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了。


    謝敬睜著通紅的眼睛,癡癡地看著車窗上蜿蜒而下的水流,兀自發呆,任憑容瑉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裏,不停地親吻著他的頭發,眉眼,頸項,像安撫一隻脆弱的受驚小獸一樣地安撫他。


    現在的謝敬就像一樽一觸即碎的玻璃娃娃,容瑉隻能小心再小心。“我們先回家,你需要換衣服,再洗個熱水澡。”他低聲在謝敬耳邊報備他們要去的地方。


    謝敬眼睛飛快地眨了一下,似是疑惑的吐出兩個破碎的單字,“回家?”


    “是我住的地方,你以前去過的,還記得嗎?”容瑉握住謝敬的手,耐心地解釋。


    “哦。”謝敬眼睛一閃,不感興趣地扭過頭,繼續對著窗外發呆。


    下車之後,容瑉一路抱著謝敬直接進了浴室。


    打開浴暖,浴缸裏放滿熱水,扒掉謝敬黏在身上的衣服,把他放進浴缸裏,做完這一切後,容瑉低頭在謝敬的唇上短暫停留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後準備離去,卻發現自己無法向前。


    容瑉有些訝異地了一眼謝敬拽住自己衣擺的那隻手,俯身和他對視,柔聲詢問道:“怎麽了?”


    “你……也濕了。”


    就算在這種時候謝敬的心裏依舊在乎著他,容瑉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喜悅,很快就又消逝在更多的心疼之下。


    他脫掉衣服,露出精健的身體,,邁進浴缸裏坐下,從謝敬的背後抱住他。


    謝敬低垂著臉,手掌虛虛握住容瑉環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輕得仿佛沒有施加一分力氣,隨著兩個人心跳聲的逐漸清晰,謝敬的手越收越緊,手臂上的皮肉被掐成沒有半分血色的蒼白。


    容瑉一動不動地摟著他,仿佛沒有感受到手臂上的疼痛。容瑉用並不溫暖的嘴唇溫柔地在謝敬兩塊蝴蝶骨上摩挲著,瘦削的脊背單薄好像隻剩下一層皮覆在骨頭上,中間凸出的脊椎骨小丘一樣的延綿起伏直至水麵之下的盡頭,容瑉一直睜著眼睛,似乎是要看清水下的,又似乎是在和水麵上倒映出的自己對視。


    從離開家的那一刻謝敬就一直使勁壓抑著心裏的情緒,痛苦,不解,委屈,惶惶,各種情緒在他的胸膛裏糾結,混淆成一團讓他咽不下,叫不得,動不了的鬱氣,在他的身體裏來回滾動搗亂,他越是使勁壓抑這種痛楚就越讓他無法忍受,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卻尋求不到解脫。


    而這份鬱結在和容瑉完全肌膚相貼時少少舒緩了一些。


    此時的謝敬就像是一個烈日之下徒步在沙漠裏行走的旅人,在陷入徹底的絕望後,竟然再度找到了一彎清澈的溪水,心底生出一絲尚能苟延殘喘的慶幸。


    謝敬的手泄了力氣,容瑉垂下手臂沒入水裏,搖曳的水光讓上頭的青紅痕跡顯得沒那麽嚇人。


    “我,我不知道怎麽會這樣。”謝敬找回了說話的力氣,隻是聲音依舊啞得不像話,“原來我根本不知道我和你,我們,是這麽不可原諒。”


    容瑉勺起一捧水,從謝敬肩頭淋下,霧化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表情,浴室裏響起他平靜的聲音,“我們從來不需要別人原諒,愛一個人,從來就不是一件可恥的事。”


    可惜大多數人不會這麽想,他們理所當然地當著大多數,理所當然地對不同於自己的指指點點,當做異類大加撻伐,理所當然地厭棄,排擠,鄙夷。


    謝敬盯著白色瓷磚牆上不堪重負滑下的水珠,眸光幽然又泛著淡淡的揮之不去的倦意。


    “這是我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麽,這麽歇斯底裏,就連父親去世的時候她也隻是哭,我不想傷害她,我,我不想讓她難過,可是我……”


    容瑉主動伸手反扣住謝敬的五指,臉頰緊貼著他的側臉,在他耳邊低聲呢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傷害她,她愛你,她也不想傷害你的,她隻是一時接受不了而已,她需要時間,你也需要時間。”


    也隻用時間能讓一切痛苦鈍化,讓昔日的傷楚在一次次回眸中逐漸模糊。


    “我好困。”無盡的沉重掠上心頭,謝敬倦倦地合上雙眼。


    “睡吧。”容瑉極盡溫柔地在他眼皮上落下一個吻,聲音輕得仿佛許諾,“睡一覺就好了。”


    聽到這樣一句話,謝敬心中多出了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安心,他仰靠在容瑉的肩上,竟真的就這樣沉入了虛無。


    這一場沉睡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等到謝敬睜開雙眼,他躺著的房間裏已經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身上換了一套藍色的毛絨睡衣,幹爽又舒適,謝敬光著腳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走到外麵一看,容瑉正盤腿坐在客廳一角的架子旁,翻動著一本類似相冊的東西。


    見到醒來的謝敬,他先是微微一笑,而後眉頭飛快地緊縮起來。


    他起身走向謝敬,和謝敬擦身而過進了他身後的臥房,等他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一雙淺藍色毛絨拖鞋。


    “夏城不比北城,冬天冷,你別光著腳,出來至少把鞋穿上。”容瑉一邊絮叨一邊蹲下來握住謝敬的腳給他換拖鞋。


    剛起來的謝敬眼神迷迷蒙蒙,大腦也還沒完全清醒,他遲鈍地低頭看著給自己穿鞋的容瑉,“你……”


    “餓了嗎?”容瑉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為難,“家裏沒什麽菜,將就隻做了碗雞蛋麵,你要不喜歡,我們就叫外賣。”


    謝敬的意識慢慢回籠,搖搖頭,“不餓。”


    容瑉沒有勉強,站起來後伸手去撫順他壓亂的發尾,“那就等你餓了我們再吃。”


    “你在做什麽?”謝敬看向他剛剛坐著的地方。


    容瑉微笑不語,牽著他的手走過去,兩人一同坐到地上,謝敬把容瑉剛剛看的大本子放在膝上,打開來後,他的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絲訝異的神情。


    “這是……”


    容瑉單手撐著地,把本子放到兩人麵前的地上,“是相冊。”


    容瑉家的相冊,那就應該有他小時候的照片,不知道小時候的容瑉是什麽樣子?謝敬的好奇心油然而起。


    這是一本很厚的相冊,看起來頗有年代感,封麵是很厚的硬皮,棗紅色的皮質封麵上燙金的字體就算是在現在看來也是相當高檔。


    翻開相冊,第一張是一對年輕男女的結婚證,從兩人笑得羞澀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他們當時的甜蜜。


    再往後翻幾頁,照片中開始出現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白胖的小臉,藕結一般光滑飽滿的小手臂,看著就招人稀罕,尤其是那張小臉上的五官,沒有一處不精致,沒有一處不可愛,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出如今的影子。


    謝敬垂了一天的嘴角終於忍不住上揚,用手肘戳了戳身邊的容瑉。


    容瑉相當爽快地就承認了,“這是我。”


    懷抱著一種隱秘的喜悅,謝敬伸出手指輕輕地從照片中小容瑉的臉上拂過,又拿指尖碰了碰露在外麵的小腳,發出由衷地感歎:“可以啊,容同學!以後再有誰說咱這張俊臉是從日韓整回來的,我們就把這張照片拍他臉上,讓他知道什麽叫做純天然無人工添加,知道什麽叫不是輸在起跑線上,而是輸在娘胎裏。”


    容瑉挑著眉,“沒問題,隻要你不介意你男朋友全身都被別人看光光,咱們就拍,我再多印幾張讓你可勁兒拍。”


    謝敬低頭一看,照片裏的小容瑉果然是一絲不掛,他糾結了一會兒,泄氣地嘀咕道:“還是算了,留著我自己看,讓那些無知的人類繼續無知下去好了。”


    “乖啦。”容瑉揉揉他的頭發。


    躺在搖籃裏睡覺的容瑉,開始會爬的容瑉,頭發漸濃的容瑉,穿著背帶褲的容瑉……


    戀戀不舍地翻過放著容瑉幼兒時期照片的那一頁,謝敬接連翻了好多頁,卻詫異的發現接下來的照片中徹底沒了容瑉的蹤跡,再往後,又出現了女人抱著孩子的照片。


    “這是……”謝敬眯著眼睛再細看,“這不是你。”


    聽到謝敬斬釘截鐵的這句話,容瑉的雙眼再刹那間放大,嘴角出現一個異常欣喜的弧度,似乎很開心能聽到謝敬這麽說。


    “他是我弟弟。”容瑉一邊解釋一邊不露痕跡地把謝敬放在那張照片上的手攥緊手裏。


    容瑉居然有個弟弟,他們在一起那麽久了他卻一點都不知道,謝敬暗暗在心裏吃驚。


    “很多人都說過我們長得很像,尤其是小時候。”


    謝敬輕輕搖頭,“不像。”


    容瑉語帶興味地追問:“怎麽不像了?”


    “你的眼睛大一點,眼角沒有往下垂,嘴巴也更好看。”


    謝敬一本正經地在照片上比劃,完全沒有留意到一旁的容瑉眼中彌漫起越來越濃的笑意。


    謝敬很快就把相冊翻完了,因為容瑉再也沒有在裏頭出現過,他疑惑地問容瑉,他的其他照片到哪兒去了。


    “沒有了,我的就這麽多。”


    聽他這麽說,謝敬臉色的疑惑更濃。


    “我小時候有點不愛說話,父母帶我看過醫生後覺得是自閉症,那時候我父親升遷到外地我母親又有了身孕,他們決定讓我留在夏城療養,所以之後就沒有我的照片。”


    容瑉說得雲淡風輕,謝敬卻聽出了修飾之下最不堪的真相——小時候的容瑉是被自己的父母遺棄了。雖然他的家境讓他不至於被送人或是丟棄在路邊,但是讓一個幾歲的孩子在沒有父母的陪伴下孤獨的成長,這和遺棄又有什麽區別?


    想到年幼的容瑉一個人是如何在這樣一間大房子裏孤獨地等待,孤獨地成長,兒另外一個生命卻能飽受父母的嗬護與疼愛,謝敬止不住一陣心疼,下意識握緊容瑉的手。


    容瑉平靜得好似講述的是旁人的故事,微笑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看到謝敬為他心疼,他溫和寬慰道:“沒有你想的那麽難,父母安排了保姆照顧我,吃的,穿的樣樣都比別人好。”


    外表強大的人,當他剝露內心的柔軟時,往往更能觸動人心。謝敬聽不得容瑉這番“故作堅強”的話,主動挺起身體環抱住他,容瑉微笑著接受謝敬這個擁抱。


    “我從來不怨恨他們,畢竟他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我隻是覺得我們沒有做家人的緣分。”容瑉頓了頓,低頭在謝敬的鎖骨上輕輕一吻,“還好你出現了,讓我覺得以前的日子隻不過是為現在做交換,你是我等來的緣分,所以我會緊緊地抓著,永遠都不放手。”


    謝敬無端覺得耳熱,又覺得此情此景把容瑉推開未免太煞風景,隻好麵紅耳赤地任由他抱著。


    容瑉向來擅長傾訴對他的感情,用詞造句全然不像理科出身,謝敬自覺已經能對這些溫言軟語免疫,沒想聽這兩句,竟覺得心口被狠狠地砸了一下,說不清的個中滋味雜糅湧動。


    兩人靜靜地相擁了一會兒,謝敬把手抵在容瑉的胸口,輕輕地推了推他,帶著兩分不好意思地開口道:“我餓了。”


    容瑉放開他,從兜裏掏出手機來,“想吃點什麽?”


    謝敬按下他的手,“不是做了麵嗎?就吃那個吧。”


    “那個做好有一陣,應該坨了,聽話,晚上先吃別的,想吃的話我明天再給你做。”


    謝敬固執地搖搖頭,“我就想吃那個。”


    拗不過他的容瑉搖搖頭,輕歎一聲,“好吧,不過要是吃不下就別吃了,冰箱裏好像還有幾個蘋果,待會兒我洗出來給你放著,你要是餓了就吃。”


    得到謝敬肯定的回答後,容瑉才進廚房,把那碗雞蛋麵端出來。


    雖然上頭蓋著個搪瓷碗保溫,麵還是變得又涼又坨,上麵握著的荷包蛋也顯出幾分格外的油膩來。


    容瑉看著直皺眉頭,不過謝敬倒是精神頭十足地從廚房裏拿出兩副碗筷,一副擺在容瑉麵前,招呼他:“還站著幹什麽?過來吃麵啊!”


    說著,他伸手挑了一筷麵條,嚐了一口,“味道不錯。”


    容瑉遲疑地伸手夾了一根放進嘴裏,意料之中的難吃,爛爛糊糊的,一點滋味都沒有。放在往常,他是絕不允許這樣的食物進謝敬的口中的,不過——容瑉看了一眼正努力用筷子把煎蛋分成兩半謝敬,這個孩子表麵涼薄,內心卻比誰都要柔軟,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著他,所以他就容忍這一次吧。


    心裏這麽想著,容瑉慢慢放鬆了緊繃著的眉峰。


    謝敬把比較大的那塊煎蛋夾到容瑉碗裏,催促道:“快吃吧。”


    窗外的大雨還在繼續,卻仿佛已經和這個流淌著溫暖的小屋是兩個世界。


    “好啊!”


    容瑉端起碗,笑容燦爛了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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