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容瑉拎著東西出現在附中操場時,謝敬正一個人蹲在主席台旁的台階上,晚風吹起他的劉海,露出幹淨的額頭,清秀的眉眼在淡淡的月光下模糊了輪廓。容瑉下意識地放輕腳步聲,他隱約感受到謝敬此時的憂傷。


    仿佛是有感應一般,謝敬回頭一看,正好對上容瑉恍惚的眼神,他微笑著衝他招手,“你來了啊。”


    容瑉深吸一口氣,拎著袋子在謝敬身邊坐下,一雙長腿伸直了擱在幾節台階上,之後,從白色的塑料袋裏掏出了兩罐啤酒,把其中之一扔到謝敬懷裏,“喏,你交代的。”


    冰鎮過的啤酒暴露在空氣中很快在啤酒罐上凝結出一層薄薄的水霧,謝敬拿在手裏看了一會,用手指抹掉上頭的水珠,把微涼的瓶身貼在臉頰上,發出一聲舒服的喂歎。


    “不喝嗎?”容瑉用中指輕鬆地拉開易拉罐的環,自顧自地喝了一口,抬頭看藏在灰色雲霧中的那彎月亮。


    “不喝。”謝敬回答的聲音輕飄飄的,他遊戲一樣把啤酒罐貼在臉上滑來滑去,“你信不信,我以前不怎麽能喝,但我就是喜歡這玩意,再不能喝,我也要喝一點。”


    容瑉不說信不信,隻是問:“那現在怎麽不喝了?”


    謝敬聳拉著腦袋,許久才聽到他悶悶的聲音,“喝酒耽誤事啊,喝醉了,你根本控製不了自己,什麽都做不了。”話音剛落,他突然抬頭看向容瑉,眼底閃出晶亮的光,“不過,今天破例了,就喝一點,就喝一點點,我玩萬一醉了你可得把我送回家去。”


    謝敬說話時噴出的溫熱鼻息就在頸項邊,胳膊相貼…………


    “好,就算是背我也得把你背回去。”容瑉話中帶著疼愛,在謝敬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底翻滾著深沉的濃雲。


    酒量淺得不行還把啤酒當白開水喝,連灌了幾口下肚,很快謝敬臉上就浮起一絲紅暈,他打了個飽嗝,衝容瑉嘿嘿傻笑。


    容瑉伸手撫下他頭上被風吹得翹起的一撮亂發,沒一會又翹了起來,和他的主人一樣,執著得不行。


    謝敬眼睛盯著遠處枝繁葉茂的鳳凰樹,柔軟的樹枝在風中招搖著,他揉揉突然發酸的鼻尖,開口問:“容瑉,你爸媽對你怎麽樣?”


    容瑉專注地盯著謝敬的後腦勺,還在和那搓不配合的頭發作鬥爭,聽到謝敬的問話,他扯扯嘴角,麵上露出他已經都沒有察覺的冷然,“挺好的。”


    “挺好的是怎麽樣?”謝敬固執地追問。


    終於把那撮亂發壓得服服帖帖,容瑉滿意地拍拍手,語氣隨意地回答:“他們很忙,但我們每個月都能見一麵,有時候還會吃飯,在其他的方麵也沒有苛待過我。”


    謝敬聽了向容瑉投去同病相憐的一瞥,在他眼裏,容瑉估計就是家裏忙沒空照顧的小孩。他也一樣,劉雪娟整日都要操勞著小飯館的生意,極少有時間能管他。


    “你看過我媽的吧。”謝敬垂下眼皮,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著易拉罐的罐身,“小飯館裏那麽忙,她每天都忙進忙出的,我知道她關心我,隻是不太有時間。她要給我存錢上大學,買房子,結婚,她覺得這樣才對得起我爸,她太累了。”


    容瑉點點頭,靜靜地聽著。


    他知道這時候謝敬要的隻是一個傾聽者,多餘的同情,憐憫隻會引起謝敬的反感。


    許是蹲久了小腿發麻,謝敬幹脆一屁/股坐到地上,那罐啤酒被他兩三口喝幹了。


    “我爸,其實我不太記得我爸長什麽樣。他走得早,有時候我看他的相片,覺得像,又不是很像。”


    謝敬眼神迷離地望向遠方。


    “我媽,其他人都說他以前最疼我,可是有時間我又想不通,他怎麽能這麽早就走了,讓我媽和我的日子過得這麽難。”


    “可能他也不想的吧。”容瑉的手環過謝敬的背,握住他單薄的肩膀,溫熱的掌心透過衣料傳遞著溫度,謝敬覺得自己真的支撐了太久,此刻分外貪戀起這樣的溫暖來。


    “我說過我爸是出意外去世的吧。其實,那時候他還是可能有救的,但是要一筆很大的手術費,很大一筆。那時候我媽支撐不住暈倒在了外麵,我和我奶奶在病房裏,我爸就拉著我的手,拉著我的手。”


    謝敬喉嚨滾動了兩下,這個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秘密,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最後的約定,他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他讓我好好讀書,好好孝敬我媽和我奶奶,還讓我奶奶照看我。”


    病床上的男人沒有了平日的意氣風發,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向終結,所以燃盡最後一點餘光,交托他臨終前的最放心不下的妻兒。


    察覺到眼角的濕潤,謝敬趕緊把臉埋進手臂之間,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情不自禁地對容瑉說這些,像是有一隻手,把他壓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往外掏。


    “我媽到現在都不知道,是他不想治了。他們以為我不記得了,其實我記著呢,記著呢。”


    這是他這麽多年不敢說出口的秘密,他爸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摸著他的臉,那些紅色的血跡蹭在他的身上,帶著濃重的腥氣,直到徹底咽了氣,他爸還是死死地不肯放手。


    謝敬蜷起的身體微微顫動著,像是掛在樹葉尖的一顆水滴,容瑉滿眼疼惜地看著他,想伸手又不敢去碰,生怕他就這麽滑落下去。


    謝敬任憑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水泥地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說起話來還帶著濃重的鼻音,“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恨他的。要是那時候治了,萬一他給治好了呢?我媽就不會想現在那麽累,他這一走,把所有的擔子都丟給我們。可我也清楚,這不能怪他,他是想把錢留給我們生活。”


    這是一個父親,為自己的家庭做的最後一點點努力,讓妻兒能夠繼續生活下去。隻是這個男人已經沒有時間去想,他的孩子會在短短的時間內被生活逼迫著褪去稚氣,迅速長大,承受同齡人極少承受的壓力。


    容瑉把縮成一團的謝敬拉進懷裏,一隻手輕輕覆在謝敬的眼睛上,感受到幾滴液體打濕了他的手心。


    他沉默地聽著謝敬述說著從小到大的生活,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個小男孩,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永遠在發亮,張揚肆意的笑容裏能盛下一整個夏天的陽光,後來他被逼迫著迅速長大,他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變得沉默而謙和,隻有那雙眼睛,偶爾還能看見一如昨夕的光芒。


    謝敬渾渾噩噩說完一大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然在容瑉麵前哭得不能自己,頓時覺得丟臉到丟無地自容,硬是要自己背過身去擦眼淚。


    容瑉鬆開手,看著自己濕漉漉的手心,低頭舔了一口,鹹澀的滋味在舌尖彌漫開來,一直蔓延到心頭。


    他皺起眉頭,按了按胸口,突然不明白這種悶痛悶痛的感覺到底是什麽。


    謝敬擦幹淨眼淚,回頭再麵對容瑉時也少了了幾分尷尬,“這麽早叫你出來,也不知道你吃飯了沒有?我請你吃飯吧。”


    謝敬紅紅的眼角和紅紅的鼻頭,看在容瑉眼裏就是有說不出的可愛,身體前傾把人虛虛摟在懷裏,下巴蹭著他的腦袋笑著“好啊,吃飯。”


    茶花的幽幽茶香縈繞在鼻尖,謝敬的臉色頓時爆紅,他踉蹌後退一步,緊張到說話都開始結結巴巴,“那,那什麽,我,我們到哪裏吃飯去。”


    容瑉很自然地就搭著他的肩膀,“今天啊,今天我請你吧。”


    謝敬:“那怎麽好!”


    “你不是請過我嗎?這回換我請你不是很正常嗎?”容瑉一邊說,一邊把啤酒罐扔到塑料袋裏,拉著謝敬站起來。


    “那什麽,還是我請你吧,我……”謝敬還想掙紮,容瑉拉著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快走啦,再晚保安要來趕人了。”


    “那,那你不要拉著我啊!”


    “嘿嘿,這樣才走得快嘛。”


    …………


    幾天之後。


    謝敬盤著腿坐在地上,一邊啃蘋果,一邊做英語


    劉雪娟接了電話就從廚房裏出來,坐到沙發上。


    謝敬瞥了她一眼,問:“怎麽了?”


    劉雪娟就知道瞞不住謝敬,這孩子心太細。伸手摸著他的頭發,輕輕歎了口氣,“你奶奶剛剛來了電話。”


    謝敬一聽,一雙眉頭立刻擰在了一起,“她又打來做什麽!”謝敬實在是煩了小叔一家連同他奶奶幾次三番地上門,說話也沒什麽好氣。


    劉雪娟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頭,“不許這麽說話,那是你奶奶和小叔,小嬸。”


    謝敬梗著脖子不搭腔。


    “你奶奶打電話來說,那筆錢你小叔他們不打算借了。”


    “真的?”謝敬連忙轉過身去看她。要讓不達目的誓不擺休的小叔一家放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劉雪娟說:“當然是真的。你奶奶還衝了哭了一陣呢。你小叔根本就是被人騙了,他就圖便宜,看的時候那房子還在建呢!現在錢給了,開發商也跑沒影了,結果雞飛蛋打什麽都沒撈著。”


    “還有這種事!”謝敬聽得蘋果也顧不上啃了,“他們不是說沒錢嗎?又是哪來的錢交的還是全款。”


    謝敬可還沒忘小嬸上門時說到交全款一臉占了大便宜的模樣。


    “你奶奶可是把退休金全填上了,還有小益出國的那筆錢,你奶奶說,還借了不少呢。”劉雪娟語氣淡淡的。到底是一家子,她也不想看誰過得不好,不過攤上這樣的事,她也沒辦法。


    “那是哪裏的房子這麽值錢?”


    劉雪娟不以為然道:“哪裏貴了?溪邊市中心的房子,全款拿下來說是隻要一百多萬。是你小叔小嬸看著有這種便宜,一咬牙,買了兩套。”


    結果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沒讓他們嚐著甜頭,反而把他們一家都給砸暈了。


    謝敬噗嗤一聲不厚道地笑了,劉雪娟警告地瞟他一眼,謝敬也沒有收斂住。


    他隻好轉開頭去看窗外的風景,溫暖的陽光照得整個世界都亮堂起來他狠狠咬了一大口手裏的蘋果,感覺比剛剛還甜上幾分,越吃越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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