聽說你們觀裏求簽不需另添香火錢,但一貫有個規矩,就是必須在神像前說出自己的心願,這樣才會靈驗。那間求簽的靜室無人,沒人會想到這個規矩是為了方便有人暗中偷聽。


    “沒多久,舒麗娘果然又去玉真女冠觀上香。起初我隻顧著調查她與小薑氏常去的那幾家鋪子的重合處,卻忽略了兩人行程上最明顯的一個交匯點——玉真女冠觀。因為我萬萬想不到,一家道觀的道長會與這起連環殺人取胎案有關。”


    滕玉意在旁聽著,暗自點了點頭,玉真女冠觀是當年的玉真公主所建,為建此觀,公主特地請來了百名天下異士,布地宮、請天君,就連公主自己也自奉“真人”。公主仙逝後,觀中依舊香火鼎盛,除了經常舉辦賞花會和詩會來籠絡京中貴婦,曆來還有個說法,就是女子若是在觀中求簽許願,會比旁處更靈驗,故而多年來香火不斷。


    靜塵師太冷冷一笑:“這又如何,她們去我們觀裏上香,就能證明她們的死跟我有關了?”


    藺承佑道:“是,這的確證明不了什麽,可惜你行事謹慎得過了頭,此前你在安排莊穆這個明麵上的凶手時,就已經為我準備好暗處的‘真凶’舒文亮了。為了成功嫁禍舒文亮,你特地安排了一個潑皮。這潑皮身材矮小,生就一雙大手,舒麗娘和小薑氏出事前,此人屢次在店外晃蕩,看上去像是專門盯梢二人而來,這也與後頭兩樁凶案的細節相吻合:


    “第一、小薑氏是在香料鋪被殺的,她生前每回去都喜歡在樓下的靜室休息——這一點,如果不是我得知宋儉在其中推波助瀾,我隻會認為是凶徒在盯梢一段時日之後自己得出的結論;第二,舒麗娘是在春安巷被殺的,這又一次應證了凶手是舒文亮,他怕被行凶時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盯梢自是為了在外頭動手,結果發現舒麗娘很少在外逗留,不得不在春安巷殺人取胎。


    “你做到這個環節,幾乎可以把罪名扣死在舒文亮頭上了。可是我卻突然覺得不對勁了,因為問到某家店鋪的夥計時,夥計們都記得潑皮有一雙大手,原因是潑皮曾當著這些人的麵捉虱子吃虱子。


    “一個老謀深算的凶徒,會在人前露出這樣的破綻?不可能,這樣做隻是為了讓人看清潑皮的那雙大手,如此一來,即便事後我查到你曾去過春安巷,也會把你的嫌疑徹底排除,因為盡管舒文亮和你都個頭矮小,你的手卻很秀氣,


    “你處處都想到了,處處都不忘提前布局,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而因此露出了馬腳。


    “等我想通了這一環,接下來的事就好說了,這幾個月拜訪過舒麗娘、又被左鄰右舍都看到的,同時還個頭矮小的人,除了舒文亮,就隻有臘月去春安巷送過年符的靜塵師太了。等我查到上月你因為提前籌備洛陽的紫-極宮道家大會,曾經離開過長安一段時日,我就更加確定了。”


    靜塵師太目光閃閃,微微笑道:“這又如何?潑皮的那雙大手,就不能是舒文亮反過來嫁禍我才故意露出破綻嗎?上兩月我雖離開過幾次長安,可每回都是為了去籌備道家大會,此事有各觀觀長作證,甚至你們觀裏的兩個小師弟都可以證明。至於同州……你可拿得出我去過的證據?”


    “別急。”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她,“話還沒說完。舒文亮與此案最大的一個不相關點,就是小薑氏。舒文亮雖說也是華州人,但他十五年前就離開華州來長安赴考,過後又去淮西道任幕僚,一去就是多年,回長安後,他一直在京兆府任職,而宋儉在禁軍,伯爺則告病在家,幾處互無瓜葛。舒夫人呢,更是常年稱病從不與女眷來往,所以無論我怎麽查,都查不到舒文亮與榮安伯府有過來往的痕跡。


    “月朔童君給施法人帶來的回噬可非同小可,除非像今晚這樣為情勢所逼,動手前必須十拿九穩。舒文亮不與小薑氏接觸,如何敢確定那些傳言是不是真?


    “可你就不一樣了。比起曆來毫無瓜葛的舒文亮,我發現你與小薑氏的牽連極深。小薑氏生前多次去過玉真女冠觀,還給觀裏專門供了為自己消災的長明燈。除了這個,為著小薑氏懷孕後睡不安穩,宋儉還請你到榮安伯府做過法。我猜這是你和宋儉商量好的,還未到取胎之日,你們怕小薑氏驚胎出岔子,得設法讓她盡快安穩下來。


    “那晚我向緣覺方丈打聽你的來曆,方丈告訴我,真正的靜塵師太十六年前就當上了住持,結果就在十三年前,靜塵師太突然患上了怪病,一病就是半年,等到病好,麵容都消瘦了不少,我猜你之前就蟄伏在觀中了,師太的那場病也是你暗中製造的,目的就是為了取而代之。你是易容高手,取代一個病中之人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巧的是,那一年靜塵師太在病中發配走了好幾位女冠,都是靜塵師太的幾位大弟子,想來你是怕自己露出馬腳,尋由頭把她們提前攆走了。


    “查到此處,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就是凶手了……你是玉真女冠觀的住持,可以毫不費力知道很多婦人的秘密,同州案發時你不在長安,案發前又與幾位受害人有過密切接觸,身負道術,身材矮小,知曉邪術,有足夠的銀錢豢養手下……


    “不過為了不抓錯人,我還是先設下了一個局,結果不出所料 ,你擄走懷有身孕的段青櫻,還點燃了幾樁案子事發現場一定會出現的天水釋邏。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靜塵師太嘴角帶著點不甚自然的笑意,點頭歎氣道:“小小年紀,心術如此聰悟,怪我百密一疏,早知道就不自作聰明了,不過碰上你這樣的對手,也算輸得不算冤枉。”


    藺承佑卻不買她的賬,話鋒陡然一轉:“白氏和舒麗娘做過什麽惡事?”


    靜塵師太鼻哼一聲:“都是心腸歹毒之人。白氏的婆婆常年臥病,兩口子既要照顧五熟行的買賣,又要伺候母親,長久下來覺得不耐煩,便用毒藥害死了母親。舒麗娘有個脾氣嬌縱的小姑,舒麗娘與其長期不睦,有一回出去玩時因為吵嘴,舒麗娘將其推入水中,她不施救也不喚人,眼睜睜看著小姑溺死才走開,她婆家人疑心舒麗娘與此事有關,卻抓不到證據。舒麗娘來長安後,因為擔心此事給自己和孩子招災,就到觀裏上香消災,可還是噩夢連連。小薑氏就更不用說了。總之除了今晚的段青櫻,我找的全都是做過惡事之人。”


    藺承佑麵無表情看著靜塵師太:“幕後之人是誰?”


    靜塵師太愣眼看著藺承佑道:“幕後之人?”


    “指使你布下這個局、謀殺宋儉的那個人?”


    靜塵師太愣了一會,突然放聲大笑:“我做下這一切,就是為了報複你那自以為是的皇伯父,我玉真女冠觀香火鼎盛,我身為住持,既不缺錢又不缺人手,用得著誰來指使?又何需旁人幫我布局?”


    這話未說完,她渾身一個激靈,那箭上不知喂了什麽毒,突然就發起癢來,身上仿佛冒出無數毒蟲,順著毛孔密密麻麻鑽進她皮膚裏。


    她眼皮抽搐,渾身肌肉開始不受控製地顫動,想抓,卻因為被那蟲子捆住完全無法動彈,她牙齒噠噠作響,大顆的汗珠從頭頂滑落,表情因為痙攣而變得古怪,喉間更是嗬嗬作響。


    她想咬舌讓自己痛昏過去,那蟲尾卻再次化作堅鐵探入口腔。


    於是她隻能硬挺,可是這種痛苦比死還難過一萬倍。


    所謂煉獄般的滋味,不外如是。


    藺承佑笑道:“如何?這種癢法,世上沒幾個人能受得住。不想多受罪,就別再耍花樣。說,幕後的主家是誰?”


    靜塵師太臉上肌肉不受遏製地抽搐,從齒縫裏擠出話來:“哪來的幕後主家?!你說的沒錯,我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昏君清洗我師門,我籌謀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就算把昏君千刀萬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滕玉意暗暗心驚,靜塵師太說這話時身體如紙鳶般抖抖瑟瑟,嘴唇歪斜,眼白不斷上翻,顯然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可即便意誌力到了崩潰邊緣,依舊咬死了不說。


    換作旁人,整樁陰謀已經泄露,為了少受一份罪供出同夥是常事。


    可見那位幕後主家對靜塵師太來說,比性命和尊嚴還要重要。


    她看了看身邊的藺承佑,藺承佑顯然也想明白了這一點,當機立斷拽住靜塵師太,一把將她拖到自己腳邊,封住了她幾處要穴:“嘴倒是夠硬的,到了大理寺慢慢說。”


    又隔窗吩咐後院的金吾衛說:“我馬上把她押到大理寺去,此人有同夥,為防同夥前來施救,爾等沿路跟隨,不能中途撤防。”


    金吾衛們朗聲應了。


    藺承佑出屋的時候看了看身側的滕玉意和端福。


    端福手裏水盆裏裝的不是別的,是端福自己的洗腳水。


    這是滕玉意吩咐的。


    剛才他在寺裏找到滕玉意後,把他們領到寺中的廚司裏,在等待靜塵師太上鉤的間隙,他與滕玉意核對了那日靜塵師太來寺中的種種,滕玉意一邊與他說靜塵師太的表現,一邊吩咐端福弄了水來洗腳。


    他當時覺得奇怪,就問滕玉意:“你這是做什麽?”


    滕玉意一本正經對他說:“我今日看了一本梵經典故,上頭說凡是由佛門或道門叛徒所化的邪物,稟性與尋常邪物是不同的。他們最怕髒穢之物,耐重墮入魔道前既是佛門一僧,想必也怕洗腳水這種東西吧,端福身上沒有法器,又不會使符籙,萬一陣法降不住那大物,他可是連躲都沒處躲,所以我讓他備一盆洗腳水,那邪物的陰力過來時,端福這盆洗腳水一潑,說不定能拖一拖。”


    藺承佑當時就笑道:“虧你想得出這麽損的法子,行吧,你不嫌臭就行。”


    想到此處,他又看了眼那盆洗腳水,這的確是個對付佛門惡鬼的法子,隻是累贅些,也臭些。滕玉意覺得這樣安心,那就讓端福捧著好了。


    他扭頭對絕聖棄智道:“好了,這邊的事暫時完了,你們把滕娘子他們帶回結界,師兄押完犯人馬上就來。”


    又對見天和見仙說:“麻煩兩位前輩幫著照看。”


    皓月散人邊扭動邊抬頭看了看夜色,今日是月朔日,夜色明顯比平日昏昧,她望著那勾彎月,唇角影影綽綽喊著一點笑,忽然圓睜雙目,猛地抽搐幾下,仆地不動了。


    眾人一驚。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發現靜塵師太滿臉烏色,顯然是中毒而亡,可沒等他看清是何種毒藥,周遭空氣忽然一涼,靜塵師太的屍首突然睜開眼睛,瞳仁迅速染上一層猩紅色,麵色也透出詭譎的青色。


    藺承佑麵色大變,二話不說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拍出,然而符籙剛碰到皓月散人的額頭,就迅疾化作一縷焦煙。


    見天和見仙大驚失色:“不好,鬼羅刹!”


    說話間從袖中一連射出無數道符籙,怎知彈到皓月散人的屍首上,也是毫無效用。


    這時滕玉意也察覺不對勁了,一麵後退一麵問身邊的絕聖和棄智:“什麽叫鬼羅刹?”


    “就是懂道術之人在臨死前用邪術把自己變做厲鬼。”棄智結結巴巴道,“她應該早就做好打算了,事先在體內埋下了五道魂咒,隻要她一死,就立刻會化作鬼羅刹,短時辰內任何法術都奈何不了她,除非馬上擺玄天陣!可現在人數不夠,我們上哪去布陣。師兄——”


    藺承佑從箭囊裏取出幾根金笴,依次射出四根聯珠箭,轉眼就將皓月散人的幾處魂穴一一封死,然而也收效甚微,眼看著皓月散人的屍身迅速發生異變。


    見仙手忙腳亂使了一陣法術,結果全無用處,又驚又恨看著皓月散人的屍身道:“好狠毒。她這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獻祭給耐重了!世子,怎麽辦!”


    藺承佑還未答話,就見一道血色的人形影子從皓月散人的屍身中立起,而與此同時,空氣裏那股寒意越發刺骨,轉瞬間仿佛置身冰窟窿裏,止不住渾身哆嗦。


    那影子晃動了幾下,身上的血色漸漸越來越深濃,忽然像是把臉龐對準了藺承佑,冷颼颼地怪笑起來。


    那笑聲飄忽不定,仿佛陰風一陣陣刮到人耳旁,緊接著,眾人便感覺有東西在耳邊悄聲說話,氣息仿佛毒蛇吐信,絲絲縷縷飄入耳中,聽不清具體的聲音,卻偏偏能明白它在說什麽。


    “你們以為阻止我謀取月朔童君,就能阻止耐重屠城?”


    那東西無聲望著眾人,耳畔的聲音卻是又冷又厲。


    “我選在月朔日謀事,可不僅僅是因為等不下去了。”血色人形踏過月朔散人的屍首,慢慢朝眾人走來,每走一步,身後就落下一個血色的腳印,“今晚我做好了萬全準備,在點天水釋邏前就服下了毒藥,隻要半個時辰內我不能得到月朔童君,體內毒藥就會發作,我一死,就會如願化作鬼羅刹。這個法子還是我師父乾坤散人告訴我的。”


    說到此處,血色人形仰頭看向夜空,即便看不清她的模樣,也仿佛能見她臉上的悵然:“師父他研習道法不拘繩墨,年紀輕輕就弄明白了天下所有的正道邪術,我這輩子見了這麽多人,從來沒見過比他更聰明的人。師父他每回都會在月朔日教我道術,叫我皓月,就是希望這一日的月色能更明亮些。可憐他這樣的不羈之才,居然死在一個昏君的手中。”


    她咬牙切齒笑起來:“我這些年活著就是為了報仇,好不容易釋出了耐重,怎能讓你們壞我的事。你們這些名門正道不知道吧,沒有月朔童君,鬼羅刹也是一樣,隻要有人在月朔日這一晚化作鬼羅刹獻祭給耐重,它陰力照樣可以完全恢複,到那時候,再多的僧道也將被它碾成肉泥。”


    見天等人麵色也益發難看,耐重陰力全部恢複是什麽後果,沒人能預料。可恨鬼羅刹一旦成形,便有衝天的怨氣護身,兩個時辰內任憑什麽法術都奈何不了她。


    鬼影的笑聲越發淒厲:“別以為一個天神陣法就能困住它,耐重很快會闖入皇宮大開殺戒。今晚你們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藺承佑原本一直靜靜看著她,這時冷不丁道:“既然我們都難逃一死,你不如讓我們死個明白,說吧,你幕後主家是誰?”


    鬼羅刹卻隻笑了兩聲,仿佛料定在場諸人都拿她沒法子,身影晃了晃,不急不緩朝院外走去,身周散發著濃濃的陰戾之色,讓人無法接近,見天和見仙頓時驚駭到無以複加,齊聲慘叫道:“世子,快想法子啊!”


    絕聖和棄智渾身一個哆嗦,也恨不得撲上去:“師兄,怎麽辦?!”


    隻要這東西跑到大隱寺中與耐重一合體,誰也阻止不了耐重恢複陰力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聽藺承佑對滕玉意道:“動手。”


    滕玉意會意,扭頭對端福道:“潑!”


    端福這才回過神來,提氣猛追幾步,同時高高舉起雙臂,把那盆捧了一路的臭洗腳水衝鬼羅刹一潑,鬼羅刹尚未來得及躲閃,就覺頭頂兜頭潑下來臭烘烘的水。


    滕玉意眼看潑中,忙躲到藺承佑身後衝端福招手:“快過來。”


    鬼羅刹愣了愣,垂首一望,眼看滿身血色飛快褪去,不由淒厲慘叫起來,然而才叫了一聲,藺承佑就飛出一張符將她擊中,這回有效用了,符籙剛貼到鬼影身上,就發出陣陣焦臭,很快就被符籙困住,完全無法動彈了。


    藺承佑笑道:“對不住,散人尚未出師,就被一盆洗腳水給攔住了。”


    見天和見喜大喜過望,看看藺承佑,又看看滕玉意,拍手大笑道:“好家夥,真有你們的!虧你們能想出這麽餿的主意!”


    藺承佑瞟了眼身後的滕玉意,還好他隻說個“動手”,她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他就得搶過端福手中的那盆臭得要死的洗腳水,親自動手潑了。


    滕玉意眼看鬼羅刹被製住,不由鬆了口氣,一抬眼,對上藺承佑漆黑的眼珠,她忙一指前方那鬼影:“世子剛才還嫌端福的洗腳水臭,瞧,這不是很有用·嗎。”


    她杏眼含嗔,藺承佑忽覺心中一蕩,這感覺著實古怪,他忙扭過頭,笑著頷首道:“是,很有用,你幫了大忙,多謝。”


    這還差不多,滕玉意滿意地點點頭,帶著端福又往前悄然挪了一步,這樣能挨藺承佑更近,也意味著更安全。藺承佑說完那話,隨手擲出最後一張符,把那鬼影打得嗚嗚慘叫,皓月散人雖入了邪道,但也是道門中人,雖化作鬼羅刹,卻也怕汙穢之物,被洗腳水一潑,當場就打回了尋常的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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