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同濃墨, 瞬間將滕玉意吞噬。


    墮入的那一刹那,滕玉意好似化作了一片輕綿綿的鴻毛,隨風起伏飄蕩。


    靈魂離開了軀殼,等待她的是永無盡頭的幽冥之境, 但是一回, 她心甘情願, 無怨無嗔。


    不知在幽冥中飄蕩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點渺遠的聲響, 那聲響同滾滾而來的海浪, 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灌注頭頂,大力將滕玉意往上拽去。


    “砰”的一聲,滕玉意重重跌落一處所在。


    那是一個池塘,水底冰冷刺骨,讓人渾身寒戰。


    滕玉意渾渾噩噩在水中沉浮。


    寒氣刺激著她腔子裏那顆早已木僵的心, 冰水喚起她殘存的意識。


    一幕何等熟悉。滕玉意依稀意識,接下來無論她何掙紮, 都難逃亡的宿命,但很快,有人遊過來將她拉入懷中,對方臂彎裏的暖意,一下就驅散了她身周的寒意,水下光線昏蒙, 滕玉意隱約感覺那人是個少年。少年摟著她,在她額上輕輕吻了吻。作透著無限憐惜,讓滕玉意心裏驟然牽痛, 隨後那人拉著她往光亮的岸邊遊,把她推上岸的一刹那,滕玉意聽他在她身後說:“別忘了我。”


    滕玉掙紮著回頭看,背後卻早已是一片虛無,緊接著就聽耳邊焦聲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猛睜開眼,對上阿姐和姨母焦灼的目光。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杜庭蘭俯身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喘籲籲點頭,窗外天光透亮,空氣卻很寒涼,院中的小丫鬟們儼然在嬉戲著什麽,隱約能聽見歡笑聲。


    暖閣裏人影綽綽,春絨和碧螺正忙著將銀絲炭放入暖爐中。屋子裏散發著甜淨的玫瑰香,四處都暖融融的。


    “昨晚下雪了。”杜夫人起身取下紫檀衣架上的裘領,滕玉意披上,“揚州難看樣大的雪,聽,那些婢子們都樂壞了。”


    滕玉意愣眼望著窗外,不知不覺間,已是隆冬臘月了,再過不久,就是她的十六歲生辰。


    或許是憐惜她大病初愈,兩人異常重視她的個生辰,姨母和姨父專程從長安趕來,紹棠向國子監告了長假。


    裏許久沒有樣熱鬧了,原本該很高興,但滕玉意總覺心裏空落落的。


    尤記三月初她帶著一眾仆從去長安,路過渭水時不慎墮水,被端福和程伯救起後,身體似乎就不大好了。


    在長安的那半年,據說她老是撞邪祟,五月淮西的彭震發叛變,八月長安遭遇了一場大劫。


    八月中的某個陰日,長安忽有大批邪魔作亂,碰巧她晚間出門訪友,不幸被邪魔所害,原本已經魂飛魄散,是清虛子道長啟一個道大陣把她救回來的。


    那之後她整整昏迷了三個多月,醒來後就被送回了揚州。一病底大傷了元氣,病愈後她竟將長安那幾個月的經曆忘一幹二淨。


    除此之外,她晚間還總是做噩夢。


    怪就怪在每回夢境都一樣,夢中有個少年把她從冰冷的池塘中救起,但每當她想看清楚少年是誰,就會突然從夢中驚醒。


    醒來後,她胸口總是酸悶難言。


    滕玉意無意識揪住的衣襟,忽然想起阿爺,一愣道:“阿爺呢?”


    杜庭蘭軟聲對滕玉意說:“你先穿上衣裳。姨父在書房同阿爺說話呢。”


    滕玉意默默接過外裳,在那場平定淮西叛亂的戰役中,阿爺不慎中了屍毒,命雖僥幸保住了,但整條左腿都沒了。她病重的時候,父親身體未愈,卻仍支撐著病體,寸步不離守護她。


    前些日子她去書房找阿爺,剛巧聽茶盞摔落的聲音,阿爺尚未適應身體的殘缺,本想下斟茶,卻不慎摔倒在。


    阿爺那一刻的狼狽,深深刺痛了滕玉意,她有記憶起,阿爺便總是巍峨天神,今光是站立都此艱難。


    她奔進屋攙扶阿爺,過後總去前院陪伴阿爺,阿爺倒是絲毫不見消沉,了安慰女兒總說:“不過丟了一條腿,便是雙腿盡失,阿爺照樣能上戰場。”


    算起來,滕玉意已經醒來半月了,她病愈後精神頭差了許多,輒會發怔,但行走還是的,隻阿爺不見客人,她便會待在書房裏陪伴父親,不是捉袖幫阿爺研磨,就是幫阿爺讀信。


    天氣越來越冷,但父女倆相處時,屋子裏總是溫暖春,滕玉意偶爾一抬頭,常能看阿爺目光複雜打量她。


    目光,近日她老在姨母和表姐的眼中看。她忍不住問父親:“怎麽了?”


    “好孩子,你都不記了?”


    記什麽?滕玉意回內院問姨母和表姐,不料她們滿懷希冀問她:“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滕玉意怔然。


    她重病的幾個月,是父親和姨母表姐衣不解帶照顧她。


    她在長安,姨母和表姐便晝夜待在滕府。


    她回揚州,她們就一同來揚州。


    尤其是阿姐,她病中夜間離不開人,阿姐便整晚在榻邊陪著她,幾月下來,人都瘦了一大圈。


    想此,滕玉意心疼不已,上前摟住姨母和表姐,把頭埋在她們頸窩裏,安靜了一會,忽道:“我記起來了。”


    杜夫人和杜庭蘭呼吸一滯。


    “表姐被冊立太子妃了。”滕玉意昂起頭。


    聽說尚書省和禮部已經擬定了太子和表姐的婚期,但是表姐了專心照顧她,一度缺席皇後的筵席,太子非但不惱,還請求聖人和皇後對表姐大加賜齎,太子說,阿姐玉壺冰壑,是世間難覓的佳偶。


    “阿姐,太子是個好人。他樣維護你,可見是真心喜歡你的。”


    杜庭蘭握住滕玉意的手酸楚望著她,杜夫人小心翼翼問:“除了個,你就不記別的了?”


    滕玉意腦中有些混亂,愣了一晌,茫然望向窗外。


    雪落無聲,一夜過去,亭台樓閣矗立在琉璃世界中,窗前紅梅在雪中怒放,一枝斜欹的枝椏悄然探進窗扉。


    滕玉意走窗前,抬手撥弄那俏皮的梅枝。


    正當時,院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那少年冒著冉冉的風雪,徑直穿過庭院,滕玉意凝神一看,是表弟杜紹棠,半年他結實了不少,從前像株細弱的楊柳,今看著有鬆柏之姿了。


    進屋時,杜紹棠的大氅和鬥笠上堆滿了晶瑩的雪花。


    杜夫人讓人把暖爐遞過去,杜紹棠卻笑說:“兒子哪還用著個。”


    他舉手投足間沉穩了不少,進屋後脫下大氅和鬥笠,順手將手中那包熱氣騰騰的物事遞給下人。


    “揚州城新開了一饆饠店,兒子路過時湊了回熱鬧,沒想味道跟長安韓約能的差不多,問店,果然是韓約能的遠親,店說他了門做饆饠的廚藝在長安整整待了三年,前一陣才回揚州。我記阿姐和玉表姐都愛吃櫻桃饆饠,就多買了幾份,娘,您嚐嚐。”


    春絨和碧螺將饆饠盛桌上琉璃盞裏,杜紹棠捧著一份遞給窗邊的滕玉意。


    滕玉意一嚐,果然濃香四溢。


    杜紹棠殷切問:“味道還成麽?”


    滕玉意點點頭,近日表弟過來探望她時,態度老是異常敬重,那是少年人特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似的,滕玉意雖然不明白“敬佩”從何而來,仍唔了一聲:“好吃。”


    其實她早就忘了韓約能的櫻桃饆饠是什麽味道了,但她隱約覺吃過比更好吃的饆饠。想此,心頭忽有些恍惚。


    杜紹棠高高興興回桌前,坐下母親和姐姐閑話。


    滕玉意倚在屏風前的榻上,有一搭沒一搭聽著。


    他們說起了幾月前那場宮變。


    件事她病愈剛醒時就聽表弟和姨父提過。


    過後她問阿爺,阿爺比紹棠說更詳盡。事關皇室顏麵,紹棠雖然大致知道來龍去脈,但遠不朝中重臣知道多。


    阿爺告訴她,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險些一夕血洗宮闈。


    淳安郡王的隱忍和謀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不引起聖人和成王的警惕,他從不像其他謀逆者那樣大肆收買人馬,而是在察覺彭震有反心之後,讓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諸人彭震暗中有過來往的證據。


    彭震未必能成事,但隻彭震事敗,些證據足以讓人滿門獲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一點,依次拿捏彭安插在長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例,彭震兩年前就舉薦過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進京兆府做小吏,此人平素極不起眼,卻在一個恰當時機製造了一場邂逅,將貌美的侄女舒麗娘送給了鄭仆射。


    因一切安排不著痕跡,連一貫以朝堂老狐狸聞的鄭仆射都未察覺,但沒等彭震利用舒麗娘拿捏鄭仆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殺了舒麗娘取胎,他手中已經搜集完鄭仆射舒文亮來往的證據,足以在彭震失勢後用來鉗製鄭仆射。


    此一來,彭震費盡周折安排的枚棋子,輕輕鬆鬆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記舒麗娘,總該記那樁駭人聽聞的剖腹取胎案。”


    杜紹棠幾日想必沒少打聽其中的細節,說起事頭頭是道。


    “前後了三位孕婦,舒麗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鄭仆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時腹中胎兒已有好幾月了。還有一位受害孕婦,是榮安伯世子宋儉的妻子小薑氏。她姐姐大薑氏素有賢,沒過世前我們來往過,阿娘可還記她?”


    杜夫人歎氣:“怎會不記,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樁案子後,阿娘才知道大薑氏並非難產,而是被的妹妹小薑氏所害。宋儉知妻子被謀害的真相後,因一心讓小薑氏慘後下獄,最終淪了靜塵師太的幫凶。”


    杜紹棠扼腕:“宋儉大哥二十出頭就當上了北衙禁軍中將,彭對其早就有籠絡之意,聽說榮安伯府不同意兒子娶大薑氏,彭震的夫人便發上門保媒,因薑門第寒微,彭夫人還主認了大薑氏做外甥女。此宋儉一直對彭心存感激。日後彭舉事,宋儉便是彭在北衙禁軍中的突破口,可惜沒等枚棋子發揮作用,靜塵師太就利用宋儉妻子報仇的執念,誘惑宋儉其合作殺人——”


    就樣,彭在禁軍埋下的枚棋子,再次淳安郡王所鉗製,隻不過後來大理寺的官員很快查了宋儉頭上,淳安郡王才不不讓人殺了宋儉滅口。


    說此處,杜紹棠喟歎:“說起份謀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勝過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會引起朝廷的警惕。郡王索性利用另一個財雄勢厚的謀反者鋪路,彭在前苦心經營,郡王在後窺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各衙門的棋子收歸用,前有宋儉後有鄭仆射,京兆府和尚書省那幾個彭耳目都被郡王拿住了害。聽說兵變當晚,鄭仆射和尚書省的幾位員明知有詐,可了撇清彭的關係,不不趕往宮苑,不料還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馬給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鄭仆射寫下帖子,急召幾位宰執和南衙禁軍將領趕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聽著,紹棠番話倒阿爺的說法差不多。


    阿爺告訴她,早在控製南衙前,郡王就已經設下一個連環局牽製住宮裏的聖人和成王。


    由於長安城湧入大量邪祟,聖人的怪病被天間股煞氣惹提前發作,成王趕入宮中聖人療毒時,隻有不懂道術的皇後和太子護陣。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了降魔困在宮外,連緣覺方丈分身乏術。


    就在時候,淳安郡王率兵闖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軍和宮苑安插的人馬發揮了作用,一個是當夜的值班統領羽林軍二等將領,另一個是苑總監(注)。


    前者是彭繼宋儉之後在禁軍收買的第二枚棋子,因貪財目短,在彭事敗後郡王所用,後者雖然隻有五品官銜,卻因常年負責管理宮中花草樹木,懷揣宮禁的鑰匙,而且苑總監的官舍就位於玄武門附近。


    換言之,苑總監能叛軍出入宮禁提供便利。


    當晚郡王帶領麾下兵馬順利從禦苑南門進入玄武門的禁軍總部,並順理成章將官舍作行指揮部。


    闖入禁中後,淳安郡王的人馬立即分作三隊:一隊圍困聖人秘密療傷之所,以護駕之軟禁太子和皇後。


    另一部分率領萬騎衛士攻打玄德門。


    最後一驃人馬則由那位被收買的禁軍將領和郡王的騎兵共同率領。


    兩隊人馬趕離寢宮最近的飛騎衛士營,大喊“成王藺效謀害聖躬”、“ 今夜我等應當同心協力誅殺成王叛黨。”以此來攪軍心,再利用邪術讓羽林軍軍士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郡王叛亂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則坐鎮玄武門,全盤控製宮中局勢。


    了場謀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養了八千士,個個武功卓絕,且都身負異術,遇殊抵抗時,一人可敵百夫。


    隻等捕殺完宮苑中的皇室眾人,淳安郡王便會下令會關閉各道宮門及京師所有城門,繼而徹底肅清整個皇黨勢力。


    而南衙那些被軟禁的朝臣們,則會在郡王的指示寫下新帝詔書,隻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虛子道長等人就會被打亂臣賊子之流。


    盤大棋原本天衣無縫,哪知就在時候,宮外的那個降魔陣出了意外。


    千鈞一發之際,有位應劫者舍身跳入井中,引當晚最大的魔物飛天夜叉跟著飛入。


    在場諸人原本難逃一劫,卻因那位應劫者奮不顧身的舉當場獲救。


    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順利關閉了陰冥界之門,並集結宮外的軍士趕入禁中救駕。


    那一夜,對皇城內外的人來說注定刻骨銘心。


    大明宮的燈火徹夜不息,白獸門和玄德門的拚殺聲響徹雲霄。


    一夜過去,宮苑內外堆了數千具屍首。


    禁苑的各條小路上,灑滿了造反者和禁軍的鮮血。


    殷紅的、冒著熱氣的,觸目驚心。


    是一場豪賭,是一個怪誕的魔咒,幾乎每隔數十年,宮苑的片土上就會澆灌一次鮮血,成敗,往往隻在一線之間,賭輸了,成千上萬人都野心陪葬。


    一回,輪淳安郡王參賭局。


    他賭輸了。


    “郡王現在被關押在何處?”杜夫人有些唏噓。


    “早上聽姨父說,暫且被關在興慶宮。”杜紹棠說,“聽說大理寺足足審理了四個月才將郡王殿下一黨全數摸查清楚,聖人有感於開朝以來不少人借此羅織冤獄,唯恐冤枉任何一位涉事者,全程三司共同審理此案。”


    “次朝廷還抓了當年無極觀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當年逃過了朝廷的追捕,過後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室中,多年來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郡王出謀劃策。”


    又感歎道:“以郡王番周密的部署,果不是那晚宮外的降魔陣提前破局,極有可能就成事了。”


    說此處,杜紹棠似乎頗受觸,突然停下了話頭,杜夫人和杜庭蘭齊齊轉頭。


    淳安郡王算準了所有人的弱點,卻沒能預算那點人性上的光輝。


    那點光輝,就像黑暗夜幕中劃過的燦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應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擇,最終讓當晚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三人看向窗旁,孰料屏風前空無一人,滕玉意拿著那管玉笛徑出了房門。


    滕玉意立在廊下悵惘四顧,每回聽人說起降魔當晚的事,她心頭總是空落落的。


    阿爺說她當晚路過了那個降魔陣,結果受了重創險些沒活下來,說起此事時,阿爺的表情就剛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樣,像是盼著些話能喚起她的感觸似的。


    可惜她一點記憶都沒了。


    雪花紛紛揚揚,隨風掃廊下,幾片雪花停駐在她的鼻尖上,帶來一陣濕濕的涼意。


    滕玉意一低頭,意外發現衣領上落了幾片鮮嫩的花瓣。


    她撚起那花瓣出著神,顧退裏側的杌幾上坐下,隨後把玉笛橫唇邊,悠悠吹了起來。


    心隨意,她隨口奏出一曲活潑歡快的樂府。


    是滕玉意病愈後新添的習慣,小她因阿娘的緣故隻對撫琴情有獨鍾,笛子會吹奏,卻一向不算擅長。


    奇怪些日子,她隻心裏覺悵惘,就會下意識吹奏笛子,吹著吹著,原本空蕩的心田仿佛能填進絲絲暖意。


    杜庭蘭等人聽廊外的笛聲,都有些出神。


    幾人掀簾出來,就看見滕玉意衣緋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團烈焰般的紅色身影皎潔的雪交相輝映,織就成一幅人心魄的畫。


    曲調出奇歡快灑脫,似能吹散天間的寒意。在隆冬臘月聽來,猶長安四月的春光,讓人情不禁微笑。


    幾人怔立了一會,杜庭蘭趨步近前把暖爐塞入滕玉意的手中,碰巧程伯趕來送禮:“娘子,各府送禮過來了。娘子香象書院的同窗寄來了不少生辰禮,不現在就過目?”


    笛聲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起了身,差點忘了,後日就是臘月二十八了,她忙點點頭:“拿後院來吧,正好我給同窗們一一回信。”


    所以是連同窗都記……杜夫人和杜庭蘭澀然相望,隨即擁著滕玉意進屋:“進屋再細看吧,快過生辰了,千萬別在當口染了風寒。”


    ***


    興慶宮,一座冷清的宮殿外。


    漫天風雪中,有人推開了殿門。


    聽靜,屋角那個泰然靜坐的身影終於有了反應,扭過頭,看向門外。


    觸門口那道高挑的身影,淳安郡王淡然道:“你總算肯來看我了。”


    他白冠氂纓,儼然已是階下囚,但仍芳蘭竟體,溫然美玉,可當淳安郡王看清來人的臉龐,臉色卻瞬即起了變化,藺承佑的臉上赫然束著一條朱紅的布條,使他的麵色看上去比平日蒼白些許。


    “你的眼睛——”


    藺承佑側過頭衝身後道:“你們先走吧,待會師兄行回去。”


    絕聖和棄智應了一聲。


    可兩人並未離去,而是走一邊的丹墀盤腿坐了下來。冬夜裏,此有清迥岑寂之感,兩人伸手去接麵前輕絮般的雪花,耳朵卻留意著身後的靜。


    殿內,淳安郡王望著藺承佑走近。


    藺承佑聽聲辨位,很快走桌邊,結果因失了準頭,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春凳。


    聲響,在曠靜的宮殿裏格外刺耳,絕聖和棄智不敢吭聲,廊外的宮人們卻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藺承佑:“滾。”


    門外迅速重歸寂靜。


    藺承佑俯身將春凳撈起,顧撩袍坐了下來,表麵上旁人無異,但作明顯比平時遲緩。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點波瀾。


    “你體內的蠱毒發作了?”


    藺承佑將臉龐對準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強行用邪術給滕娘子招了魂?”


    依舊沒回應。


    淳安郡王端視著藺承佑,良久,緩緩開腔道:“絕情蠱雖然號稱‘絕情’,但隻宿主不情,萬萬不會傷根本,一旦宿主對某個女子了心,蠱蟲便會一分二。假當口遇上極傷心之事,又或是施法時耗費大量心力,其中一條蠱蟲便會順著心脈往上遊走,一夜之間讓人眼盲,不但從此無法視物,還格外怕風怕光,看來你已經發作了,滕娘子在何處?她可還記你?”


    藺承佑沒吭聲。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雙幽沉的眼睛仿佛能看人心底的最深處,他了然點點頭:“看來你滕娘子有過親熱之舉。”


    藺承佑麵無波瀾,耳後卻幾不可見紅了紅。


    淳安郡王笑了笑:“蠱蟲是百年前那位叫不爭散人的邪道所研製的,集符術蠱術於大成,他情所困,便讓天下人都嚐嚐他所受的苦頭。隻中蠱之人的意中人親熱過,蠱蟲便會分作兩條,一條留在體內,另一條順著口唇傳對方體內,日複一日壓製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針落可聞。


    “當口切莫強行提醒滕娘子,蠱蟲是從你體內渡過去的,隻當著她的麵提你位原宿主,她體內的蠱蟲會有所感應,蠱毒一釋,必然損壞根本,她麽你一樣盲眼,麽被蠱蟲永久損傷心智。一點,想必清虛子道長料了。”


    藺承佑微微側著頭,不知是在聆聽,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輕輕拂了拂袍袖,歎息道:“你現在能做的,唯有等,等某一日滕娘子發想起你,並主來找你,但聽說絕情蠱蠱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能破蠱,唯有極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那蠱蟲。在不爭散人心中,世上多的是求而不,鮮少兩情相悅,除非滕娘子早已愛上你,並且對你的情意銘肌鏤骨,否則——”


    藺承佑隻能永無止盡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不是偶爾縈懷,而是“銘肌鏤骨”。


    衝著四個字,藺承佑,不敢輕易冒險。


    殿裏再次變寂靜。宮燈的光芒籠罩著大殿,兩人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風漸起,風夾裹著雪粒,簌簌敲打著窗格。


    往年每臘月,興慶宮和大明宮就會熱鬧非凡,今晚卻出奇的蕭瑟。


    兩人傾聽著外頭的風雪聲,一時都未說話,許久後,藺承佑終於有了作,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用手掌將其覆桌麵上。


    “今夜我來,並非來討解蠱之法,更無意你敘舊,我是奉父王之命給你送一樣東西,順便向你求證幾件事。”藺承佑對著淳安郡王的方向,開口了。


    然後,緩緩移開手掌。


    藺承佑的舉止此鄭重,淳安郡王不禁隨著移眼眸。那是一小塊箋紙,燈下看著有些皺亂。


    箋紙上空無一字,藺承佑卻說:“是嚴司直在遇害前用膠泥貼靴底的,上麵有四個字:岷山嚴四。”


    “ ‘嚴四’是嚴司直岷山的一位親戚。去歲位嚴四來長安找活計,在嚴司直中住了一段時日,有一回因喝醉了酒,在一處僻靜的巷口衝撞了一位貴人的馬車——那位貴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靜靜聽著。


    “件事嚴司直在我麵前提過一回,他說你傾身下士,人後表裏一,你非但沒怪責嚴四,還令人把他攙扶路邊。但是案發前不久,嚴四再次來長安,一次閑聊時,嚴司直偶然知當時嚴四衝撞你之處就是蛾兒巷。那條巷子住著一位揚州的儒商,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嚴司直就已經查此人盧兆安靜塵師太是一夥的。


    “嚴四堅稱是在蛾兒巷撞見的你,當時那條巷子隻住了三戶人,嚴司直由此開始疑心你,那之後,他著手調查盧兆安中途離開英國公府時你是否還在筵席上,盡管做夠小心了,還是招來了殺身之禍,他不敢篤定凶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顯的線索會被你的手下當場毀棄,隻能用極隱晦的方式提醒我。”


    藺承佑摩挲著那張殘缺的箋紙,短短四個字,既是物證人證,是一張清晰的“路線圖”。事後他順著查下去,很快摸透了嚴司直出事前的所有行程,遇害當日,嚴司直才從英國公府出來,此事管事和下人均可作證。盡管些線索日後不足以用來定罪,但至少明燈一般接下來的辦案照亮了方向。


    “什麽不肯放過嚴司直?”藺承佑麵無表情。


    他們心裏都很清楚,了那當口,嚴司直查了什麽線索已經無關緊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舉事就在七日後,淳安郡王步步營,連聖人會因長安城蓄積大量煞氣提前發病都算準了。


    郡王身邊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無極門的高徒,無極門最善利用邪術窺測天象中的細微征兆,一點,天下任何一道派都望塵莫及。


    早在幾月前,皓月散人就看出長安城中藏著命中帶天煞之人,她預言長安城會有一場大禍事,而聖人的怪病正是因當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氣若是繼續蓄積,可能會導致皇帝的餘毒提前發作。


    淳安郡王索性據此定下一個舉事計劃。盤棋可謂險中求勝,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


    “你勝券在握,嚴司直卻勢單力孤,僅憑那點單薄的證據,他是無法舉證你有謀反之心的,既此,何不肯放過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殺他,我焉能拖延時日?那晚我故意讓嚴司直在道長眼皮子底下,就是了讓你們誤以我們急於滅口。”


    他不但讓人給位嚴司直服了毒,還取走了他的一魂一魄,不立即嚴司直做法招魂,連投胎都會喪失資格。那時候清虛子和王妃已經察覺城中有漏洞了,假連夜找尋,很可能會提前找陰冥界的出口,那樣他就無法在陰日那晚聖人發作時,利用那口井牽製住道長和王妃了。


    假說世上人人都有弱點,那麽道長和王妃的弱點就是太講“道義”。道義同枷鎖,會捆住一個人的手腳。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軟了。


    了給位年輕官員招魂,清虛子光是做法事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工夫。就是一天一夜,道長錯失了封鎖獄之門的最佳時機。


    “是一場賭局,容不半點閃失。了捱那一日,再多殺幾個李司直劉司直又何?”


    藺承佑“注視”著前方,正從前辦案時審視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時那樣。


    可惜一回他眼前隻有黑暗,而他的身邊,再沒有那樣一位勤勉負責,書寫卷宗時永遠找不錯處的嚴大哥了。


    藺承佑心裏像被密密的針紮中一般,猛刺痛。


    “他姓嚴,叫嚴萬春!”他斷然打斷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進士科,有妻,尚無子。他嚴萬春——不單單隻是大理寺的一個小小官員。他就你我一樣,有有姓,有血有肉!”


    說最後,已是聲色俱厲。


    淳安郡王怔住了。


    藺承佑的話語在空曠的大殿裏回響,句句震人心弦。


    靜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瀾,他緩緩抖了抖袍袖,起身環顧四周:“看看宮殿。殿堂再闊大,布置再精巧,不過是座華麗的囚籠,就是失敗者的下場。早在我謀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是條不歸路,我告訴:絕不能出半點紕漏。一條人命,換一個穩贏的局麵,換作是你,你會怎麽做?怪隻怪你和位同僚太親厚——”


    藺承佑手指微蜷,假嚴司直他關係平平,淳安郡王難以利用嚴司直來拖住師公和爺娘。嚴大哥他關係越親厚,就越。


    藺承佑悶聲低笑起來,笑聲起先低不可聞,漸漸有些止不住。


    過了好一陣,藺承佑方勉強止住了笑,然而話聲充滿諷刺:“親厚?比上我待皇叔麽?”


    淳安郡王腳步一頓。


    “是。”藺承佑嘲點頭,“換作是旁人,早在樹妖在紫雲樓作亂時我就會起疑心了。記那晚我在逼問樹妖是被何人點化時,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並非怪雷,而是專用來降妖的光明印,然而當晚因樹妖出現,伯父和一眾大臣全都及時撤離,留在樓中的隻有寥寥數人。我在後樓捉妖時,你在前樓坐鎮。我早該想,隻有對我了若指掌的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下一步線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盧兆安同在英國公府赴宴……耐重前腳出現在玉貞女冠觀,你麾下的人馬後腳縱入觀中……你的手下了混淆視線,逃走時故意繞了好幾條巷子,後來查蛾兒巷,點上勉強能解釋通,但從那人出現那樣快,我就知道他們的窩藏點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玉貞女冠觀僅有一牆之隔,當日事態緊急,你了提醒師太莫露出馬腳,不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止露出的最大破綻——


    “蛛絲馬跡,都因我對你的信任,統統撂下了。”


    藺承佑突然止了聲,殿中安靜墳,一他此時的心境。信任高山,並非一夕就能鑄就。


    “記小時候,我不常見皇叔,七歲那年我從馬上摔下,是皇叔跑過來接了我一把,當時你才十歲,折了胳膊。從那次起,我就知道我位小皇叔是個好人。”藺承佑諷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時變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雲淡風輕,仿佛些話語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波瀾。


    “我若是足夠心狠手辣。”他歎道,“早在幾月前你著手調查我時就會設法除去你了。過去一年,你一再壞我的事,我辛苦設局對付彭留在長安的眼線之一莊穆,卻被你當場識破莊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費盡心思鉗製宋儉和鄭仆射,你卻順藤摸瓜查出靜塵師太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做太子妃的武綺,你卻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盧兆安和王媼。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緊逼。若非屢生波折,我不至於一再損兵折將;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間的那股煞氣做文章?”


    藺承佑忽而刺聲笑了笑:“說武綺,我差點忘了,你算無遺策,連我們的親事不放過。你該清楚阿麒待你何,可你了日後控製東宮,明知武綺野心勃勃助她成王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禦前說提起娶妻的事,是了逼我盡快求娶滕玉意?”


    麵對藺承佑的逼問,淳安郡王負手仰頭,那恬淡無愧的神情,仿佛在藺承佑閑聊常。


    “你且想想。”他回頭淡然看了眼藺承佑,“能利用一位應劫者在舉事那晚牽絆住成王府和青雲觀,成事更添幾分勝算,那時我們差不多已經確定滕娘子身上帶劫,接下來我確認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結果一試就試出來了,你比我想的還在意她。”


    藺承佑笑了笑,不隻憤懣,還有些悲涼之意。


    “可果我沒猜錯,最初你謀算過和滕玉意的親事。”


    空氣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過生辰那晚,滕玉意了給我送紫玉鞍特去了西苑的致虛閣,碰巧你在附近,四下裏無人,你她相遇,離開的時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一幕落在旁人眼裏,極容易讓人誤會,我隻當是巧合,但今細想,皇叔你一向聰敏過人,不想被人誤會的時候絕不會落人口實,所以當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讓我誤會你滕娘子有私,從此打消對她的念頭。”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陣我是有過想法,不別的,就她父親是滕紹,能順利娶滕玉意,日後我趁亂舉事時,滕紹的鎮海軍很難不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應劫之人,知道她頻繁招惹邪祟後,我便徹底打消了個念頭。陰冥之井一開啟,應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其費心費力討好她,何不利用一點做文章?”


    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諷聲笑起來:“可惜你千算萬算,沒能算最終是滕玉意讓你功虧一簣。”


    那個縱身跳入陰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盤棋局中最大的意外。兩人同時一默,窗外雪虐風饕,風聲吹窗棱呼啦啦作響,那浩浩的風聲,似能吞下天間萬物,那一晚魔物作亂時,長安城是樣昏天黑。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長歎道:“世上,最難謀算的是人心……”


    聲歎息,有遺憾,有惆悵,唯獨沒有懊悔。


    藺承佑的表情變有些奇怪。麵前站著的仿佛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傷極點,反而橫生出一荒唐感,了確認不是一場夢,他伸出右手,摸索著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爺娘?”滯了片刻,藺承佑收回手,偏過頭,確認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事敗,你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派出三十多暗衛搶奪她的魂魄,對一個外人尚且此,可見你不是全無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對兄嫂和聖人格外冷酷無情,我記過去幾年你一直他們相處甚睦,究竟從何時起你對他們有了麽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舊在殿中閑散漫步,並無接話之意。


    “了崔氏?”


    此話一出,淳安郡王宛被人踢了痛處,轉過頭,露出嘲諷的神色。


    “我記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舊宅,幼時我因好奇偷偷去看過她,結果還沒進門就祖父的手下逮著了,回去後祖父嗬斥了我一頓——”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驟然打斷藺承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短短一瞬間,他冷峻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些年發生過什麽事,你知道幾件?”淳安郡王嘲諷道,“說起你七歲墮馬,你倒是記我和你同時受傷,但你恐怕不知道,我養傷那段時日,過來探望我的隻有你爺娘。你的祖父,就是我的父王,從頭尾沒來看過我一眼。”


    藺承佑的話語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開了郡王身上包裹多年的層層偽裝,他依舊佇立在原,但整個人就暗藏著驚濤駭浪的湖,再無法維持平靜的表象。


    他冷笑:“你隻知幼時甚少見我,可知道我兩歲那年就被父王扔了別院中?在你們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候,陪伴我的隻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個恥辱的痕跡,被他遠遠扔開了。他從不來看我,不許我去瀾王府給他請安。除了逢年過節,不許我外麵走。你和太子在崇文館啟蒙念書時,我連國子監的大門在何處都不知道,父王了少我碰麵,隻延請諸位師別院我授課。那時我年幼,不懂父王何突然此厭憎我,大了我才明白,一切是因我母親犯了錯。父王了顧全皇室的顏麵不肯休她,隻將她常年幽禁在另一處。我想去探望母親,卻連大門都進不去。我去求我的長兄幫忙,長兄卻袖手旁觀。”


    說此處,他陰冷回望藺承佑:“就是所謂的親情?比水還淡,比冰還冷。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父親滿口假仁假義,實則冷酷無情!”


    說來真諷刺,第一回帶他去探望母親的,是兩個大惡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們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闖入了那座別院,一躲就是數月,數月後的某一晚,小敏郎循聲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皓月和文清當時很驚訝,說孩子是他們見過的耳力最佳之人,他們哪知道,那是因他寂寞時隻能一個人調琴弄樂,久而久之,耳力然比常人敏銳多。世人都說他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個獨處的夜晚練就的。


    “我在別院中長六歲,平生頭一遭交了朋友。”淳安郡王嘲說,“文清和皓月了活下去,變著法子討好我。我武功,我道術,還我何在人前掩藏的武功和內力,知我想見我母親,就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半夜帶我□□出去。世人都說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可在我心裏,他們比你父親樣的‘善人’忠義百倍。”


    “那是因他們利用你報複聖人。”藺承佑冷冷道,“無極門害人無數,他們是首惡之徒,沒有你的庇護,他們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何? ”淳安郡王厲聲道,“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那些好人在何處?皓月就罷了,文清在我的窖中一住就是十五年。他們從不打聽我何一個人住在別院,不在背後議論我是不是‘奸生子’。隻有在他們麵前,我才能由在做我。我日夜思念母親,但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肯幫我,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現,許我直母親過世前都見不她。”


    提母親,淳安郡王的表情變苦澀又猙獰。


    見母親前,他對母親的感情是極端複雜的。誠然,他深深想念她,在孩子心裏,世上沒人能替代母親個角色,盡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離了,但他依稀記母親是何親昵叫他“敏郎”。


    但他恨她。


    他還太小,不明白一切是誰造成的,想來想去,隻能怪母親,倘或當初母親不犯錯,他們母子就不會分離了。


    然而,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見母親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沒了。


    母親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懷中泣不成聲,他在母親臂彎裏啜泣著睡了小半晚,近天亮時才被皓月和文清帶走。


    等再大些,母親告訴他:她沒有背叛他的父王,一切是被長子藺效所陷害的,她那位叫曾南欽的娘舊友隻私下見過幾麵,從頭尾沒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懷疑他是曾南欽的私生子,隻能證明當初她曾南欽並無首尾,父王就會待他從前一樣好了。


    比起個,藺敏更希望母親能回瀾王府,但因母親的句話,他開始找尋真相。


    “一查,就是近十年。別說那件事過去了好幾年,便是新近發生,又何能證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並無私情?但我堅信母親不會再騙我。十六歲那一年,我羽翼漸豐,皓月散人頂替靜塵師太接掌玉貞女冠觀後,手中有了大筆銀錢,而我則利用成王府每年撥別院的例銀,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養的人馬。就是一年,我查了當初玉屍作亂時的一位幸存者,此人叫春翹,被關押在大理寺的牢中,她不記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認出了曾南欽的畫像,她說她親耳聽此人對玉屍說是童男子,在玉屍麵前,無人敢撒謊,春翹還說,當時藺效和瞿沁瑤在山上,件事他們可以作證。”


    淳安郡王的臉色陰沉仿佛下雨:“直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過去些年他們不但任由我父王懷疑我的血統,還任由滿長安的人背後說我是‘奸生子’。我知道,長兄因我母親的緣故,曆來不大喜歡我,但即便父王不許他們來看我,他們隔三差五就給我送衣食,衝著份關照,我對他們由來隻有崇敬沒有半分憎恨,直知真相,我才知道他們比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虛偽惡心!”


    那日他帶著查的一切,興衝衝瀾王府去見父王,父王年歲已高病臥在床,看小兒子呈上的證據,隻淡淡揮了揮手。


    “下去吧。”


    藺敏同被兜頭淋下一盆冷水,僵在了床側,父王明明看完了些證據,何對他還是此冷淡?


    緊接著,他聽父王令人叫長兄和長嫂進屋,那一瞬他心裏全然明白了,當初就是因長兄證明母親曾南欽“有染”,母親才落了今天的田。


    許是長兄新近又給父王看了更多證據,所以父親並不肯相信他和母親。畢竟比起曆來厭憎的小兒子,父王然更願意相信大兒子的說辭。


    他的努力成了笑話。


    “那之後沒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親被幽禁多年身體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撐,不過是盼望著有朝一日看我的處境有轉機,聽說我父王都不原諒她,一慟之下離世了。”藺敏的語氣冷硬鐵,“你問我何對你爺娘冷酷無情,何不問問他們何對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我母親背了一世汙,連帶我深陷泥淖,而一切全拜你父親所賜!”


    小他耳力過人,無論他走何處,總能聽那些貴婦在背後悄悄議論他:“人倒是好的,隻可惜有個那樣的娘。”


    “底是不是老王爺的親骨肉,還真不好說。“


    些話語就淬了毒的箭,一次次紮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們的處境迥然不同。你爺娘麵上待我親厚,其實假情假意。清虛子對你們幾個非打即罵,待我卻極客套。聖人和劉皇後口口聲聲對我們一視同仁,但真了說親之時,她你們挑的不是王鄭鄧武的後裔,便是外強蕃的千金,輪我挑時卻總是些低階官員和外貴胄的女兒。些虛偽和矯情,我早就惡心透了。”藺敏猛笑起來,隻是笑聲比外頭的風雪還寒涼,“沒人會站出來說明當年的一切,沒人會大聲告訴天下我母親沒背叛過我父王,我心裏比誰都清楚,讓些人閉嘴,除非長安城我一人說了算!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厲目看向藺承佑,清雋的臉龐上滿是遺憾。


    “事今,最讓我惋惜的不是事敗,而是謀事那晚明明了那麽多人,偏偏讓你爺娘僥幸逃脫了!”


    那陰狠的神態,讓他看上去平日判若兩人。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囊袋,將其放桌上:“來之前父王囑托我些東西帶給你。頂上封信是當年祖父上書求聖人封你‘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親在閨中時做過的繡活和寫過的一些信。”


    藺敏在聽前句話時毫無反應,聽最後一句話卻怔了怔,快步走桌前,拿起展開看。


    一看信上的字句,他臉上閃現過一抹夾雜著恥辱和驚愕的神色。


    “當年你母親在信上對密友吐露的心事,說心裏早就有個戀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門第太高貴又從未正眼看過她,她此痛苦不堪,了排遣相思,就擅給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繡活。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繡活全藏在閨房裏。那時你母親本表親曾南欽訂了親,不久後卻突然悔婚,然後以崔女的身份嫁入了瀾王府做繼室。你母親嫁入不久,曾南欽越想越惱恨,便潛入你母親的閨房準備拿回他當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結果無意中搜了些信和繡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親甘願給人做繼室並非單單是了瀾王府的富貴,還有別的原因。”


    藺敏盯著那些繡活,原本清亮的雙眸,一霎兒似能滲出血。那些繡活上,無一例外繡著“效”字。


    “我阿爺是很厭惡你母親,但他因憐惜你,早就將那日在山上鬥玉屍的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親,並非是因懷疑你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了別的緣故。曾南欽了撇清和崔氏之間的關係,在獄中托人將些東西轉交給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瀾王府的初衷,或許是深覺恥辱,祖父去世前不隻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爺很疏離。一點,憑你的敏慧,當初多少該有所察覺。”


    “阿爺成親後帶著我阿娘住了成王府,祖父則常年獨待在瀾王府,我不大敢去找祖父,小就師公更親近,祖父了少見我阿爺,甚至不讓爺娘去瀾王府請安——祖父晚年,過跟你們母子一樣不開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許久,直臨終前才釋然,他深悔過去因崔氏的緣故冷待你,便寫下那封你請旨封王的奏疏,說願意將的食邑和封全留給小兒子,還求聖人將瀾王府的宅邸換一座新府邸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十六歲就被封淳安郡王,食封遠遠超過本朝曆代王爵,伯父和阿爺了堵住悠悠眾口,在頒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滿朝臣工麵前強調是祖父的遺願。”


    可惜崔氏被軟禁了麽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飛遍了長安城每個角落,僅憑一個封號,什麽改變不了,藺敏好,淳安郡王罷,一生都無法躲開些流言蜚語。


    而一旦仇恨的子在心裏生根發芽,皇室些事後補救的舉,在藺敏眼中然都成了惺惺作態。


    說完些話,周遭變異常安靜,對麵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了,偌大一座廣殿,一時間隻能聽粗重的呼吸聲,藺承佑無法視物,隻能靜靜聆聽和感受。


    那是一近乎狂亂的情緒,咫尺之外能被震撼和感染。


    啞默了一回,藺承佑遲滯起身,把那堆舊物留在桌上,循聲往外走去。


    忽聽身後傳來“撕拉”一聲響,像是紙片被撕碎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那樣決絕,那樣急不可待,分明急於否定什麽。一聲又一聲,不絕於耳,很顯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惡狠狠逐一撕碎。


    藺承佑頓了頓,繼續往前走。


    那聲音卻戛然而止,背後冷不丁響起藺敏的悶笑聲,笑聲古怪扭曲,癲狂不受遏製。


    幽靜的廣殿裏,那滿含屈辱的笑聲不斷回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刺人心耳。


    藺承佑不禁停下了腳步。


    藺敏斷斷續續笑著,悲恨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你連我都騙………阿娘……我一生……我一生…………不值。”


    藺承佑心中一澀,愛恨,一刻統統成了空。推開殿門,滔滔風雪聲迎麵撲來,瞬間蓋過了大殿中那苦痛癲狂的笑聲。


    茫茫天間,唯有雪花潔淨初,藺承佑未作停留,徑直順著丹墀往下走,寒涼刺骨的氣息拂臉上,似能滌蕩人的肺腑。雙眼已盲,風雪聲影響了他的判斷,每走幾步,他就會猛踉蹌幾步,身後一直有腳步聲相隨,但沒人敢扶他。


    又一次被絆倒時,藺承佑順勢跌坐下來。


    “我累了,歇一歇。”他側過頭對身後的人說,“太冷了,你們別跟著處跑了,先仙居閣烤烤火,我認路,稍後會來尋你們。”


    絕聖和棄智沒敢說話,任誰都看出師兄現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監上前將捧在懷裏的氅衣披藺承佑身上,離開前出於習慣留下一盞燈,藺承佑似乎猜他們做什麽,補充道:“留燈做什麽,我又用不著。”


    幾人麵色一黯,提著燈籠靜悄悄走開了。


    在黑暗中靜坐了許久,藺承佑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抬頭朝南方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都半點光亮都無。


    他嘲笑了笑,從腰間取下一管玉笛,放唇邊便吹奏,就在當口,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悄然靠近。


    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陣,感覺對方是一縷無害的幽魂,擺了擺手示意對方走開。


    那縷幽魂卻執意守在他身邊,藺承佑忽然意識什麽:“嚴大哥?”


    仿佛回應他話,麵前卷起一點微弱的風聲。


    藺承佑喉頭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來跟我道別?”


    麵前隻有一片虛無,仔細聽,風聲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說著什麽,藺承佑念咒打開周身靈力,凝神聽了一會,才聽出幽魂在對他說謝。


    “何需言謝。記我第一日去大理寺點卯時,嚴司直就告訴過我,查案追凶本就是你我的天職。”藺承佑澀然笑了笑,“謀害你的人落網了,那些舊案全都查清了,嚴大哥,你放心走吧。”


    幽魂卻仍在徘徊。


    藺承佑酸楚頷首:“我忘了,嫂子懷有身孕,嚴大哥是舍不嫂子。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會關照嫂子和侄兒一日……年關在即,再不走就不好投胎了,該走了,讓我送你最後一程。”


    風聲裏夾雜著歎息,幽魂似在追問藺承佑什麽事。


    藺承佑想了想:“我的眼睛?”


    幽魂飄蕩藺承佑的頸後,似確認那赤金色的蠱印還在不在。


    “不在了。”藺承佑笑道,“蠱蟲跑眼睛裏,我盲了。”


    幽魂卷起一陣風聲,那是一個含含糊糊的“滕”字。


    藺承佑一滯。


    幽魂急切徘徊,似乎在問有什麽法子能幫藺承佑複明。


    藺承佑沉默著,原來他的不快活,連幽魂都能感受。


    枯坐了一晌,忽然聽不遠處跑來腳步聲,絕聖和棄智放心不下他,底回頭找他來了。


    幽魂被腳步聲所驚擾,一忽兒躲了一邊。


    絕聖和棄智老遠就看見師兄在黑暗中獨坐。


    兩人鼻根發酸,從小大,他們從沒見過師兄般消沉過。


    師兄樣不快活,除了因淳安郡王的事難過,一定還很擔心滕娘子。再過兩日就是滕娘子的十六歲生辰了。縱然滕娘子了大義又過一回,但誰不敢保證她身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師兄還不能去揚州找她,因滕娘子還沒想起師兄,時候去找她,會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師公親審問了那位文清散人才知道,隻有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蠱毒,除非滕娘子對師兄的情意已經銘肌鏤骨——


    師兄已經等了好些日子,許會永遠等下去。


    師公說,是師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滕娘子了補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師兄了幫她招魂遭了天譴,一切都有因果。


    天氣樣冷,再樣悶坐下去師兄會變成雪人的,兩人小心翼翼近前:“師兄,你在跟誰說話?”


    一回藺承佑倒沒急著攆走師弟,隻 “望” 著幽魂藏匿的方向:“碰見了一位故人。走吧,借你們的眼睛送嚴大哥最後一程。”


    ***


    滕玉意望著一封奏疏發怔。


    那是阿爺寫的奏疏,奏疏上,阿爺懇請聖人同意滕在南陽城立下一塊碑,碑上寫下當年祖父抗戰時的大功大過,就此還真相於天下,同時立碑於城前,讓後人知道曾有四千多無辜百姓慘在守城將士手中。


    又懇請聖人收回對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枚亡魂。


    是數月來父親上的第四封奏疏了,聖人仍在眾臣商討。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身繼續找東西,今日是她的生辰,了一日,阿爺已經好幾晚沒睡了。


    一夜間,阿爺就會拖著殘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人整日惴惴不安。


    個十六歲生辰,在裏人眼中,像是過一個大坎似的。


    受緊張情緒的感染,滕玉意幾乎整夜未睡,了今朝曙光顯露的那一刻,阿爺眼眶紅了,滕玉意跟著眼圈發熱,她長麽大,第一次看阿爺在人前落淚。


    阿姐和姨母他們都像劫後餘生。昨晚闔府都闃然無聲,天一亮,所有人都活過來了。


    程伯慶幸忙前忙後,連一貫麵無表情的端福活躍不像話。


    各府送來的生辰禮,流水般送她麵前。


    然而府裏越熱鬧,滕玉意就覺心裏越空。


    她老覺丟了什麽,一閑下來就會四處找尋。


    但姨母和阿姐問她究竟找什麽,她又說不上來。


    “所有禮物都入庫了?”杜夫人問程伯,病愈後滕玉意有些遲鈍,幾月一直是她幫著打理內務,兩日阿玉又一直埋頭找什麽東西,幾乎連禮單都顧不上看。


    程伯說:“隻是有有姓的全都錄上了。瞧,連聖人和皇後都各有賞賜呢。”


    杜夫人笑眯眯道:“把兩份賞賜放玉兒房裏的供案上供一日,聖人和皇後都是福德深厚之人,用兩份賞賜幫玉兒鎮一鎮好。


    杜庭蘭卻問:“沒有姓的那些禮物呢?”


    程伯默了默,從身後捧過一個極精巧的螺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領神會,都悄然看向滕玉意。


    打開漆盒,幾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條鑲滿了靺鞨寶和碧玉的頸串,靺鞨寶雕鏤成一朵朵玫瑰花瓣,碧玉則刻成了栩栩生的嫩葉,細細一看,連花枝上的小刺兒都清晰可見。挨挨擠擠一串下來,堪稱人心魄。


    屋裏人驚異說不出話,等精巧的寶物,滿天下都未必能找第二件。奇怪樣貴重的一份禮,卻連帖都沒附。漆盒內外尋了個遍,連半點能推測出主人身份的線索都沒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頭一酸,都能猜是誰送給阿玉的生辰禮,此小心,可見唯恐驚阿玉體內的蠱蟲。


    “阿玉,過來看看禮物喜不喜歡。”


    滕玉意正急著找東西,聞言過來瞅了眼。


    “喜歡嗎?”


    滕玉意愕了愕,點點頭坐下:“誰送的?”


    她愛不釋手。


    杜庭蘭心中隱隱有些失望,不,忘是一定沒忘的,但道長在信裏告訴過她們,隻有足夠深的羈絆才能——


    她試探著問:“你覺應該是誰送的?”


    滕玉意愣眼看著那異常可愛的小玫瑰,心裏益發空惘,急切檢視漆盒,孰料裏外都找不帖。


    滕玉意有些著急:“程伯,好好查查禮物是哪送來的。”


    程伯隻應了。


    滕玉意一顆心七上八下跳著,焦灼起身回屋繼續找,越找眉頭越緊。


    “你底在找什麽?”杜庭蘭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丟了件東西。”滕玉意茫無頭緒,“我盡快找回來,不然心裏總不踏實。”


    杜夫人無奈:“你倒是說說大概是什麽物件,不然我們怎麽幫你找。”


    滕玉意張了張嘴,隻恨思索半天,卻連那究竟是物還是人都說不清。


    她心急火燎,顧蹲下來翻找箱篋:“姨母,我說不上來,還是我找吧。”


    時下人過來回說,揚州各貴人的女眷都花廳了,請夫人和娘子趕快出去招待。


    “阿玉。”


    滕玉意置若罔聞。


    杜夫人和杜庭蘭隻好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可是一等,整整半個時辰都不見滕玉意花廳去,她可是今日的小壽星,再不出現就失禮了,杜庭蘭忙向眾人告了罪,內院尋滕玉意。


    了院中,卻是出奇的寂靜,廊下的小丫鬟們靜悄悄不說話,踏進房中,連春絨和碧螺都不大對勁,幾個大丫鬟都倚立在門口,屏聲斂息望著屋內。


    杜庭蘭焦聲分開幾人,一抬眼,就看滕玉意似在低頭看什麽。


    “阿玉?”杜庭蘭忐忑上前,近前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不料沒扳,轉過身一看,意外看妹妹滿臉是淚。


    “阿玉!”


    再看妹妹手中,竟緊緊攥著一串小鈴鐺,鈴鐺金燦燦圓滾滾的,卻是啞默無聲。


    滕玉意的淚水顆顆滾落,瞬間就濕透了玄音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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