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上前同長輩們一一見禮。


    一圈下來, 滕玉意得了少寶貝。


    關公公也從宮裏帶來了聖人和皇後的賞賜,笑著對藺承佑和滕玉意說:“清元王府的宅邸是王爺和王妃日後的新居,修葺上斷乎馬虎得。聖人指了宮廷作大匠馮瑜親自打造,隻是再好的工匠也隻能雕琢大處, 細小之處還得由殿下和王妃自行斟酌, 趁這幾日休沐無事, 殿下如帶著王妃到親仁坊多走幾趟,若有什麽新的想頭, 也好及時告知馮大匠。”


    藺承佑和滕玉意謝恩領賞。


    舅父瞿子譽素來偏疼外甥, 聞言頷首道:“ ‘清元’‘清元’,這封號對大郎言,倒是再貼切。這孩子可是生來便以‘滌瑕蕩穢’為己任?打小跟著他師公捉妖降魔,十一二歲便能獨當一麵,後又到大理寺供職,奇案詭案之類的沒少破。”


    外祖母瞿陳氏接說:“說到這個,記得有一回南城有隻花妖幻化成美貌婦人處吃人心肝, 那時候佑兒也十二歲,追了天夜, 到底這妖怪逮住了。花妖看大郎年歲小,妄圖用花言巧語迷惑他,結果被大郎直接摁到地上打成了一灘花泥,碰巧我們也在,看得我心肝直顫,他阿娘倒好, 一個勁地在旁邊叫好,真可謂有其母必有其子。”


    藺效微微一笑,沁瑤哭笑得:“娘, 您說大郎便說大郎,何苦說到女兒頭上。”


    滕玉意甚少聽到藺承佑這些兒時趣事,自是聽得津津有味。


    藺效怕妻子窘迫,對兒子兒媳說:“好了,師公想必也惦記著你們,這邊見禮了,到青雲觀給師公磕頭去。”


    滕玉意便隨藺承佑起了身,瞿沁瑤招手讓滕玉意近前:“你那神劍是是找回來了?”


    滕玉意遺憾地說:“是。”


    “你本就懂道術,如今連趁手的法器沒有了,日後就算跟佑兒一同降妖,怎好為自己積攢功德。”瞿沁瑤壓低嗓門說,“你師公那兒寶貝多,待會去青雲觀,你自管讓佑兒幫你向師公討法器,師公為賀你們新婚之喜,自會準備禮,你隻管挑最好的要,師公就算嘴上樂意,末了也會給你的。”


    滕玉意赧點頭。


    瞿沁瑤說完一抬眼,發覺兒子正注視這邊,低笑著說:“以佑兒的性子,多半一早就替你在打他師公那堆寶貝的主意了,回頭到了青雲觀,佑兒搶會幫你搶一件。去吧。”


    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向眾位長輩告:“晚輩帶阿玉去給師公請安。”


    到了青雲觀,下車前藺承佑果攔住滕玉意:“待會見了師公你先說,看我的眼色行事。”


    滕玉意眼睛一亮:“你要幫我討寶貝麽?”


    藺承佑托起滕玉意的雙手打量,一臉嫌棄的樣子:“你瞧瞧你,號稱跟端福學了快一年的功夫,連幾個毛賊打倒,雖說輕功還錯,那還是有我渡給你的內力做底子,我估摸著以你這進度,少說要個年五載能有點樣子。這回出遠門,我們除了要去南陽,順便還得去濮陽、江南等地捉捉妖,要是再幫你弄點好寶貝,你可就要拖我的後腿了。”


    滕玉意秀眉一挑:“嗬,依我看,端福可真冤枉,想當初我第一回完完整整學武功,還是世子教的那套桃花劍法呢,真要說起來,你是我的師父。徒兒學得慢,師父幫著找補誰幫著找補?”


    “這是幫你找補來了嗎?稍後你看中哪樣法器隻管給我使眼色,我保證替你討來。”


    滕玉意心裏一高興,環住藺承佑的脖頸:“那你得先告訴我哪樣法器最好。”


    藺承佑捏了捏滕玉意的臉頰:“師公那兒就沒有差的,況且越是好的法器越認主,你能看上人,也得人能看上你行。反正你待會兒說,師公他人小氣得很,同他人要東西,還屬我有法子。”


    滕玉意笑眯眯說好。


    兩人剛邁上台階,絕聖和棄智旋風般迎出來了。


    “師兄,滕娘子。”


    觀裏的幾個修士含笑提醒:“該改口叫嫂嫂了。”


    絕聖和棄智樂嗬嗬:“師兄,嫂嫂,師公在經堂等你們呢。”


    說著風一般跑回耳房,沏茶端點心忙得亦樂乎。


    滕玉意隨藺承佑往內走,青雲觀鬆柏參天,一派道清幽世界,多虧絕聖和棄智愛說愛笑顯得太寂寥。


    清虛子端坐在經堂的蒲團上打坐,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上前磕頭:“師公,徒孫和阿玉來給您請安了。”


    清虛子掀了掀眼皮:“起來吧。”


    這會兒修士們端著茶進來了,滕玉意恭恭敬敬奉茶到清虛子麵前:“師公,您請喝茶。”


    清虛子依舊板著臉,眼底卻微露笑意,一甩拂塵,右手接茶盞,喝完茶,用廛尾指了指一邊的托盤:“佳偶天成,琴瑟和鳴,那是師公為賀你們新婚之喜準備的,拿著吧。”


    藺承佑瞟了瞟,托盤上放著兩柄犀角黃金鈿莊如意,也知師公他人從哪個旮旯角翻出來的,看這樣式,多半是宮裏往年的賞賜。


    另有兩塊金元寶,倒像是師公自行準備的,元寶顏色倒是黃澄澄的,個頭隻比栗子大那麽點兒。他簡直頭疼,早知道師公這般摳門,他就該提前送些金銀玉器到觀裏。


    滕玉意覷見藺承佑的表情,忍笑端起托盤,其高舉額頭,朗聲道:“阿玉多謝師公。”


    清虛子抬手:“起來吧起來吧。”


    二人剛坐下,藺承佑突對絕聖棄智道:“你們倆的輔和七部學得怎麽樣了?”


    絕聖棄智端著點心托盤的手一抖:“還……還沒學完呢。”


    藺承佑歎氣:“年歲太小,學藝精,師兄也指望這回去濮陽你們能幫上什麽忙了。”


    說罷對清虛子說:“師公,如今隻知濮陽那妖法力差,卻也知對究竟什麽來頭。伯父指了五道和絕聖棄智同我一道去,但五道慣愛喝酒誤事,絕聖和棄智尤其靠住。原本阿玉有小涯劍,以阿玉的慧黠,往常還能同徒孫一起對付妖邪,可如今她的法器也沒了。真到了緊要關頭,說定隻有徒弟一人支應。師公,徒孫身邊總能一個得用的人沒有,您幫著想想法子。”


    清虛子一抖胡子:“師公想出法子。”


    藺承佑笑道:“無妨,其實徒孫幫您法子想好了。”


    “噢?那便恭喜了。”清虛子慢條斯理抖抖袍袖起了身,“你帶阿玉在觀裏轉轉,師公回上房打坐去了。


    藺承佑攔住師公,笑著說:“徒孫的還沒說完呢,這法子在您身上。”


    清虛子用力扯回自己的袍袖:“你那些壞法子,師公聽也罷。”


    說罷,款步往外踱去。


    奇怪的是這回藺承佑居沒攔他,清虛子慢悠悠走到回廊上,陡意識到對勁,略一琢磨,探手往寬大的袍袖內一摸,那他從離身的庫房鑰匙果見了。


    “好你個臭小子!”


    等到清虛子趕到庫房時,藺承佑早他庋藏多年的寶貝們搬下來了。


    十來個蜜陀螺鈿寶箱,或大或小,或長或扁,全敞著盒蓋,滿屋靈光溢。


    藺承佑和滕玉意蹲在箱蓋前挑挑揀揀,絕聖棄智也傻乎乎在邊上幫著出主意。


    清虛子一個箭步上前,對準徒孫的後腦勺就是一個爆栗:“臭小子,給你你便偷是是?!”


    藺承佑硬生生挨了這一下,回頭時一臉無辜:“徒孫這也是為了您著想。此去濮陽,徒孫對那妖邪的底細一無所知,稍有慎就會折胳膊折腿的,如果阿玉能有件趁手的法器,徒孫除妖時好歹也有個得力幫手。絕聖和棄智就更提了,倘或徒孫和阿玉受了傷,他倆也未必能全須全尾回來,到那時候,最心疼的還是您麽。”


    “心疼起。折胳膊折腿又如何?橫豎還能長回來。”清虛子吹胡子瞪眼,雖這麽說,到底沒東西搶下來,被藺承佑好說歹說攙扶著坐到一旁。


    安撫好師公,藺承佑拽著滕玉意重新蹲到箱籠前,挑揀一晌,舉起一個樣式古怪的小神龕,回頭對清虛子說:“您瞧,這個金銀龜甲龕阿玉拿著是是正好。”


    清虛子懶得搭腔。


    絕聖和棄智撓撓頭:“這個太笨重了,提在手上好施展。”


    滕玉意瞧見藺承佑給她使的眼色,故意其托在掌心裏掂了掂:“是有點沉。”


    清虛子沒眼看,這挑挑揀揀的架勢,簡直青雲觀的庫房當成西市的貨肆了。


    他閉上眼睛捋胡子。


    藺承佑鼓搗一晌,又掏出一柄紅牙撥鏤尺:“這個夠輕便了。”


    滕玉意搖頭:“太長了,也太硬了,平日好藏到身上。”


    “那這個呢?”這回藺承佑幹脆取出一螺鈿紫檀阮鹹。


    滕玉意很“為難”的樣子:“……這也太大了……況且我會彈阮鹹。”


    “蠢小子,你就能挑一件阿玉能隨時揣在身上的嗎?”清虛子終於沒忍住搭腔了,“你瞧瞧你挑的這是什麽?”


    藺承佑和滕玉意相視一笑,忙皺眉應道:“徒孫愚鈍,但求師公親自指點。”


    “瞧見那雙絳色繡線鞋了?此鞋名叫引商鞋,取自‘引商刻羽之音’,乃當年元陽道君身邊最善音律的金仙子所製,裏頭藏著九地十六音,慣能迷惑邪祟,主人越通音律,便越能借此鞋克製邪祟,阿玉穿上這鞋,也就用琳琳琅琅帶上一堆東西了。


    “還有那個墨繪彈弓,裏頭藏著昧真火,弓身巴掌大小,藏在袖子裏絲毫突兀。


    “那個瑪瑙銀薰球叫紫靈天章球,看著與尋常香囊無異,裏頭卻藏著兩條隱影玉蟲翅,擲地後能化作一對玉色蝴蝶,一隻蝶翅上纂寫著太上大道君的《大東真經》,另一隻蝶翅上寫著《命召咒文》,法力雖算多強,但也能幫主人抵禦好一陣邪魔了,此係在身上,豈比阮鹹之類的樂器輕便甚多?”


    藺承佑邊聽邊這樣寶貝找出放到滕玉意麵前:“聽見了?這是師公賞你的,還快謝謝他人。”


    滕玉意痛快上前稽首,揚聲道:“多謝師公賞寶。”


    清虛子心腸一軟,俯身攙起滕玉意,對著藺承佑時,依舊沒什麽好臉色:“東西好歸好,也得看人認認主,先讓阿玉試試。臭小子,到院中起壇去。”


    藺承佑忙捧著樣法器出了屋,先其放到院中的供案上,忙活得差多了再請師公入壇。


    清虛子步罡踏鬥,逐一扯下法器上的封條,一場法事做下來,樣法器上的寶光似乎更為熾目了。


    藺承佑滕玉意拉到供案前:“現在可以試了。”


    滕玉意最興趣的是那雙引商鞋,好奇上前摸了摸,隱約覺鞋在,她隻當是錯覺,剛要其捧下供案,那雙鞋突像長了腳似的,自行從供案上跳下來,啪嗒啪嗒往另一頭跑了,虧得藺承佑身手極快,其逮回來。


    清虛子搖了搖頭:“這雙鞋的第一任主人金仙子,第二任主人是玄光真人。兩位真人是出了名的體態豐腴,這鞋習慣了那樣的重量,怕是喜歡體格輕盈的主人。”


    那就沒法子了。


    清虛子忽又一拍腦門:“瞧師公這記性,那枚紫靈天章球素來隻認內蘊道真氣的主人,阿玉通道術,香球未必肯認她。”


    滕玉意一下子失望到極點,她雖跟著藺承佑學一些皮毛,藺承佑也給她渡幾回內力,但遠遠稱上“內蘊道真氣”。看來香囊球也指望上了。


    她幹脆直接去觸摸墨繪彈弓,就在這時候,那枚瑪瑙銀薰球猛防從盒中探出,沿著供案滴溜溜往前滾,一直滾到滕玉意腰間的位置往下落,一落下,剛巧纏上了滕玉意的裙絛。


    滕玉意愕了愕,藺承佑笑道:“那就是它了。”


    滕玉意匪夷所思:“可我沒有道真氣——”


    “看出它喜歡你嗎?”藺承佑若無其事道,“對這樣的器靈來說,或許投緣是最重要的。”


    清虛子狐疑地瞅著徒孫,滕玉意也是滿腹疑團。


    藺承佑分明在打岔,管了,回頭再細問好了,滕玉意笑吟吟捧起銀薰球,萬分珍重地摸了摸:“你叫紫靈天章球對對?我叫阿玉,旁邊這位是我夫君藺承佑,你且安心跟著我,往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銀薰球在滕玉意的掌心裏滾來滾去,模樣親昵極了,滾著滾著,洞眼裏突探出隻小小的觸角俏皮地搖了搖。


    絕聖和棄智樂可支:“這對蝴蝶性子真好玩,它們是在同嫂嫂打招呼麽?”


    清虛子叮囑滕玉意:“它們嘴饞得很,供奉時切可大意,供奉的法子佑兒知道,切莫供奉晚了。”


    滕玉意忙應了。


    清虛子瞟了眼徒孫:“法器挑好了,臭小子也該稱心如意了,在這兒纏磨師公了,走吧走吧。”


    藺承佑卻肯走:“我和阿玉既來了,蹭您一頓午膳是絕會走的。”


    清虛子鼻哼一聲,自顧自踱步走了,臉孔板得再緊,也掩住嘴角的笑意。


    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回庫房幫忙整理。


    先剩下的寶器重新歸位,又仔細檢視那些上了鎖的道秘籍。


    滕玉意一看便知藺承佑是做慣了的,一麵幫著處掃塵,一麵問:“你常整理庫房麽?”


    “師公他人年事已高,我忍心他人操勞,能幫著打理一處便是一處。”


    “師兄可心疼師公了。”棄智接頭,“雖說去大理寺應職後越來越忙了,師兄也幾乎每晚回觀裏歇寢,白日有空時,也總會來幫忙打點庶務。”


    滕玉意微怔,藺承佑一回頭,笑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往後我和你要多來陪陪師公……”


    說時一抬頭,就看到藺承佑盯著擱架上的某一處發怔。


    “怎麽了?”


    藺承佑伸臂往擱架裏探去,從擱架與牆縫當中,艱難地取出一個牙製書簽,拍掉上頭的灰塵,還原出裏頭的底色,東西年頭很久遠,牙色泛黃了。


    之前大約是塞在擱架的隔層後頭,所以一直沒瞧見,剛一下子那麽多法器全部搬下擱架,導致小心挪了位置。


    好在上頭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書。”


    滕玉意和藺承佑同時露出訝異之色:“這是十年前的東西了。”


    藺承佑認出是師公的筆跡,由回視麵前的那層擱架,上頭有個上著鎖的小木匣,剛巧這木匣他再熟悉,因為裏頭正好存放著那本《絕情蠱》。


    從書簽跌落的位置來看,當初這書簽是放在這本《絕情蠱》秘笈裏的。


    藺承佑怔住了,當初他一直以為這本書是師公從無極門那幫邪道手裏繳獲的,但從書簽上的年歲來看,這本書明明十年前就到了師公的手裏。


    十年前師公知出於什麽目的尋到了這本書,後卻一直沒用,直到十年前他因為懵懂莽撞,誤中了銅錐裏的蠱毒。


    滕玉意也想通了這一環,一時說出的詫異,絕情蠱自是為了絕情,難道道長也有求得的人?可道長一生孑一身,她本以為他人一輩子沒有情念。


    是了……當年清虛子道長拚死救下聖人,又含辛茹苦其養大,為了哺育聖人沒少吃苦頭,因為慣了清苦的生活,還養成了慳吝的毛病,據說道長無怨無悔養大聖人,隻因與聖人那位慘死的生母蕙妃是鄉的舊識。


    可聽說蕙妃陰差陽錯早早就進了宮。


    ……若非極其痛苦,道長想必會想到用《絕情蠱》這種邪術來壓製自己的思念。


    藺承佑隻出了一會神,就迅速牙製書簽收入自己袖中,隨後當作什麽沒發生,繼續收撿旁處。


    藺承佑說,滕玉意自也會提。


    人從庫房出來,絕聖棄智怕師公責罵,磨磨蹭蹭練功去了,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虛子,又沏茶又陪著打坐,有說有笑上房弄得片刻安寧。


    清虛子煩勝煩,怎麽也舍得趕他們走。


    正閉目打坐,忽覺周安靜少,清虛子奇怪地睜開眼,看著兩個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藺承佑點了點書頁:“跟我念,‘兆汝欲切邪辟鬼,當被符。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著念完這句,隨即閉上眼剩下的部分一口氣背出來,聲音脆若黃鸝,且整篇文連一個字的錯漏無。


    藺承佑眼裏滿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睜開眼睛,單手支頤望著藺承佑:“你說的,隻要我一字漏地背下來,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現在我可記住了。”


    藺承佑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扳開滕玉意的手指讓她夾好。


    “看好了啊,我隻教一遍。”


    滕玉意目轉睛點頭。


    清虛子露出藹的笑容,這一幕讓人心緒寧靜,他調勻氣息,重新合上眼睛。


    兩人在觀裏用午膳,清虛子自稱要午歇趕他們走,藺承佑和滕玉意好再賴著,隻好從上房出來。


    下台階時,滕玉意忍住轉頭看藺承佑,藺承佑從頭到尾沒問師公那枚牙製書簽的事。


    她回頭望了望,盡管隔著重重院門,也仿佛能看到清虛子道長那清瘦蒼的容顏,那樣一位古板嚴肅的人,卻有著這世上最深沉最寬厚的愛。


    滕玉意心下惆悵,兩人走到一株相思樹前時,藺承佑抬起右手,須臾工夫,那根牙製書簽便化作齏粉,紛紛揚揚落入泥土中。


    “走吧。”藺承佑揮手撒完粉塵,灑脫地牽著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頭望著院中的相思樹,許久,輕輕喟歎一聲。


    有些無法言說的愛意,就讓它永遠塵封在記憶中吧。


    ***


    二人剛回到成王府,寬奴牽著俊奴跑來:“大郎和娘子總算回來了,杜大娘和杜大郎在東跨院等你們好久了。”


    滕玉意高興地催促藺承佑:“我們快回去。”


    藺承佑也笑:“給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點了麽?”


    “這還用世子吩咐?”寬奴小聲嘀咕。


    “你俊奴牽出來幹嗎?”


    “是二公子和郡主牽出來的,結果玩了一圈,王爺和王妃就帶著二公子和郡主進宮去了,小人還沒來得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俊奴的項繩:“我來牽它吧。”


    又同藺承佑討吃的:“給我點肉脯。”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個囊袋遞給滕玉意:“給它喂太多,回頭它的嘴更刁了。對了,那回我去淮西道前俊奴放到你身邊,回來發現它胖了一圈,你說,那幾月你喂它吃什麽了?”


    滕玉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還就是些肉和果子之類的。俊奴可是世子的寶貝,真要是餓瘦了,世子豈要同我問罪。俊奴,我們滕府的夥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間那枚紫靈天章球出其意地滴溜溜一轉。


    滕玉意一愣。


    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裏頭那對蝴蝶也饞你手裏的肉脯了,給它們也吃點吧。”


    說著促狹一笑:“滕玉意,我算是發現了,若非一等饞貨,絕會往你身邊湊。小涯已經夠饞了,看樣子這對饞嘴蝴蝶比小涯更著調。”


    滕玉意喂完食,拍拍手起身道:“對了,你快告訴我,為何我會內蘊道真氣?”


    藺承佑顧左右言他:“本想帶你去馴服那匹赤焰馬的,既今日無空,幹脆幾日歇好了再帶你去馬廄。”


    說著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會上當,上前攔住藺承佑:“是是那套桃花劍法有點問題?”


    藺承佑笑答。


    滕玉意笑眯眯看著他:“我早就覺得奇怪了。自從學了桃花劍法後,我連夜間手腳發涼的毛病沒了,可這劍法總共七招,哪有那麽大效用,你快告訴我,你是是給我渡什麽真氣了?”


    “想知道?晚上我再告訴你。”


    “為何晚上能說?”


    “這是來客人了嗎?招待完客人,還得進宮用晚膳,等到我們倆閑下來,差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臉紅什麽?”


    “天太熱給鬧的。”藺承佑二說牽著妻子回到東跨院,下人們知道小兩口免了有些親昵的要說,有意離他們遠遠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鶯囀蝶舞,滕玉意邊走邊環顧,隻覺無處幽,無景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藺承佑的院子更為清爽簡練。


    先前藺承佑眼盲時她也曾來他的住所,但當時二人尚未成婚,即便來了也會多停留,更提仔細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畢之前,這兒是她和藺承佑的住所。


    “這兒添株玫瑰就好了。”滕玉意指指點點,“那兒可以再添兩株芭蕉。”


    藺承佑負手順著妻子的視線一會看看這兒,一會看看那兒:“行吧,依你,親仁坊那邊你想添置什麽也告訴我,你那麽喜歡玫瑰,到時候願意種一府的玫瑰隨你高興。”


    滕玉意心滿意足點頭:“玫瑰自是要多種些,但旁的花卉也可少,你想想,如果隻種玫瑰,花謝了園子裏該多寂寞。”


    她板著指頭對藺承佑說:“二月的杏花、月的迎春、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還有什麽棠梨、茉莉、賽金花……全種上好。”


    藺承佑邊聽邊笑著點頭:“行倒是行,可你就怕到時候清元王府變成個大花園嗎?”


    “這樣我能季給你做鮮花糕是?”


    藺承佑說了。


    “怎麽了?”


    “我想親你一口。”


    周可是人。滕玉意臉一紅:“你怎麽這樣?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呢。”


    “我哪句正經了?”


    “世子,阿玉。”兩人聞聲抬頭,就看見杜庭蘭姐弟坐在回廊下,廊下鋪著鳳翮席,席上滿是珍果芳釀,微風習習,春日融融,姐弟倆一個柔美端莊,一個清秀文弱,模樣倒是極相似。


    滕玉意忙和藺承佑迎上去:“阿姐,紹棠。”


    姐弟倆離席行禮,歉道:“其實該叫王爺和王妃了,先前叫慣了一時改來。


    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這樣叫,反倒顯得生疏了,阿姐叫慣了阿玉妹妹,如索性叫我妹夫。紹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蘭溫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妹妹眉梢眼角是笑意,模樣隱約比成親前更嬌美了,她心知妹妹得無拘無束,便也發自內心地替妹妹高興。


    “你們新婚燕爾,我和紹棠本宜來打攪。” 杜庭蘭從身後婢女手裏拿一個漆匣,柔聲說,“昨日就知道妹夫複明,大禮之日也沒來得及道賀,今早爺娘越想越高興,也等及阿玉回門那日了,一早就準備了賀禮讓我們登門賀喜。”


    滕玉意親自接賀禮,上前挨著杜庭蘭:“阿爺也知道這事了吧?今早世子就讓人給兩府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爺說,姨父高興得得了。”


    “姐夫,聽說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陽捉妖?”


    藺承佑搖了搖琉璃盞裏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揮發些,再其擱到滕玉意手邊:“當地僧道奈何了那妖怪,聖人生恐還有百姓遭殃,正好我們和緣覺丈要去南陽做法事,聖人便叫我們順道去降妖。”


    杜紹棠看看鄰座的姐姐,有點害羞地說:“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時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時趕回來成。”


    杜庭蘭臉有些紅。


    藺承佑笑著說:“在阿玉心裏,阿姐的事是頭等大事,在我心裏,阿麒的事也是頭等大事,自管放心,無論如何我們會提前趕回來的。”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你又在編排我什麽?”


    眾人回頭,就看到一個紫袍金冠的貴公子沿著回廊走來,這人生就一張端正的臉,嘴唇也稍厚,但氣度清貴,神情也很溫善。


    “太子殿下。”


    仆從們紛紛行禮,杜庭蘭姐弟也退到一邊欠身。


    太子忍住看了看杜庭蘭,看她婷婷如牡丹,想起前日兩人見麵時說的那些,心裏像沁了蜜似的那樣甜,目光也隨之變得更柔和了。


    杜庭蘭並肯在人前看太子,隻紅著臉依禮行事。


    太子隻好也收回視線,坐下對藺承佑道:“爺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壞,特地派我來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維持了一整日?”


    一邊說,一邊故意伸手在藺承佑眼前晃了晃。


    藺承佑笑著擋開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鬆一口氣:“看來那塊赤須翼已經徹底你體內的蠱蟲克化了。說到這個,爺娘有些好奇,弟妹原來與新昌王的遺孀是故交麽?竟連赤須翼這樣的天下異寶能討來。”


    藺承佑和滕玉意尷尬地互相望了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遺孀十年前到我住一段時日,說起來我娘對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認識她,算得上交情匪淺。”


    杜庭蘭姐弟臉上同時閃詫異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藺承佑生恐席上追問,摩挲著酒盞說:“今日這般高興,要我們玩點什麽吧。紹棠,你會射箭嗎?如我們在庭中玩一回射禮。”


    紹棠腆搖頭。


    太子知道杜門風保守,忙說:“難得閑一兩日,何苦又拉弓射箭。阿大,你善吹笛,紹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據說善彈阮鹹,我簫技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長的曲藝。春盛,我們何索性奏樂一曲?”


    藺承佑一下子來了興致,他隻知道妻子會撫琴,還沒親眼見她撫琴是何種情狀,便讓寬奴他的那管玉笛拿來,順便安排人到庫房取一未用的箜篌和一管簫,扭頭問滕玉意:“想撫琴嗎?”


    滕玉意興致勃勃對春絨說:“回屋取琴吧。”


    等到樂器一一取來,五人也離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樂器,互相笑望著。


    風一起,滿座芬芳,馥馥襲人,人人神情怡悅。


    藺承佑說:“箜篌渾厚幽沉,如由紹棠先起頭吧。”


    杜紹棠笑應了,握穩箜篌調了下音律,一曲清肅的曲子傾瀉出。


    曲調剛一起頭,藺承佑的臉色瞬間淡了下來。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臉上。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互望,那是一曲《思歸引》,無論宮廷還是間,常能聽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紹棠察覺二人臉色難看,錯愕地頓住了:“怎麽了?”


    太子擰著眉頭歎氣,皇叔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藝是皇叔親手教的。


    尤記得那年中秋節舉行宮宴,有人提議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歸引》。


    記得當時是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外,殿前鋪滿了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個撫琴,一個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光輝。


    自那之後,隻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幾乎少了一曲《思歸引》。


    如今兩人再聽到這首曲子,心裏怎能扭,照理說,為了岔開題該另起一首曲子是,但兩人沒了興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興慶宮,聖人顧念親情忍其賜死,但朝野內外斷有臣子上奏疏,說淳安郡王一為謀奪帝位豢養梟眾,二為成全野心殘殺無辜,堪稱罪無可恕,從樹妖為禍紫雲樓到八月中發宮變,前前後後死在淳安郡王手裏的人數勝數。


    此子按律當誅,知聖人因何遲滯決,若聖人誠心輕罰,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們倆知道,聖人之所以如此,是憐憫皇叔自幼被惡人和母親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萬劫複。


    其罪,可恕,其情,實堪憐。作為淳安郡王的半個兄長,何忍殺之。


    滕玉意在旁怔怔望著藺承佑,她甚少在藺承佑臉上看到這般煩悶的神色,除了驚訝,心裏也有百般猜想。


    片刻,藺承佑勉強笑笑:“要換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說,采蘋嬤嬤匆匆趕來:“太子,大郎,宮裏有急事找你們。”


    眾人一驚,藺承佑怔了下,對滕玉意說:“你和阿姐說說,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點頭。


    直到太子和藺承佑離席去,人仍有些怔忪。看這架勢,莫是宮裏出了什麽大事,既是大事,為何見關公公來傳報。


    人無心再飲茶作樂,滕玉意同杜庭蘭在院子裏走了走,又拉著姐姐回裏屋說。


    杜庭蘭看妹妹神色困乏,便說:“你們尚在新婚,我和紹棠便在此久留,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來就該知道出什麽事了。”


    滕玉意換了寢衣上床躺下,順手那枚紫靈天章球放到枕邊,忽拉住阿姐的手,悄聲說:“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蘭一訝,順勢在床邊坐下:“為何這樣說?”


    “阿姐你想想,采蘋嬤嬤是成王府的人了,平日輕易會親自來傳,連她如此鄭重,可見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采蘋嬤嬤卻又未明說是何事——對皇室中人來說,眼下豈是隻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說得’?”


    杜庭蘭歎氣:“若是他,我實在憐憫起來,一個人無論有什麽樣的因由,該殘害無辜,況且他也算間接害你。”


    滕玉意啞,阿姐隻知疼惜她,卻知自己前世的死也與淳安郡王有關,甚至連今生,阿姐也險些遭了盧兆安那幫人的毒手。


    至於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裏好可惜,雖說昨晚在腳踝絆上了雙生雙伴結,她和藺承佑卻未夢見前世,看樣子她心底殘留的那些謎團,注定無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邊思索一邊整理衾枕,無意間發現枕頭下放著根紅線,抽出來一看,正是雙生雙伴結,早上藺承佑叮囑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絨估計是怕弄丟,便塞到枕頭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紅繩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說說。”


    杜庭蘭幫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許是這幾日累壞了,滕玉意說著說著,提防睡意一股腦湧上來,沒說上幾句就睡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識,隻覺得胸肺脹痛得欲炸開,勉強睜開眼,冷丁嗆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順著她的喉嚨灌入她的肺管,讓她渾身哆嗦。


    滕玉意一滯,慌亂環顧周,這是——這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嗎?她明明在她和藺承佑的臥房午歇,她魂飛魄散,駭在水中掙紮,隻恨肢僵硬如木,漸漸地,胸膛裏的心跳越弱。頹掙紮一晌,那種絕望無助的覺又來了,半睜著模糊的雙眼,渾渾噩噩在冰水裏沉浮,當她隻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池塘邊忽有個人縱身跳入水中,飛快朝她遊來。


    就在這時,滕玉意胸膛裏的心猛烈一顫,眼前再次陷入永遠的黑暗中。


    滕玉意闔著眼睛,靜等自己重新墮入幽冥之境,等著等著,陡發現對勁,明明已經死了,耳邊卻仍有清晰的水聲。她急忙打開眼皮,驀發現自己仍在水塘中,隻是她再冷、再痛,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無知無覺。


    下一瞬,她看見池塘裏靜靜漂浮著一個人,距離那樣近,近得連對的睫毛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張臉依舊美麗,但已毫無聲息。


    滕玉意喉嚨一哽,那便是死後的自己了,知為何,看上去樣可憐,她惶靠去,想孤零零的屍首摟入自己懷裏,這時,水裏另一個人飛快遊了來,到了近前一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懷中,轉身就往岸上遊。


    滕玉意瞳孔猛烈一縮,看清那人麵龐的一刹那,仿佛有什麽東西擊碎了她的心髒。


    一次次的猜想,遠及親眼看到來得震人心腸,竟——竟真是藺承佑。


    她渾身哆嗦,眼前也一陣陣眩暈,揪住自己的前襟,張了張嘴想喊他,熱氣和淚水卻卡在了喉嚨裏。


    “藺承佑。”她哽咽著發出聲音,但藺承佑似乎聽見身後的靜。


    滕玉意淚水從眼中無聲滾落,情自禁跟上去,藺承佑身手矯健,很快就遊到了岸邊,先她的屍首推舉到岸上,稍後自己也撐著池邊上岸。


    時值隆冬,池榭邊堆積著皚皚白雪,頭頂一輪孤月,幽幽籠罩著空曠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邊,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無比。他渾身上下濕透了,在冰水中待了這麽久,膚色也比平日蒼白少,抹了臉,水珠依舊滴滴答答順著他的臉龐往下滴,可他根本顧上這些,隻顧蹲在岸邊為她施救。


    “藺承佑,我在這兒。”滕玉意淚眼婆娑,飄飄蕩蕩靠去,但無論她怎麽喚他,藺承佑毫無所覺,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摟住他的肩膀,藺承佑也依舊沒有反應。


    他全副心神放在麵前這少女的屍首上,奮力施救一晌,似乎終於發現回天乏術,麵色變得極難看,怔了許久,頹跌坐到一旁。


    (後麵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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