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鬱如蕭祁昱說的那樣,蕭璟沒有把他當祖宗供著,他不僅想要知道蕭祁昱去了哪裏,還想要他手裏的兵符,前者沈鬱不知道,後者沈鬱當然不肯給他,別說兵符不在他手裏了,就算在,他也不能給他,給了他,他也就死期到了,沈鬱在城牆上時想過死,可現在被蕭璟這麽逼著已經不想死了,憑什麽要死呢?那麽多的人為了他都死了,他怎麽還能死。


    所以他在牢裏吃苦頭了,鞭打,沾著鹽水打,盡管這樣,沈鬱還是不肯說,蕭璟看著他很奇怪:“皇叔,你何苦呢?我現在已經攻下京師了,我那個三弟已經沒有用了,你就算不告訴我,我也能夠找到他的。”


    沈鬱看了他一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蕭璟嘴角微微的扭曲了下:“他活該!他當年沒有殺我,是他太沒用。”不要怪他沒有兄弟之情,皇家的人哪兒有兄弟情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沈鬱反駁不了他,他說的對,當年就應該殺了他的。蕭璟掉過頭重新看他:“皇叔,我那個三弟必死無疑了,你輔佐我吧,你把兵符給我,我立刻放你下來,給你一塊封地,讓你頤養天年,你也不用吃這皮肉之苦。”


    他說著指了指沈鬱的身上,沈鬱身上很疼,沾著鹽水打的,這刑部想出來的刑法確實夠毒辣的,不過刑部尚書也沒有好過,他是他的人,理所當然都受了刑。蕭璟是個瘋子,不順著他的人他都想殺了,所以更何況是他呢。


    沈鬱使勁的吸了口氣道:“天下都在皇侄手中了,還需要要我的兵符嗎?”


    這句話是諷刺他,蕭璟眉目一狠:“皇叔,你若真心輔佐我,我也奉你為上賓。”沈鬱看著自己手上的鎖鏈失笑,要是在沒有踹他之前,他也許還會相信他這句話,可現在有什麽好說的嗎?


    蕭璟也沒有想把他奉為上賓,他不過是想要他手中的兵符罷了。所以蕭璟也直截了當的問道:“皇叔,你早點兒交出來吧,交出來好少受點兒苦,跟隨著你的那些大臣也少受點兒苦,你就算不想想你自己,你也要想想他們對吧。”


    沈鬱沉默,不再說話,他聽著林昭玄的哭喊聲了,也聽到戶部尚書李靖宇的哭聲了,因為整個國庫都是空的,蕭璟恨死他們了。


    沈鬱閉上了眼,他當然也怕疼,他這輩子錦衣玉食,從沒有吃過苦,哪怕是最後守城的這些日子,也是他們護著他,沒有讓他受過一點兒苦,那一個一個死在他身邊的人,姐姐、姐夫、邢進、周季蒼、何元、周宇、小福子、周相……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他眼前飄過,滿城的鮮血,沈鬱睜開了眼:“皇侄,你不用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蕭璟看他這張嘴確實很硬,這是真的不想告訴他虎符在哪了,終於羞惱成怒:“既然如此,那沈鬱你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終於不再叫他皇叔,看到沈鬱看他,蕭璟冷笑了下:“你以為我真心叫你皇叔嗎?你不配,你是我們蕭家所有人的敵人!你是我們蕭家江山的蛀蟲!你跟你的父親一樣該死!你們父子倆禍害我們蕭家江山至此,早就該碎屍萬段了。”


    沈鬱的眼神冰冷起來,他亡城是他自己無能,可蕭璟不該侮辱他的父親!是他父親打下了蕭家的江山!


    蕭璟看著他這種眼神笑:“你不用這麽看我,全天下的百姓都盼著你死,你早就該死了!我也真是沒有想到你還能活到今天,我那個沒有用的三弟怎麽沒有將你殺死呢?也難怪,他就算是姓蕭也是個宮女生的,沒有大誌,不記得我們蕭家的大仇!他不記得,可我記得,你們父子倆人毀了我們蕭家百年的基業,這麽多年我每時每刻都想著除掉你,今天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他終於不用再討好他,討好了那麽多年不過是因為實力不如他,當年蕭家江山外憂內困,先帝啟用他的好友沈世奎為將,沈世奎是為他們蕭家解決了內憂外困,穩固了江山,可他們父子二人卻愈發的過分,因為手握兵權,不再把當年的先帝放在眼裏,成了攝政王,且一當這麽多年,他死了之後,他的兒子又是,這三十多年蕭家的江山都在這二人手裏。這麽多年,父子二人氣焰囂張,隻手遮天,所到之處百官行下跪禮,百姓伏地不敢抬頭,這麽些年天下百姓隻知沈家而無蕭家。


    後來他的父親被沈世奎逼死,而他也被沈鬱拉下皇位,他真的受夠了沈家父子了。所以他今日聯合外敵前來攻打沈鬱,是迫不得已的,他的心中不是沒有蕭家江山,就是因為有,他才不得已這麽做的!


    蕭璟胸口起伏,他想他這麽做全是為了蕭家,蕭家的列祖列宗一定不會怪他的。等他奪了沈鬱的兵權,等他殺了蕭祁昱,他一定還原一個新的蕭家江山。


    他隻是沒有想過沈鬱的骨頭也這麽的硬,明明一個看見血都暈的人此刻怎麽都不肯說,他到底還是沈世奎的兒子。


    蕭璟捏緊了手,沈世奎的狠辣一直在他心中,他的父親在世時那麽的怕他,被他下了□□都不敢聲張。


    如果拋去成見,沈世奎就是蕭璟的偶像,他在不知不覺中一言一行都在學他,當年沈世奎沒有多少兵,蕭家沒有多少兵,一個偏南的小皇族,是沈世奎瘋狂征兵,搶殺虐奪,一步一步把整個江山打下來的,越打越大,終於到了今天讓人垂涎三尺的領土。


    蕭璟深吸了口氣,他不否認沈世奎的功勞,他現在要奪回這份功勞,江山本就要給強者。所以他揮了下手:“給我繼續打!”


    蕭璟本來以為重打之下沈鬱能開口的,哪知沈鬱根骨不好,一點內力都沒,經不起幾鞭,跟那個沒有用的林昭玄一樣,直接昏過去了。


    於是蕭璟氣的在屋裏轉圈,他的侍衛告訴他的結果更讓他眉頭皺緊了,蕭祁昱一次又一次的逃脫了!四次暗殺都沒有成功。


    璟王眼神微狠,慢慢道:“再探,必須給我找到他,還有把京師給我看好了,所有關卡都給我守住,有任何可疑人物都給我攔下!”他一定不會讓蕭祁昱進京的。


    蕭祁昱怎麽也做過幾年的皇帝,朝中很多大臣都還念著他的,那些該死的大臣至今……蹲在死牢裏了念著的還是他!


    一想到張時謙那個寧死不屈的老頑固他就恨的磨牙,他還不好對他動刑,那麽大年紀了,他握緊了手,他還需要這個太常寺卿,因為他代表著大梁的禮法,倘若他要名正言順的登基就需要他來為他正名,可這個該死的老頑固不僅不為他正名,還說他是謀朝篡位的逆賊!


    蕭璟捏緊了手,他敲不開沈鬱的嘴他可以理解,沈鬱與他是死敵,可他不明白為什麽張時謙也不站在他這一邊,明明是他的大臣的,他父皇在位時就提拔的太常寺卿,理應為他這個大皇子效勞的,可是隻短短的六年他就認定了蕭祁昱。


    蕭璟這麽想著磨了下牙,他真是沒有想到這個三弟還有幾分能耐,一個出身那麽低微,性格又那孤傲、誰都看不上的人、誰也不拉攏的人,竟然會讓這麽多的大臣跟隨。


    蕭璟深吸了口氣,這一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了。不管他心中有多麽不想承認,這都是事實,蕭祁昱為政的這六年,已經深入人心了,他的仁政在眾大臣心中紮了根,特別是有自己現在做對比,蕭璟冷笑,使仁政又如何,他當權六年不也沒有把沈鬱拉下台嗎?沈鬱不還是高高的攝政王嗎?如果沒有他這一次來,沈鬱能落到牢獄裏嗎?哈!


    這些大臣也真是夠搞笑的,就因為與蕭祁昱站在同一個陣線裏就格外的同仇敵愾了!


    蕭璟眉眼狠厲,他知道他心中的恨意,他清楚的知道他不能再小看蕭祁昱了,蕭祁昱在北羌與沙撒兩方聯合的情況下都沒有死,而且還收複了北羌,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的宮女生的兒子了。


    他是他的心頭大患,倘若他不死,一定會卷土重來的。他其實早就應該想到這樣一個人一旦狠辣起來尤為厲害,當年他就想要拉攏過他的,那時候的蕭祁昱就拒絕了他。


    蕭璟輕扯了下嘴角,他真是應該慶幸,當年的蕭祁昱心太軟,他現在一定很後悔當年放過他。


    所以蕭祁昱必死,沈鬱必死,不交兵符也沒有關係,他隻要殺了蕭祁昱,就輪到他了,隻要他們倆人都死了,那這天下的兵馬除了給他還能給誰呢。


    想到這裏他咬了下牙:“這一次叫斬風去。多帶點兒人。”


    侍衛點頭:“好的,王爺,您放關心,斬風統領親自去,一定會帶著蕭祁昱的人頭回來的。”


    沈鬱因為昏過去了,所有又被丟回了牢房,林昭玄就在他的隔壁,這一次蕭璟抓了太多的大臣,為了統一方便看管,就把他們都關在了一起。林昭玄看他趴在地上久久不醒大哭,他也是疼的哭,他的身體比沈鬱有肉,結實點兒,那些鞭打他當時叫的淒慘,現在已經醒了。


    他趴著看他:“王爺?王爺啊!”沈鬱不動,離的有點兒遠,離沈鬱近的那個牢房的人替他趴了過去:“瑜王爺?”聲音很熟悉,麵貌因為坐了兩年牢認不出來了,但是聲音還是那種清高,是秦觀。


    林昭玄哭著問他:“王爺怎麽樣了?”秦觀皺著眉看沈鬱:“不知道。”林昭玄當即嚎了聲:“老天爺啊!你倒是睜開眼看看啊!為什麽要讓王爺受這種罪啊!”


    他嚎哭的太刺耳了,秦觀忍無可忍的道:“他應得的!”


    林昭玄怒視他:“你憑什麽這麽說王爺!王爺他到底哪兒得罪你了!他封你為狀元,是你恩將仇報!公然彈劾他!”


    秦觀冷笑了聲:“我並不稀罕他賜的狀元,至於我彈劾他的那些,都是我應該說的,就算讓再死一千次,我也這麽說!沈鬱身為輔政王卻沒有輔政王的樣子,把攬大權,正邪不分,善惡不見,作為一個臣子最應該要遵守的他沒有!”


    沈鬱終於被氣醒了,憑什麽一個又一個的說他是奸臣!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林昭玄看他醒來一陣驚喜:“王爺,你可是醒了?你怎麽樣了?”


    沈鬱不理他,他隻看著秦觀:“我到底哪兒做的不對?”他今日就要為他、為他的父親評評理,他們父子為蕭家江山勞苦一生,憑什麽一個又一個的誣陷他,讓他父親死都不安寧!


    秦觀本來不想說話的,他在死牢裏待了這兩年,兩年都沒說話,反正都是要等死了,那還有什麽要說的呢。


    可此刻他也沒有忍住,看見沈鬱就忍不了:“瑜王爺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嗎?若是隻有我一個人彈劾於你,那就是我有眼無珠,可那麽多的人彈劾你啊。瑜王爺你從來就不想想為什麽嗎?”


    沈鬱也問他:“為什麽?”


    他問的太無辜了,秦觀咬了咬牙,看他受了罪的情況下,他長吸氣跟他解釋:“瑜王爺,你在位的這些年有哪一些是當得起這個輔政王的?先不說你把攬大權,結黨營私,單說我在時你犯得那些錯,科舉行賄,致使朝中無新人,使天下學子寒心;你賑災失利,寵信林昭玄,對沈家軍監管不力,致使川江損失嚴重,數萬百姓流離失所,餓殍滿地……”


    秦觀原本不想跟他說話的,但是不知道怎麽的,越說越多,以為沈鬱能有點兒悔悟,但他靠在牆上一點兒反應都沒,於是他氣得差點兒一口氣沒有上來。


    沈鬱靠在牆上都聽見了,他的錯還真是罄竹難書了,又怎麽能不聽。


    秦觀深吸了口氣:“你最大的錯處在於無視皇尊。皇上尊你為皇叔,事事以你為先,縱然朝堂外彈劾你、埋怨你的聲音不斷,可他還是維護了你。可你呢……”


    沈鬱聽著他的話冷笑,蕭祁昱哪裏尊重過他,自從知道了他那見不得人的事後,就沒有再把他當過皇叔,更別提維護他了。那些彈劾他的指不定就是他指使的。沈鬱也深吸氣,他全身疼,讓他在這一刻記起的全是蕭祁昱的不好,蕭家子孫都應該去死!蕭祁昱也是蕭家人!


    秦觀還沒有說完,也不管沈鬱聽不聽,他自顧自的說著:“可你卻不念皇恩,拉攏朝中大臣,把攬大權,處處壓製皇上,令皇上空有滿腔抱負卻無處施展。”


    沈鬱看他,秦觀義憤填膺,這麽看上起也別有一番忠臣的樣子,而他就是那個他口中的大奸臣了,沈鬱冷笑了聲:“那份大權本就是我的,我憑什麽不能握著。”


    秦觀聽他這話回頭看他:“就為這天下是姓蕭不姓沈。”


    沈鬱聽著他這理由冷冷的笑了下:“你怎知這天下就姓蕭呢?”


    秦觀頓了下:“本就姓蕭,是你沈家自以為是,當年先皇不過是看你沈家功高勞苦,所以特封為異姓王,可你沈家不思皇恩,反手握重權,挾天子以令天下。”


    沈鬱笑了下:“你也說了,我們沈家功高勞苦,拚死打的天下,憑什麽他就姓蕭了呢?”


    秦觀被他這大逆不道的話說的麵色鐵青,他指著沈鬱說不出話來:“你……你……”他還沒有聽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沈鬱看他被自己噎著了,慢慢靠回去,他滿心的憤慨,抵不過這身上的疼,該死的蕭璟!秦觀看他疼的直吸氣終於不再說什麽,他就是一時忍不住,他也並不是想全都否認了沈鬱,沈鬱城亡的事,他已經聽其他的大臣說了。沈鬱雖然城亡了,可他沒有失去一寸國土。光這一點兒他所有的錯都抵過了。


    秦觀坐在稻草堆裏看他,想要說點兒好聽的,但是他說不出來,那多麽假啊,他剛剛還把他的罪名曆數了一遍呢。


    沈鬱卻誰也不再理,林昭玄跟小孩一樣,看到沈鬱又把秦觀噎的說不出話後高興了,盡管身上還是疼的,但是精神上興奮了:“王爺?你說皇上什麽時候來救我們出去啊。”


    沈鬱從蕭璟哪裏得知他還沒死後心中鬆了一口氣,但是他身上疼,讓他一點兒好脾氣都沒:“我哪知道!”林昭玄沉默了一會兒小聲的道:“王爺,我把皇上給供出去了,還有國庫裏的那些東西,在送往北疆的途中,我真的……對不起……”


    沈鬱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他受不住,所以他搖了搖頭:“那些不重要了。你好好活著就好。”


    他比林昭玄還不如,這麽一點兒鞭傷他就疼的受不了了,他這輩子就沒有吃過苦,要不是恨極了蕭璟、想著死去的那些人,他也要受不住了,不過這種情況下他也受不了多久,他自己的那點兒本事他清楚。


    果然沒過多久沈鬱就把他的兵符供出去了:兵符在蕭祁昱哪兒。他受不了夾指的疼,明明看著沒有什麽威力的,但是一夾到手上,他就受不了,那種寸筋寸骨的疼簡直想讓他死,他罵死了刑部尚書也不管用。


    沈鬱被丟回牢房後開始給那四萬將士寫最後的遺書,交出去兵符後他活不太久了,蕭祁昱一定也活不了了,蕭璟就算集所有兵力都會殺了他的。沈鬱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大概還沒有正真看到蕭祁昱的死,他還沒有太悲傷,於是他一筆一劃的寫遺書,先給四萬將士寫,他原本想著等以後出去了再好好為他們立個紀念碑,可現在沒有機會了。


    他滿手鮮血了還要寫這個,林昭玄疼的都哭了:“王爺,你別寫了,等你手好了再寫好不好?”沈鬱搖了搖頭:“我們活不長了。”林昭玄一愣:“為什麽?”沈鬱嘴角動了幾下:“我也把他供出去了。”


    林昭玄一屁股坐了回去,好一會兒才安慰他:“王爺,不怪你,沒事,沒事……”


    沈鬱也不用他安慰,他隻是專心致誌的寫他的血書,他的手骨大概都斷了,每寫一個字都疼的鑽心。可他現在就想要這點兒疼,要不怎麽對得起死在城上的那四萬將士!


    秦觀終於忍不住的看他:“你別寫了!”他更不想看他寫出來的那些字,歪歪扭扭,鮮血淋漓,四萬將士血染城牆……秦觀看的手直抖:“別寫了……我替你寫!”


    他終於也寫不寫去了,秦觀咬破了手指給他寫,沈鬱靠在牆上一字一句的給他念:大梁一一六年十二月末……


    秦觀咬了好幾次手指,終於把這長長的血書寫完了,四萬人的血書,隻幾張單薄的紙不能撐起他的重量,所以這書裏的每一個字都是力透紙背,每一行書言辭沉重,語言精練,秦觀一個字都沒有改,因為隻有沈鬱經曆過那一場戰爭,也隻有他能夠寫出這一份紀念文。多一個字是矯情,少一個字是單薄。他是用盡了心寫的。


    寫完了,沈鬱也像是完成了一件心事,默默靠在牆上,不言也不語,這是準備等死了。


    秦觀終於忍不住看他:“王爺,郡主呢?”沈鬱看他,不明白他什麽意思,秦觀眼眶有些紅,不知道是為這四萬將士哭的還是為將要知道的事哭的。


    看沈鬱不明白,秦觀捧著那幾頁紙低下了頭:“我想問問王爺,□□郡主呢?”沈鬱城都亡了,那郡主去哪了了呢。他坐了兩年牢,音信全無,可越是沒有消息,他就越惦念那個女子。


    他生平第一次傷害一個女孩子,而那個女子那麽無辜。這是他參加詩會時才發現的,在那之前,他同所有的人一樣,以為沈家那個嫁不出的四小姐該是蠻橫跋扈、如同沈鬱一樣氣焰囂張的人。他甚至都沒有見她一麵,隻憑道聽途說就拒絕了她。


    也許其中有沈鬱的原因,他不想成為沈鬱的幕僚,可最多的還是他對她的偏見,他不屑於娶一個那樣的妻子。直到詩會上見到她,聰慧大氣,溫婉漂亮,一手好畫,一手好字,一手好詩。能寫出那樣大氣詩文的女子怎麽會蠻橫跋扈。


    秦觀默默的看著眼前的紙張,他能夠在牢裏待下去,他想有一部分是想要贖罪的。因為他的原因,她的名聲又再次的不好了。現在他不期望能夠再見到她,隻願她能過的好一些。然而沈鬱卻打碎了他的願望,沈鬱靠在牆上說:“嫁到南詔去了。”


    秦觀一下子抬起了頭:“什麽!”沈鬱看著他嘴角勾了下,卻沒再說什麽,有什麽好說的呢,都已經嫁到南詔了,這其實就是變相的和親,他的妹妹還是走向了和親的那一步。如果在以前,他是怎麽都不會想到憑他的權勢,會讓他妹妹去和親。


    所以秦觀心中大慟,他抓著鐵欄杆還是不敢置信:“什麽時候的事?你為什麽要將她嫁往南詔!”憑著沈鬱的權勢,她怎麽需要和親的?


    現在才這麽失態!晚了!沈鬱冷笑了聲:“她自願的我能管得著嗎!”


    秦觀慢慢的坐回了地上,他應該想象得出,能夠將山河放在心中的女子心胸有多廣。山河破碎之時,她一定不會置身事外的。


    秦觀被他打擊了,沈鬱也沒有好過到哪兒去,他靠在牆上,皺著眉,手上一陣陣疼,鑽心一樣,他暗自罵了句,活該,是罵四小姐。南詔混亂,二皇子敢舉兵討伐大梁,那就證明四小姐此去不是去享福的,怕是要碰上兵荒馬亂,或者性命之憂,陳良生不知道能不能護她周全。


    他們沈家沒有多少人了,大姐死了,二姐、三姐逃亡天涯,哈哈,真的希望他們跑的越遠越好,跑到天涯海角,別被抓到,他大姐大姐夫隻剩下那麽一個骨血了。


    沈鬱一個一個的想,每一個都不痛快,就跟他這十根手指一樣,每一根都疼。


    牢裏短暫的進入了沉默,此後的幾天就一直都沒有了動靜,蕭璟再也沒有來過,沈鬱知道,他一定是去抓蕭祁昱了,現在隻剩下蕭祁昱還沒有落網了。


    等他落網之後,他們也就安息了。沈鬱安安靜靜的靠在牆上,聽著隔壁的隔壁張時謙的喘息聲,跟破風箱一樣,他的年紀大了,就算沒有受刑,也快熬不住了。沈鬱不知道該跟他說點兒什麽,張時謙的身子骨不硬朗了,可他的骨氣是硬的,蕭璟三番五次逼他寫登基昭文,以宣告天下,他都不肯寫,所以蕭璟就狠心將他關在這死牢裏,不知道還能熬幾日。


    因為他,林昭玄不哀嚎了,老老實實的忍著,就希望能給他提供一個能夠安靜養病的環境,盡管這個環境很可笑。


    沈鬱不再去看張時謙,便看著他的右側牢房,秦觀不知道在寫些什麽,他的待遇在死牢裏算是好的,還有紙書文墨,蕭祁昱當時將他關在這裏,是想著等自己不生氣了再放他出去的,所以給了他這麽多的書。


    可書再多,外麵發生的這兩年事,沒有人告訴他,所以秦觀寫到一些地方終於停下來,回頭問沈鬱:“王爺,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兩年發生了什麽事?”


    沈鬱掃了一眼他的書道:“你這是要效仿司馬遷了?”


    他真是不會說話,秦觀被他氣的磨牙:“對,我要把你的罪證全都書寫下來,要讓後世的人看看你為輔政王的一生有多失敗!”


    沈鬱笑了下:“自宮了嗎?”隔壁的林昭玄噗嗤一聲笑出來,秦觀氣的要命,憤憤的看著沈鬱,他怎麽就住到他隔壁了呢!這死牢裏那麽多牢房,他怎麽不去別的地方呢!他還想靠著張時謙大人呢!若是靠著他,他一定能夠寫一部史書!


    秦觀咬牙回頭了,沈鬱把他氣著了才緩聲跟他說起這兩年發生的事,這兩年大梁發生了太多的事,比起以往所有年加起來都多。沈鬱把知道的都告訴了他,他也希望有個人能夠記住這段曆史,特別是最後的這段時日。


    這一次的書寫了好幾天,沈鬱記不清時間,因為死牢裏也沒有窗戶,全都是鐵柵欄,黑通通的大牢獄,隻有走廊裏有一點兒微弱的光,能夠吃飯不吃到鼻子裏。


    沈鬱不知道早晚,隻能靠送飯的時間來估計過了幾天,城亡的時候已近年關,現在應該快過年了。死牢裏的飯是很難吃的,可幸好是冬天,沒有餿,所以能入口,至於冰冰涼涼的在肚子裏什麽感覺,他們顧不上了。


    秦觀端著那一點兒清的能夠看見米湯的飯毫不皺眉的咽了下去,隻喝了湯,然後把碗裏那點兒米粒遞給沈鬱:“王爺,你喝了吧。”


    沈鬱看了他一會兒,秦觀把頭扭開了,無論如何,沈鬱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輔政王,主憂臣死。沈鬱沒有喝他的米湯,他把自己的清湯喝了,然後把米粒也留下,遞給了林昭玄,再由林昭玄遞給了張時謙。


    不知道是不是張時謙喝了這點兒米湯緩了過來還是怎麽的,他開口說話了,聲音低,但是牢房裏所有人都安安靜靜,所以眾人還能聽清楚。


    《赤壁懷古》這首詩讓任何人念出來都是澎湃的,然而在張時謙念出來就帶著一種時光流逝的感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他說的非常的平緩,於是眾人就等著他念完,他念完後也深吸了口氣:“王爺,老臣今年八十歲了,見證了大梁由偏南小國成長為今天的興盛繁華大國,這八十多年,老臣苛於禮法,你們一定想老臣是個頑固不冥的老夫子,其實不然。”


    他淡笑了下:“王爺,老臣二十歲時當上少卿,二十五歲時便是太常卿,到現在已經當了六十年了,老臣就在這裏倚老賣老的給你講講老臣這些年經曆的事,還請王爺不嫌棄。老臣掌管著大梁的禮法,可也見多了這世間不遜禮數之事,不遜禮數之人,這世間百態並不是由禮法來控製的,而是由其本性來控製的。百姓為自己的小家,官員為自己的大家,君王為這一片江山,為了過的更好,為了爬的更高,他們會去拚搏,並為此不惜一切代價,這是人之本性。”


    沈鬱沒有打斷他,不知道他想要說什麽,但是比秦觀的話好聽多了。


    張時謙也就繼續平緩的說,他的心境平和,因為心思寬廣,他能夠理解沈鬱,理解沈世奎,甚至於理解恭王爺與蕭璟。


    “王爺你是堂堂好男兒,所以大權在握理所當然,任何人都有登高望遠之壯誌,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這是大自然界的規律,我們也如此。”


    他說著去看向沈鬱,他理解他把攬大權不肯放,人人都有*,更何況沈鬱不是一個碌碌的平凡百姓,他坐在高位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利的貫徹從他出生到現在,從未棄過,所以他不肯輕易放權才是最真實的。強者是都想著要掌控這個世界的,這是人的本性。


    這個世界也本就如此,弱肉強食,成王敗寇。


    就如當年的沈世奎,他在權利最鼎盛的時候想要奪位一樣,都是本性使然,強者為尊,這也是曆史的規律。


    張時謙一幕幕的想著過去的事,他現在老了,已經看淡了那些權利名譽,所以他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看著他們,時光荏苒,白駒過隙,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所有名利都會歸入塵土,曾有多少抱負也都終將歸入黃土。


    他想完後深吸了口氣:“這個江山姓沈還是姓蕭都不重要,王爺,秦觀,你們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沈鬱不說話,秦觀則說不出來,一個江山的血統難道不重要嗎?


    張時謙笑了下:“江山是誰當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守住他,能不能保護這一國百姓,讓這個國家的百姓安居樂業,不受他人欺淩,讓這個國家不受他人瓜分,不受他人覬覦,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聲音很低,可卻秦觀全身震了下,他知道國泰民安的重要,他隻是從沒有想過還能這麽理解。其實本來就應該這麽理解,這才是最客觀的,曆史的車輪不會因為你是姓什麽而停住,他依然毫不留情的滾過,能夠站得穩的、撐得過去的便留下來,撐不過去的就永遠的埋入塵埃中。


    朝代更迭從來不是人名說了算的。


    中原幾千年的曆史,這幾千年換了一個又一個王朝,隻有這片土地永遠留著,隻有百姓一代接一代的活著。秦觀心中激動,他的視野因為張時謙的一句話而打開了,是他想的太短淺,作為一個史學家,他應該站的更高,看的更遠。


    他開始在牢房裏轉圈,轉的沈鬱眼花,他從沒有這麽激動過,沈鬱看他這樣也沒再打擊他。


    等他轉完之後,張時謙接著道:“這世間的規律不會因為我們個人而改變,曆史的車輪也不會因為某一個人而改變路線,他是最公正最無私的裁判者,你付出什麽就會得什麽,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璟王與恭王爺,他們勾結外敵奪取這個江山,沒有了奮鬥的過程,全憑外力,那他也終究被外力吞噬,這不是報應,而是因果,萬丈高塔不是平地起的,空中樓閣也撐不住風雨。”


    他沒有從道德觀去批判蕭璟與恭王爺,而是直接而可觀的說他,這種說法卻更讓人佩服,更加的痛快,沈鬱滿腔的恨意也在他的話裏一點點兒平順下來,他說的對,他就看著蕭璟自作孽不可活。


    張時謙的這番話贏得了眾人的認可,林昭玄把所有的美言美語都給了他,然而張時謙也沒有誇他,他接下來把每個人都說了一番,沈鬱也是從這裏知道這個太常卿也有一張好嘴。


    他一個一個的點評,先說的沈鬱:“王爺啊,老臣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啊,脾氣不好,隨你爹。”


    這一句話也隻有張時謙敢說了,也隻有他說沈鬱不反駁,張時謙還沒有說完呢,他喘息了幾聲繼續道:“你本身沒有錯,就如同我前麵說的那些,任何人都有私心,任何人都有不順心發脾氣的時候,這些都是人之本性。可你是輔政王啊,這些小脾氣就得統統都收起來,要大度待人,以身作則,為皇上做個榜樣。”


    沈鬱心裏想他的榜樣都做到床上去了,要是張時謙知道他就是這麽做榜樣的得氣死吧?


    幸好張時謙不知道,所以他得以繼續說:“身為輔政王就應該以身作則,以天下利益為己任,以輔佐皇上為目的,可王爺你呀這些年都白做了,老臣不說你把攬大權,結黨營私之類的大空話,那些都是趨勢,無可厚非,隻要是好心,結黨並沒有什麽。老臣就隻想說你在朝堂上,你呀處處站在皇上的對立麵,他說什麽你就反駁什麽,長此以往,又有誰能團結一心?君臣尚且如此,又何況是下麵的大臣,他們也學著你跟皇上,各自成一隊,這樣下去不僅永無寧日,還會讓有心之人鑽空子。”


    沈鬱想反駁他,但還沒有反駁的就聽見他連蕭祁昱一起說了:“當然皇上也不對,他的脾氣也是跟你一樣,好強,這些年就跟你僵著,你越說他就越厲害,我也是不明白,你們倆人有什麽好僵持的呢?都是為了一個朝堂,你們倆還住在一個宮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麽打下去,成何體統啊。”


    大概是把沈鬱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他說話也便不再客氣:“王爺啊,這一劫你與皇上該得,你們兩個都太年輕,脾氣太烈,不經曆一番苦難不知道珍惜。”


    沈鬱被他說的無話可說了,好在張時謙也覺得把他們兩人說的太過分,緩和了下:“王爺,老臣這把骨頭大概撐不了多久了,可老臣能夠想出明天,明天一定會好的,王爺此刻置身牢中,從最頂端落到最低處,此番境遇也是一種曆練,王爺若能撐過去,以後不管多苦的日子,王爺都會過去的。就如這大梁江山一樣,若經過了這次浩劫定能牢固。皇上也是如此,這個等我見了他,我再說他,我很長時間就想說他了,可他就是沒有給我機會,老是往外跑。”


    牢裏的其他人都跟著笑了,秦觀尤其想笑,在他眼中君王是無上的,但他也沒有覺得張時謙不好,他此刻像是一個親切的老者一樣,把皇上當他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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