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問得措不及, 滕玉口唇頓像著了火,臉也一瞬間發紅。


    她挺了挺胸膛,便要矢口否認,望見阿爺那傷感的表情, 異樣的感覺再一次浮上心。


    不對勁, 阿爺的語氣, 分明有種訣別的味。


    她依舊臉熱心跳,卻忍不住審慎端詳阿爺:“阿爺, 你怎麽了?”


    阿爺幾次失態, 似乎都與鄔瑩瑩有關,上回一說到那封南詔國的信,阿爺的樣子有如萬箭穿心。今晚如此異常,沒準就是因阿爺白日去見過鄔瑩瑩。


    一念至此,她心裏的怒火蹭蹭往上冒:“阿爺,你何要去見鄔瑩瑩?”


    滕紹臉上閃過一抹難形容的恥辱之色。


    “你知她住在何處?”


    滕玉心裏直發寒,她的判斷沒有錯, 不然阿爺不會一聽到鄔瑩瑩的名字就倍感恥辱。


    “我怎不知?”她冷聲,“靖恭坊的華陽巷!她剛來長安的候我就知了。當初她在我們府中住過半, 阿娘的病就是在她上門染上的,阿爺我忘得了這賤的模樣和名字嗎?”


    她淩厲的目光死死釘在父親臉上:“別我不知。阿爺你讓程伯隱瞞她回京的消息,自己掉過就去找她!你口口聲聲說要我信任你,可你對得起阿娘嗎?”


    滕紹似被一句話刺痛了,斷喝一聲:“住口!”


    滕玉咬牙瞪著滕紹,滕紹的眼睛已是一片猩紅。


    他閉了閉眼, 無比疲累癱坐到身的坐席上。


    他低下,目光凝視著某個虛空的點,漸漸, 整個仿佛被痛苦的回憶給攫住了,那種悲悔的情緒,強烈到連幾步之外的滕玉都感覺到。


    滕玉渾身像豎起尖刺,微微喘息著。


    啞默良久,滕紹開了腔:“你是個心事重的孩子。從前阿爺想岔了,本有些事即便不說,等你大了自然就放下了,但阿爺沒想到,這個疙瘩不但一直擱在你心裏,還越擰越深。趁著此次出征之前,阿爺本就想跟你好好談談,否則隻怕——”


    滕玉眼中的尖刺化強烈的不安,阿爺這話什麽思?


    “這個鄔瑩瑩的祖上是南陽鄔氏,她祖父名叫鄔震霄。”滕紹語氣裏滿是蕭索。


    滕玉緊走幾步坐到榻上,她雖然一直巴望著阿爺親口說清楚當的事,但真等到這一刻,胸膛裏卻充塞著不祥的感覺。


    “南陽?”


    當祖父帶著兩位伯父抵抗南下的胡叛,戰死之,就是南陽。


    當帝國已經處於生死一線的絕境,這一戰長達半之久,盡管城門告破,但虧了這半的屈死抵抗,帝國方的水運漕糧才得保全,這也日帝國成功收複失起到了決定性的用。


    這一戰太過慘烈,也太過榮耀。敵軍了攻下南陽和睢陽,早就切斷了往城中運糧的路,城中糧草不濟,祖父了保護城中百姓,令用暗將百姓們分批送走,但他們這些守城的將領,一個都不撤。暗本可運點糧食,可惜沒久就被敵軍發現,了不讓敵軍沿暗闖入城中,隻將暗封死。


    抵抗了近半,待到城破之,守城將士死得隻剩數百。


    城中一片荒蕪,戶戶都空著,糧草和馬匹早已吃得一幹淨,祖父和幾個下將士了充饑,整日樹皮和枯草飽腹,被俘,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


    叛軍被眼前這一幕深深震撼了。他們沒想到,這座史無前例難攻難打的鐵城,竟是在這樣一種悲慘的境況下守住的。


    胡叛下令在城斬殺祖父和伯父,那些殺如麻的叛軍將士,居然個個麵露不忍之色。


    齊聲口呼“英雄”,敬重祖父和伯父磕了幾個才動。


    一役過,祖父滕元皓成名震天下的第一勇將。


    先皇感念祖父的匡翊之功,特加賜齎。


    賜祖父諡號‘忠勇’,同將祖父的畫像和生平事跡位列淩煙閣。兩位伯父也被追封正品的輔國大將軍,這是隻有開國功勳才享有的無上榮光。


    “當那一戰,鄔瑩瑩的祖父鄔震霄是守城將領中的一員。”滕紹沉重的話聲震蕩著室內的空氣,“鄔震霄跟隨你祖父,堪稱赤膽忠心,早在南陽之戰他就救過你祖父一回,敵軍用暗箭暗算你祖父,是鄔震霄奮不顧身擋下這一箭,他雖僥幸活下來,卻也盲了左眼,自那之,軍中將士都稱他鄔獨眼,他左眼雖盲,上陣殺敵依舊百夫難擋。他既是你祖父的部下,也是你祖父的救命恩。”


    滕玉皺眉聽著。


    “幾的南陽之戰,鄔震霄隨你祖父殊死抗敵。瀕臨城破,祖父別無他法,聽說臨淮有大批援兵趕至,當即派鄔震霄率三十名精銳騎兵出城。鄔震霄騎術出塵絕俗,趁城外敵軍夜間休整,有希望突出重圍。鄔震霄總算沒有辜負你祖父的囑托,突圍身中數箭,終率領幾名僥幸活下來的騎兵,連夜趕到臨淮,可叫鄔震霄萬萬沒想到的是,朝廷派到臨淮的將領是秦豐寸。此與你祖父不睦已久,本就不願看你祖父立下大功,且叛軍盤踞左右,他擔心己方派出援軍,叛軍會掉來攻打臨淮,無論鄔震霄如何勸說,都拒絕發兵。”


    滕玉心中激蕩,這段過往她也聽說過,事朝廷追責,第一個斬殺的就是秦豐寸。


    “鄔震霄性如爆炭,當場掀翻秦豐寸招待他的那桌酒席,口中連聲痛罵,心急如焚出了帳。南陽挺不了久了,再去別處搬救兵已經來不及,他隻帶著十名騎兵連夜返回南陽,卻不料秦豐寸怕鄔震霄將此事告到朝廷去,竟派出一支騎行軍追殺鄔震霄一行。鄔震霄本就受了箭傷,了躲避追殺不小心摔入附近的山穀中,等到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輛犢車上,救他的百姓是從臨淮跑出來的,他們告訴鄔震霄,南陽破了,滕將軍戰死了。他們怕臨淮也保不住,準備南下避難。


    “鄔震霄痛哭流涕。他既傷心你祖父和伯父的死,也恨朝廷用兵失誤派秦豐寸前來支援,滿腔悲憤無處發泄,發誓此生再也不回朝廷的軍營效力。鄔震霄些就在譙郡納了一個歌姬妾,妾室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當這孩子已有十幾歲,名叫鄔子奇。鄔震霄傷好之便回譙郡接了妾室和孩子,那之隻遠遠看了南陽城一眼,便帶著妾室和兒子隨流民南下,終其一生,再也沒回過南陽。鄔震霄身上傷太重,又逢連日顛簸,身體一下子垮了,熬了沒幾,就過世了……”


    滕玉大受撼動,父親眸色深沉,顯然也在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傷懷。


    “鄔震霄死留下一筆積蓄,妾室拿著這筆積蓄與兒子相依命,又過幾,鄔震霄的兒子鄔子奇娶妻,生下的孩子就是鄔瑩瑩了。”


    滕玉目光顫動,鄔瑩瑩當突然趕來投奔阿爺,看來是仗著祖父鄔震霄對滕的那片忠義之心了。


    果聽父親說:“鄔瑩瑩長大,被城中一位近花甲的豪紳看中,鄔子奇力孤病重,恨自己無力保護女兒,聽說我行軍路過,拚死托一位叫鄔四的老忠仆將鄔瑩瑩送到我帳下。我不忍英雄代落得被糟踐的下場,隻得令收留了鄔瑩瑩。”


    滕玉咬了咬牙,鄔瑩瑩這一來,一切都變了。她寒聲:“要報恩法子有的是,何不給鄔瑩瑩財帛?何不給她找個好打發她走?鄔瑩瑩來之前,阿娘身子還是好好的!她來了沒久,阿娘身子就垮了。你把鄔瑩瑩接到中,可想過這是引狼入室?阿娘那樣信重你,你何要傷阿娘的心?”


    滕紹額角突突直跳:“因阿爺問心無愧!”


    滕玉滿心恨,嗓音陡然拔高:“阿爺若是問心無愧,何對鄔瑩瑩的事緘口不言?!母親若不是傷心到極點,怎會從此一病不起?”


    滕紹酸苦異常,突然厲聲:“你阿爺不想知嗎?”


    滕玉眸中淚光一凝。阿爺不知?


    嗬……這不可!


    滕紹臉上的痛苦之色絲毫不亞於女兒:“當鄔瑩瑩被送來,阿爺第一件事是讓核實鄔瑩瑩的身份,當阿爺在外禦蕃,核實完鄔瑩瑩的身份連夜修書一封給你阿娘,把當鄔和滕的這些事一一告訴你母親,讓你阿娘幫鄔瑩瑩尋找一門合適的親事。同令立刻前往鄔子奇身邊幫他求醫問藥。


    “了不惹來風言風語,你阿娘對外說鄔瑩瑩是我的表妹。等阿爺回到中,已是兩月的事了。鄔子奇已經病逝,鄔瑩瑩身邊隻有那個叫鄔四的老奴。你阿娘告訴我,這兩月她一直在王和滕的親眷中尋覓品貴重的郎君,但看鄔瑩瑩的思,似乎不是很想嫁。”


    說到此處,滕紹頓了頓,他聽聞此事,立即將鄔四叫到身邊,衝著鄔震霄當對滕的恩情,滕可讓鄔瑩瑩一輩子炊金饌玉,但她既非滕的親眷,又非王的親故,長久住下去必定惹來流言蜚語。


    聽說鄔瑩瑩已十七,與其寄籬下,不如馬上謀一門中的親事嫁,而這一切,滕可出麵幫著操持。


    滕紹萬萬沒想到,鄔四當麵回絕了他,說娘子自小極有主,非王侯將相不肯嫁。還說若是滕將軍不幫娘子實現這個心願,娘子情願出尼。


    王侯將相?這豈不是異想天開?


    滕紹斷然說做不到,緊接著就想起一,又改了主:“姑且試一試吧。”


    他揮退鄔四,動身去院尋妻子商量此事。


    妻子味深長看著他,笑:“我知她在想什麽,她這是在給你出難題。”


    鄔丁凋零,鄔震霄在世上隻剩下這點血脈,這孩子走投無路前來投奔滕,一朝落得出尼的下場,世隻會說滕薄情寡義。


    不論事情難辦,滕紹都得鄔瑩瑩爭一把。


    “無論她索要貴重的財帛,你都可滿足她,但這種高門親事,你也沒法子,一日辦不到,她就一日賴在我們不走。”妻子打趣他。


    滕紹移開被子裏的暖爐,用自己溫暖幹燥的掌包裹妻子有些發涼的雙腳。


    “她怎麽想的我不管。”他語氣冷淡,“假如她不是鄔將軍的代,我早就讓把她送到尼姑庵去了。你放心,我有法子。劍南和南詔國聯合攻打吐蕃,我認識了南詔國的新昌王,此尚未婚配,也不壞,他對中原文化之廣博極往,很久前就說要娶一位中原女子妻,新昌王可是名副其實的‘王侯將相’,不如我來他和鄔瑩瑩牽線搭橋,鄔將軍一生忠肝義膽,他的代找個好歸宿,我也算是對祖父有交代了。”


    妻子噗嗤一聲笑了,親昵把自己的臉蛋貼過來:“小瞧你了,這麽好的法子你都想到。”


    滕紹把妻子緊緊摟在懷中。


    過去這一,妻子總是心事重重,隔三差五就去佛寺上香,夜間也經常睡不安穩。此他專程請了一位醫科聖幫妻子調養身體,但妻子的身體依然不見好。想著想著,他的眉間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形。


    與妻子商議好,滕紹著籌劃此事。令鄔瑩瑩了一幅畫送到南詔國,同奉上了鄔的族譜,告訴新昌王鄔瑩瑩的祖上是南陽鄔氏,她祖父鄔震霄是一位忠義兩全的驍將。


    新昌王對鄔瑩瑩的畫像一見傾心。


    沒久妻子有了身孕,身體比從前更差了,夜間總是噩夢連連,玉兒正是找娘的紀,滕紹怕女兒白日吵著她阿娘,大半間都待在內院陪伴妻子。


    過幾月朝廷傳來消息 ,吐蕃入寇河隴一帶,朝廷欲急調鎮海軍前去應援,滕紹放心不下妻女,卻又不抗旨不去,這日商量完軍情從院外回來,鄔瑩瑩突然求見。


    滕紹原本不欲理會,但鄔瑩瑩卻說她要說的事與十前的南陽一戰有關,事關滕榮耀,必須當麵告訴滕紹。


    滕紹暗覺古怪,讓把鄔瑩瑩請到書房。


    然,他從鄔瑩瑩口中,聽到了一個讓他心魂皆碎的秘密。


    這個秘密,是鄔震霄有一次醉酒對妾室說的,妾室又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自己兒子。


    滕紹第一個念是拒絕相信,但鄔瑩瑩說的那些事,隻有當初親曆過戰場的才說得出來,除了鄔震霄,誰也編不出這樣的故事。


    當南陽一戰,城中將士已經死絕,世上知這個秘密的,隻有鄔了。


    這番話讓滕紹當場魂飛魄散,鄔瑩瑩似是看他麵色遽變,親口承諾說自己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旁,還說了感謝滕將軍她謀了一門好親事,在滕將軍動身遠征之前,願他撫上一首曲子送行。


    偏巧玉兒來書房找阿爺撞見了這一幕,滕紹聽到女兒咚咚咚跑開的腳步聲,才陡然把自己的思緒從癡怔中□□。


    他目光冰冷看鄔瑩瑩,不論這件事是真是假,鄔瑩瑩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出嫁之前說出這個秘密,分明是不想嫁去南詔國,想利用這個秘密威脅他。


    他冷聲說:“沒相信你的這套說辭。你要是不想嫁給新昌王可直接告訴滕某,不必捏造這等駭聽聞的鬼話。”


    鄔瑩瑩怔了一下,歎氣說自己隻是說笑,其實心裏很滿這門親事。


    滕紹心亂如麻,令把鄔瑩瑩送到一處新置的宅邸中候嫁,在新昌王上門迎娶之際,不許此女踏入府中半步。


    怎知過兩日妻子就突然滑胎,情緒也一落千丈。


    記得他聞訊趕回房中,滿屋子都飄蕩著“雨簷花落”的香氣,那是妻子平日愛熏的一種香,那一日這味空前濃烈。


    此不論滕紹如何開解妻子,妻子總是鬱鬱寡歡,臉上再也看不見明媚的笑容,眼底隻有深淵般的絕望。


    滕紹內心痛苦不堪,疑心妻子聽了玉兒的話對他產生了誤會,忙將那日的事告訴了妻子,隻將南陽之戰那個駭的秘密隱瞞下來。


    妻子卻隻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說她願相信他。


    嘴上這樣說,妻子對他卻一日比一日冷淡,不讓他在床邊陪她,也不聽他說話。隻要他一近身,妻子就閉著眼睛把臉轉床裏側。隻是常常把玉兒抱在懷裏,動不動就無聲垂淚。


    種種表現,都像是對他失望到了極點。


    滕紹又酸又痛,他和妻子成親整整五,他對她連半點信任都無,她與其這樣折磨自己的身體,不如直接拿尖刀剜他的肉。


    滕紹憂心如焚,連夜派從長安請來醫術高明的醫工妻子診治。


    沒久新昌王率領南詔國儀仗前來迎娶,妻子終於露出一點笑臉,說新昌王雖然隻是南詔國的一個王爺,但畢竟事關兩國外交,如今朝中也來了,滕紹好親自送鄔瑩瑩出嫁,讓他安心去送嫁,等他回來她要親給他裁件夏衣。


    可等滕紹趕回來,看到的卻是妻子冰冷的屍首。


    滕紹沉浸在回憶中,眼中布滿了紅色的血絲:“這些阿爺總在想,當是不是做錯了?或許阿爺不該了報恩同鄔子奇的囑托,但鄔瑩瑩到府中,阿爺即刻與你阿娘她安排親事,了盡快把鄔瑩瑩嫁出去,阿爺出動了朝中有影響新昌王的力量,之種種安排,也都預先同你阿娘商量。


    “如果你阿娘的病,是因懷疑阿爺和鄔瑩瑩有染而起,你何不問問你阿娘,她何情願相信一個外,也不信任自己的丈夫?!”


    滕紹的話聲充滿了諷刺。


    滕玉已是淚流滿麵,聞言顫聲搖:“你胡說,阿娘那樣信重阿爺,才不會隨隨便便就疑心你。阿爺一定是做了很過份的事,才會讓阿娘傷透心肝的。”


    滕紹猩紅的雙眼盯著女兒。


    未幾,他悲涼,搖搖晃晃起了身:“你阿娘是個極通透的,成親與我情同膠漆,假如她不是對阿爺產生了很深的誤會,怎會對阿爺冷淡如斯,可無論我怎樣剖白,你阿娘就是不肯信我。夫妻本該同心同德,你阿娘卻因一個外與我反目。你隻有你耿耿於懷?阿爺比你更想知你阿娘當是怎麽想的!!”


    滕玉呼吸發顫,心中又悲又怒:“不許你這樣說阿娘!鄔瑩瑩跟阿爺說了南陽一戰的秘密,阿爺你不是也沒告訴阿娘嗎?一定是你瞞著阿娘,阿娘才會耿耿於懷的!”


    滕紹仿佛被打了一記重拳,頹然倒回席上:“這件事隻是那個鄔瑩瑩的一麵之辭,我如何把它當事實告訴你阿娘?了求證這件事,十來,阿爺到處找尋當南陽一戰幸存下來的戰士,可是沒有一個比鄔知得更詳盡。阿爺好不容易把線索拚湊得差不了,今日去華陽巷找鄔瑩瑩,就是了她求證一件事。”


    那種恥辱的神色又一次出現在滕紹的臉上,他閉上眼睛,嗓腔卻止不住發顫:“直到今日阿爺才想明白,當你阿娘根本不是因鄔瑩瑩的事生病,而是因滕的這個秘密,阿爺我——險些負了你阿娘的一片苦心。”


    那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滕玉的背,她一眼不眨盯著阿爺,哽聲:“——那到底是什麽?”


    滕紹睜開眼睛望女兒,這一次,他的神色無比溫柔,像是要代替早逝的妻子,好好打量一回女兒。


    “蕙娘若是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不知不覺……我們的玉兒長得這麽大了。”


    “阿爺!”滕玉厲聲。


    她心裏已是一團亂麻:“南陽之戰到底發生了什麽?!何說阿娘的死也與此有關?”


    滕紹眉睫顫動。總要有付出代價的,而這個本該是他。


    “你隻需記住,這件事與你無關。”滕紹嘴唇煞白,無比疲累擺擺,“一切有阿爺,往不會再有邪祟來找你了,還有,阿爺沒有對不起你阿娘,你自管放開心結,瞧上哪位郎君就歡歡喜喜與他相處。該說的話都說明白了,回吧,阿爺也累了。”


    “阿爺!!!”


    滕紹卻起身大步走到門口,拉開房門揚聲:“程伯,把娘子送回內院。陸炎他們來了嗎?”


    “來了,就等著老爺召喚呢。”


    “叫他們進來。”一轉眼工夫,滕紹恢複了從前那堅毅如山的神色。


    滕玉死死瞪著阿爺的背影,她知,今晚別想再從阿爺嘴裏撬出一個字了,聽得外隱約有話聲傳來,她縱是再不安再不情願,也隻一步一步離開書房。


    ***


    清虛子親自舉著燭台,點了點紙上的某一處。


    “你看,倘或錯勾咒在滕紹出生之前下的,那麽滕紹應該活不到成,但他不但平平安安活到了三十八歲,還屢次建功立業。因這個緣故,師公一度下咒之恨的是滕紹。那出於恨,對滕紹的子女下了錯勾咒,滕娘子明明麵相極好,生下來卻有一副極凶的命格,假如沒幫她借命,斷乎活不過十六歲。


    “今日聽說滕紹在謂的前世裏也是死於非命,師公主動換了個推斷,假如那恨的是滕元皓呢?滕元皓身殉國滕紹已經四歲了,父兄上沙場,滕紹因歲太小留在中。


    “倘或有在滕元皓死亡之際對其代下咒,滕娘子身滕的血脈自是難逃一劫,但滕紹當已經長到了四歲,落到他身上的咒語沒那麽嚴重,他長大成,但因錯勾咒的影響,終死於非命。”


    藺承佑思忖著接腔:“而且下咒的機一定是在滕紹出生之到四歲之間。如果在他出生之前就下了咒,那麽滕紹也就活不到十六歲,而四歲之他父親已經死了,那無法對死下錯勾咒。”


    按照這個間來推斷,滕元皓可被下咒的刻是南陽之戰那一會兒。


    藺承佑皺了皺眉,但那是一場彪炳千秋的守城之戰,經此一戰,滕元皓成一代名將。


    無論是敵方將士,或是己方將領,都不可恨滕元皓下錯勾咒,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勝敗乃兵常事。


    這詛咒太酷烈了,施咒不但會當場魂飛魄散,而且永生永世不再投胎。


    至於城中百姓,聽說滕元皓早用暗將他們送出城了。


    老百姓對滕元皓應該隻有感激,不可會有恨。


    這到底怎麽回事……


    清虛子似是也一霧水:“這件事太古怪了。先不說滕元皓到底得罪過什麽。都有六輪回,但滕娘子卻輪了同樣的兩世。可見隻要有幫她借命,又會重來一世。師公猜滕元皓做的事一定天怒怨,甚至可對其下咒之不隻一個,不然不會招來如此強烈的詛咒,要化解,隻行非常之事。”


    藺承佑焦灼想,滕元皓可是鐵骨錚錚的老英雄,因何招來這麽強的咒怨。


    “李三娘不是也輪了同樣的兩世麽,這又怎麽說?”


    “前世李三娘是死於疫,但今日師公看她麵相不像個短命之,師公猜她借用滕娘子的生辰八字自己謀過利,此招來了災禍,落在滕娘子身上的錯勾咒非同小可,李三娘隻要在佛前用滕娘子的名義許過願,怨氣也會沾染到她身上,因此前世她明明還有陽壽,卻因染了疫而歿。聽說她常去滕娘子,說不定偷過滕娘子什麽物件,這件事你不妨再好好審問審問。”


    藺承佑心煩亂:“照這樣看,要化解滕玉身上的災禍,光借命還不成?”


    清虛子捋捋須:“你先別急,解鈴還須係鈴。你得先弄明白滕當發生了什麽事,我們才想出應對之計。滕將軍估計是有苦難言,畢竟當他也才四歲。出征在即,你與滕將軍同行,找個適當的機會,把該問的話問出來。滕將軍就算是了女兒的安危,也不會不肯說的。”


    藺承佑忽然想起那回武綺說過,早在一月前皓月散就說過長安會有一場大災禍,他們無極門懂的明錄秘術不少,莫不是提前窺見了什麽。


    近長安冒出了那麽尺廓,也許這與滕玉命格中的災禍有些關係。


    他本就打算在出征之前幫滕玉找回那對步搖,何不借機把玉真女冠觀的宮仔仔細細搜一遍。說不定有些想不到的收獲。


    “辰不早了,您老先睡吧,明日還有的忙,徒孫也回府歇息了。”


    說著匆匆出了宮。


    ***


    次日藺承佑忙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抽空去了玉真女冠觀。


    皓月散伏法,朝廷專門派了大批禁衛在此看守,除非有聖的諭,任誰也不得入內。


    藺承佑衝門口的禁衛點了點,一腳跨入了觀門。


    入觀沒去旁處,直接下了宮,他和滕玉上回遇到耐重是在第一層的大殿,但宮共三層,格局好比三盤相互交錯的“棋盤”,隻要有闖進去,立即會引起棋盤的錯位。雖說大理寺的官員們隻下宮搜索了一次,但滕玉的步搖也絕不可再在上回的位置。


    好在這宮再千變萬化,“棋盤”每一次變化的角度也是有恒數的。


    藺承佑在黑暗中默算了一遍,欻然一聲,用火折子點亮中的琉璃燈。


    ***


    滕玉一整天都沒見到阿爺。想起昨晚與阿爺的那番對話,她胸口有如堵著一團棉花。想起阿娘,心裏又隻剩淒惻。


    這一天,她籠罩在不安的陰雲下,無數次跑到前院,無數次撲了個空。


    一直等到傍晚,都沒堵到阿爺。程伯進來告訴她阿爺去了西營,當晚就要出征了,滕玉宛如被一盆冷水從澆到腳,心都涼透了。


    此出府去找阿爺,隻會暴露阿爺的行蹤,彭不可沒留耳目在附近,她絕不擅自行動。


    思來想去,她隻有等。


    等了一晌,夜色越來越深,樹梢上明月高懸,夏蟲啾啾響,滕玉歪靠著闌幹用小扇給自己引風,但是再清涼的也風也撫不平她心的焦灼。


    扇了一晌,滕玉把團扇拋給身的春絨,取出小涯劍,到院子當中耍起了劍法,練了幾套下來,她如願出了一身汗,進屋沐浴換了衣裳,出來本心裏少會寧靜些,沒想到一顆心依舊七上八下亂竄。


    滕玉立在廊深深吸口氣:“碧螺,給我拿幾壺石凍春來,很久沒喝酒了,今晚我要喝個痛快。”


    碧螺和春絨忙說:“娘子你心裏正煩著,這當口喝酒當心醉得快。”


    “少囉嗦,快去熱酒。”


    婢隻好在院子裏的石桌上擺上一些小菜,熱好一壺酒呈上來。


    滕玉拔出壺蓋,仰脖將壺裏的酒喝個精光。


    春絨和碧螺勸:“娘子,酒量再好也經不起這樣喝,當心明早上起來疼。”


    滕玉自顧自把空酒壺重重往桌麵上一放:“去,再熱一壺。”


    一壺接一壺喝下肚,滕玉漸覺飄飄欲仙,那些積壓在心的沉重心事,一股腦都不見了。


    也不知過了久,模模糊糊聽到有叫:“哎呀嚇死我了,那是一隻黑豹子!”


    “世子,你不進來,娘子她喝醉了——”


    ***


    藺承佑到滕府已是半夜,這麽晚來找滕玉說起來不大妥當,但神策軍明日就要拔營,今晚他還需回宮一趟,算來算去,隻有今晚有機會同滕玉說說,因此程伯一出來相迎,他就開門見山說:“程伯,我有些重要的話要當麵告訴你娘子,請她立即出來一趟。”


    程伯看了眼藺承佑腳邊的小黑豹,點點應了。


    沒過久,程伯一個出來了:“世子不如明早再來吧,娘子她喝醉了。”


    藺承佑心裏正亂著,聞言蹙了蹙眉,滕玉酒量那麽好,怎麽突然就醉了。他牽著俊奴出了中堂,自顧自下台階:“我進去找她吧,有件東西需當麵交給你娘子,交給她就走。”


    程伯急眼了,這怎麽行,娘子和成王世子再熟,畢竟男女有別。


    “萬萬使不得,世子,你把東西交給小,讓小轉交給娘子吧。”


    藺承佑在前擺擺:“平日也就算了,這東西得親交給你娘子,此外我還得當麵交代她一些事,程伯你也不想我不在長安期間,你娘子不小心犯了什麽忌諱吧。”


    程伯一愕。


    一愣神的工夫,藺承佑已經揚長而去了。


    這樣連追帶趕到了潭上月,還沒來得及進去通報一聲,門口那幾個小丫鬟就被藺承佑腳邊的小黑豹嚇得驚聲大叫。


    “碧螺姐姐、春絨姐姐,院門口來了黑豹子。”


    程伯嗬斥小丫鬟們一聲,快走幾步攔住藺承佑:“世子稍稍留步,小進去通報娘子一句。”


    藺承佑清清嗓子,怪他,今晚要交代的事太,一也顧不上這些禮數,負停步,衝程伯歉然一笑:“是我太冒失了,煩請程伯通報一句,我在這兒等她就行。”


    不料門口的動靜早就傳到裏去了。


    有個原本歪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冷不丁看到外那頎長的身影,先是眨眨眼,然揉揉自己眼睛,放下瞧了一晌,忽然一把推開碧螺和春絨的胳膊:“藺承佑,你來啦。”


    藺承佑雖站在門外,眼睛卻壓根沒往裏看,聽到這聲音忍不住轉過,卻看見滕玉坐在樹下。


    “你來,你快來。”滕玉笑眯眯衝他招。


    “娘子!”程伯和春絨碧螺頓覺不妥,了勸阻娘子,忙將她圍在當中。


    哪知滕玉喝酒力大無比,揮將婢推開,程伯畢竟是個男子,自不好靠得太前,滕玉一拍石桌,搖搖晃晃撐著桌麵站了起來:“你們走開,我要見藺承佑……你、你進來啊,你站著幹什麽?”


    藺承佑這會已經看出滕玉醉得不輕,聽她這樣叫他,情不自禁朝她走去。


    “你怎麽喝得這樣醉?”他有點好笑,望著那張染滿了紅霞的芙蓉玉麵,目光一挪不動,原來滕玉醉酒是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滕玉笑容可掬,衝他招:“你來,我等你很久了。”


    藺承佑隻得走到她過去,剛到近前,不等他開口說話,滕玉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當著一院子的麵,拉著他往退了幾步,搖搖晃晃一指麵前的廊廡:“……我想……上去,可我的腿腳不聽使喚,你來得正好,借點輕功給我。”


    “娘子!”這回不隻程伯,連端福都衝過來阻止。


    藺承佑把自己胳膊抽出來,轉對程伯說:“沒想到她喝得這樣醉,那我明早抽空來一趟吧,你們把她扶到屋裏去 。”


    說著轉身就走。不料滕玉的雙再次纏上來,像抱蘿卜那樣抱著藺承佑的胳膊不撒:“我……有話對他說,你們別煩我,你們再囉嗦,我就哭給你們看。端福,你走開你走開。”


    端福隻得停步。


    程伯哭笑不得:“世子,我娘子喝醉酒就是這樣,像個小孩似的不講理——”


    “你才不講理!”滕玉醉眼惺忪睨著藺承佑,再次上指了指屋簷, “我要上去吹吹風。”


    春絨和碧螺試圖把滕玉的從藺承佑的胳膊上拽開,越拽,她摟得越緊。


    藺承佑自己也拽了一下,不料一碰到滕玉的腕,她就哎喲叫痛,藺承佑怕自己傷到她,隻得收:“要不這樣吧,你們拿件披風出來,我帶你娘子上去坐坐,我看她喝得也差不了,上去坐一會說不定就睡著了,等她一睡著我就把她送下來。”


    院子裏的麵麵相覷,還怎麽辦,硬拽怕拉傷自己娘子,又不把成王世子的胳膊留下。


    “快給娘子拿披風。”無奈之下,程伯到底發話了。


    碧螺和春絨很快取了一件披風出來,小心翼翼滕玉係上。


    期間滕玉不斷扭動掙紮,一雙倒是不忘摟緊藺承佑的胳膊。


    “上去,。”她一個勁催促藺承佑。


    藺承佑用另一隻把俊奴牽到樹前拴好,給俊奴留下幾顆肉脯,隨在一院子的注視下中,帶著滕玉縱上了房梁。


    滕玉重心不穩,藺承佑摟住她肩膀幫她站穩,試著抽胳膊,她依舊死活不鬆,藺承佑隻得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好。


    “明日我就離開長安了。”他轉望著她,心裏好一陣亂跳, “我放心不下你,把俊奴給你帶來了,它不但驅邪,還治惡。有它守著你,我也放心些。還有絕聖和棄智,明日起也會住到你府中,我爺娘這幾日就回長安了,我托了他們照顧你,你有事就同他們說。”


    滕玉腦袋東倒西歪,看樣子一句都沒聽進去。


    藺承佑怕她傷到脖子,隻得摟著她的腦袋讓她靠著自己的頸窩。


    “剛才在底下那麽聒噪,怎麽一上來就不說話了?”藺承佑的目光靜靜在她臉上打轉,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她,月光下,她的眉、她的睫毛、她的鼻梁……那樣美,仿佛一件上好的玉器,每一處都經過精心雕琢,看著看著,他喉有些發緊,忙把視線挪開,看著前方,“喂,等我回長安,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滕玉腦袋一晃,終於有了點反應,紅唇一嘟,很不樂說:“我才不嫁給你。”


    “什麽?”


    “你總是欺負我。”


    藺承佑一訝,愣了一會笑:“我欺負你什麽了?”


    滕玉不知想起了什麽傷心事,抽搭了一下:“蟲子。”


    “什麽蟲子?”


    “我退親,跟你借蟲子,你、你把我的劍封了……”


    藺承佑一拍腦門,真該死。


    “我錯了,我不是,我你賠罪。”


    “你說我惡毒。”滕玉越想越傷心,眼裏隱約有淚花打轉,“你還讓搜我的身,沒收我的暗器…………”


    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聲,一想起這些事就恨不得打死當的自己。


    “誰叫我當是混蛋呢?不,我就是個禽獸。”


    滕玉越說越委屈,用力推開他的胳膊:“你還讓我長熱瘡,你太壞了。”


    藺承佑哭笑不得,這他可不是故的,但他一句不敢駁嘴,依然點如搗蒜:“我錯了,我幹的不是事。”


    滕玉眼淚汪汪:“你不肯教我武功,還說我是世上惡毒的女子。”


    “你想怎麽出氣?”藺承佑把胳膊抬到滕玉的麵前,“我讓你打好不好?”


    滕玉也不客氣,對準他的胳膊一口就咬下去。


    藺承佑心裏叫痛,麵上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千萬別客氣,怎麽出氣怎麽來,等到出完氣了,肯答應嫁給我就行。阿玉,這些事我一輩子記在心裏,從前我是有不少混蛋的方,我對你加倍好,嫁給我,好不好?”


    滕玉卻不肯咬了,猛抬起,醉眼惺忪打量他一陣,也不知想起什麽,怒氣衝衝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上次你還咬破了我的嘴唇。”


    沒等藺承佑回過神,她一把捧住了他的臉。


    藺承佑渾身一僵,胸口像同跑過一千匹野馬般隆隆直跳,眼看滕玉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連呼吸都滯住了。


    “你這、這是要做什麽,上次我可是了救你。”藺承佑強行保持一絲清明,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喂,底下都是你們府裏的下,端福也在,你可別公然輕薄我啊。”


    滕玉紅唇鮮若櫻桃,雙眼迷離如翠湖,並不聽他廢話,鼻尖一碰上他的鼻梁,話不說咬住了他的唇。


    嘴唇上立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好在她似乎隻咬一口就要鬆開,藺承佑心裏耳邊全是電閃雷鳴,眸色一深,不等她躲開,追上去吻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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