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紀凡會以這樣子的姿態回到布桑。


    他年少便出國深造,在人生中見過無數的海關,可是這一次他的一生隻剩下了一張紙。他一分一分的生命,還在被人翻來覆去的檢查。


    命運之手將他扼殺在正當好的年紀,到頭來還要受這些侮辱。宋如我冷著一張臉,將死亡證明書遞了上去,用字正腔圓的倫敦音一字一頓地說道:“show some respect,”最後還挺著胸說了一個詞:“please。”


    大概是她的態度堅決,海關很快收回了手。湛藍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瞟了她一眼,最後才放行。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宋如我時隔八年,再一次踏上了布桑的土地。


    紀凡的家在一個很深的巷子裏麵,是布桑的老城區,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宋如我隻是在他們家前麵的橋上站了幾分鍾,就遵從他的遺囑將他的骨灰灑到了這條他在彌留之刻念叨著的小橋。


    紀凡的父母雙親很早便去世,他在國內的至親也沒有,他這一條命輕巧地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樣。宋如我終於摘下了一直戴在鼻梁之上的墨鏡,在心底默念:“再見了,紀凡。”


    這是十月十五號,金秋深黃璀璨溫暖,行人悠閑享受愜意。布桑城內最著名的專攻孤品拍賣的“桑時”拍賣行將在今日中午十二點向世人呈現著名作家瑪麗·維斯特麥考特最具代表性的自我療愈之作:《未完成的肖像》。


    布桑城轟動,“桑時”發言人聲稱此次拍賣的《未完成的肖像》是作者創作時期的手稿,時隔八十年再次現市。這對城中謀殺女王阿加莎的書迷來說簡直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家都知道這是阿加莎以另外筆名創作的最為貼切她現實生活的著作。


    而這次拍賣會,“桑時”背後真正的掌權人,城中的盛家七公子將會出席。


    一時間,這場拍賣會不僅是藝術品領域的盛宴,更是城中娛樂記者無法錯過的狂歡。


    城中最古老最有實力最盤根錯節的第一世家的長房獨子盛從肅,對於娛記而言無疑是最好的新聞素材。令女性尖叫的身世和容貌,寡言冷語幾乎成謎的性格。而這次從不出現在任何媒體上的他這一次居然大大方方地帶著自己的獨生女兒邀請了城中的媒體朋友。


    十一點半,宋如我就站在了“桑時”拍賣行的麵前。“桑時”坐落在布桑城中寸土寸金的園林區,私家園林的奧妙與孤本拍賣的神秘完美結合。從門口到大廳是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道旁是四季常青的樹木。


    宋如我穿著一身簡簡單單的運動服,脂粉未施,如同大學畢業的新鮮人。樹縫之間的細細落落的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之上,而她混在一群人之中,不高挑出眾,隻是一轉臉,五官驚豔奪目,讓人過目不忘。


    盛泱覺得盛七真是無趣又不好玩,剛到了休息室就隻知道翻著一本書看。她得了允許之後,立刻就出了來,躥來躥去,在人群中就像是一隻小兔子。


    她一雙大眼真是尖利到不行,隻在人群中稍稍轉了一陣,就立馬一陣風一樣立刻回頭,穿過拍賣館大廳就到了裏間的休息室,扯了扯她爸爸的袖口嘰嘰喳喳大叫:“老七!老七!外麵有個姐姐長得超級漂亮!你要不要來看看!”


    盛從肅低了低頭,不動聲色地就拿開了盛泱的一雙小手。盛泱見他沒什麽反應,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小嘴撅起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別提有多可憐。


    盛從肅站在那裏一秒鍾之後,麵無表情地蹲下來,伸開了雙手。盛泱立刻笑得跟太陽花一樣,熟稔無比地抱住她爸爸,然後指揮到:“就在外麵,現在應該還在排隊的。”


    一路過去,工作人員已經見怪不怪,人高馬大總是很沉默的盛七公子懷裏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小姑娘。一身出自城中老派名手的定製西裝被小姑娘不客氣地用來擦手。這對父女一路過去真是不知道吸引多少眼光,旁人紛紛讓道。


    也有眼尖的人讚歎:果然是城中第一世家,價值70萬的衣服就這麽被小孩子糟蹋了。


    宋如我還在低著頭回複公司人事的短信息,一時間沒有察覺跟前站了兩個人。而盛從肅身材高大,氣質超群,懷裏還抱著一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一時間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大家都紛紛看著這個至今還低著頭的女人。


    宋如我打完最後一個字,告知“雅禮”人事部三日之後便會到市場部朝九晚五。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小姑娘戳了戳臉蛋。她終於抬起了頭,一眼就看見了盛從肅和盛泱。


    男人沉默,麵色冷淡,微微上挑著一雙細致的丹鳳眼,雙眼如海深沉,尖利無比。然後他的眼神隻是稍稍在她的身上停留之後,立刻垂頭看向了自己懷中的女兒。


    盛泱兀自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的漂亮姐姐,她看了幾眼就咯咯咯地笑,回頭衝著她爸爸悄悄話:“老七,我沒說錯吧,漂亮得跟我有點像呢!”


    盛從肅隻是拍了拍盛泱的臉,似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被這樣子圍觀,就像一隻猴子一樣,宋如我心裏滿滿沉了下來。那個被他抱在懷裏的小姑娘明明對她好奇地不行,卻被盛從肅的大手罩著,一語不發隻知道朝自己傻笑。


    宋如我心裏恍然間冒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她拽緊了手裏的包。


    “老七,你能不能放我下來?”小姑娘終於知道說話了。


    盛從肅對女兒的話向來有求必應,立刻將她放了下來。一直傻笑著看著宋如我的盛泱臉上像太陽花一樣的笑忽然間就不見了。她精致的小眉毛很快地皺起來,拉住宋如我的手就要往裏麵走。


    一向為所欲為、嬌生慣養慣了,盛泱才不管這不過是個陌生人,就這麽拉著別人走,這樣很不妥。


    宋如我心裏那股情緒愈加猛烈,就像是滾滾而來的潮水,一直往上漲往上漲,直到將她壓到一點氣兒都喘不出來。


    盛從肅跟著前麵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的,大廳裏響起整點開場的音樂。緩緩而來的小提琴聲中,宋如我聽到盛泱小心翼翼地問自己:“媽媽,你是從外星回來了麽?”


    小孩子稚嫩的聲音是那樣輕,在愈加厚重的音樂聲中幾乎不能聽見。可是這為所欲為的小姑娘的話卻一個字一個字鑽進了宋如我的耳朵裏。


    她臉色驀地沉下來,低下頭說道:“小朋友,不要亂認媽媽。”


    盛泱眨著眼睛望著她。


    “還有,隨隨便便拉我進來,很沒有禮貌。你待會兒去找你爸爸,好麽?”


    第一次有人這麽批評她,一向無法無天的盛泱卻一點兒也不生氣,隻還是眨著漂亮的眼睛,好半天指著宋如我說道:“你不覺得我們倆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麽?”


    宋如我沉默了一會兒,這個時候大廳裏忽然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小姑娘甜甜的聲音跟她說:“老七要講話了。”


    “諸位,歡迎一同見證‘桑時’引以自豪的拍品。請諸位不吝賜教。”他隻說了兩句話,就在媒體的閃光燈中結束了曇花一現的出場。


    宋如我腦子裏“嗡嗡嗡”地在響,盛家的七公子還是那副派頭,連語調都還是那副老樣子。渾然天成的優越感,語氣緩而沉,那股不屑的淩駕於眾的感覺,真是……


    讓人惡心。


    他話音剛落,身旁的小姑娘一個勁兒地拍手。還一邊扯著宋如我的衣服清脆地說道:“快看!快看!老七是不是很帥?!”


    宋如我一點一點掐著自己的指尖,直到錐心的刺痛感襲來,她才感受到一點變態的痛快感。她剛剛嘴角勾起一絲笑,卻忽然被人一把拉住,隻是一閃身就撤離了人群。


    是盛從肅,一言不發就將她帶到角落。這時候他一向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神色,他耐人尋味地笑了笑:“你也知道回來。”


    “盛太太,這麽多年了,你還回來幹什麽?”緊接著,他又問了一句,語氣不無嘲諷。


    宋如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刺骨寒冷的冬夜,他也是這樣子堵住她,勝券在握將她步步緊逼的模樣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她如鯁在喉,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肉裏,癢而疼。


    宋如我終於笑了笑:“我當然是為了手稿。我是阿加莎女士的粉絲。”


    “還有,我回來。”她頓了頓,臉抬起來:“順道要跟你離婚。”


    她語氣那樣子雲淡風輕,還用了“順道”這一個詞語,盛從肅一下子變得興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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