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舊有些發燒的初雲被陸進逼著喝下了老阿媽煮的黑乎乎但並不苦的一碗草藥後,竟然很快就退了燒。


    而陸進不知道什麽時候叫人送了一個手工做成的大木桶來。


    晚上,


    阿媽燒了整整一大鍋的熱水倒進木桶,然後兌上些涼水讓悶出了一身汗的初雲泡澡。


    有外人在初雲很不習慣,但是她剛病好,身上還有些軟綿綿的,一泡進熱水裏就不想動了,實在無力拒絕陸進讓老阿媽幫她洗頭的命令。


    “阿妹子真是俏森森呢”,老阿媽坐在浴桶的外麵的小竹凳上,用布滿老繭的粗糙手指輕輕幫浴桶裏的女孩清洗著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


    熱氣蒸騰中,浴桶內臉頰微紅的女孩被水汽一熏顯得更加嬌潤粉嫩,老阿媽一邊用清水衝洗著手中的順滑發絲,一邊低聲說話。


    初雲有些聽不懂,隻得轉頭對著她抿嘴一笑。


    老阿媽兩手頓時頓了一下,怔怔的看著女孩扭回去的側顏,蒼老的麵容上,浮起恍惚表情。


    “阿媽?”因她沒再衝水,初雲有些奇怪的轉頭看她。


    “哦,某事”,老阿媽回過神來,慌忙繼續用瓢舀水衝洗手中長發。


    “阿媽,我是不是長得很像誰啊?”初雲疑惑的問,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看見老人家的臉上出現恍惚表情了。


    老阿媽不語,沉默的將女孩的長發衝洗幹淨,然後拿起擺放在一旁的柔軟毛巾一點一點的將她的長發絞幹。


    弄完後,再用另一塊柔軟的幹毛巾將頭發包起。


    見初雲依然疑惑的表情,她黑瘦的臉上浮起笑容,


    “阿妹子要和阿進好好過日子,乖漉漉地”,她慈愛的摸了摸初雲的頭,然後彎腰將地上的東西收拾好走出了洗澡間。


    這一句初雲聽懂了。


    她呆愣了一會,低垂下眼簾,咬著下唇將自己縮回了暖洋洋的水中。


    休息了兩天,見她確實已經沒事了,陸進終於點頭讓她可以下樓吹風走動。


    而他則坐在二樓竹席上,擦拭保養著擺放在席子上的或長或短散發著幽冷寒光的各種槍支。


    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牽著她沿著長長的石板路在村裏溜達一圈。


    這是一個很小,很窮,很淳樸的村子。


    村裏壯年很少,男人們大部分都當兵去了。


    除了因為民族情緒,還因為當兵可以每月領取幾十公斤的大米和幾十元錢的津貼。


    女人們大都黑黑瘦瘦,皮膚粗糙。


    她們穿著色彩不再鮮豔的筒裙,有時嘴上還叼著煙鬥,頭上頂著裝滿衣物的竹籃到河邊清洗。


    村裏的人看見初雲時都十分的驚奇,他們從未見過這麽美麗的女孩。


    而且,這個漂亮得不得了的女孩還是阿進帶回來的。


    不過初雲發現,雖然村民們對她十分好奇,但是並沒有人會靠近她,大家仿佛對陸進有些懼怕。


    而有些老人家會在他們經過後吸著煙鬥嘀咕著什麽。


    經過村口大榕樹時,還能見到許多皮膚黝黑,瞪著烏黑大眼睛好奇的注視著他們的孩子,有些不過七八歲大,背上背著一個竹簍,而簍子裏裝的,是更小的孩子。


    這時陸進就會懶洋洋的從兜裏抓出一把糖果撒過去時,孩子們會尖叫著一擁而上,撿起就跑,然後躲到遠遠的地方捏著糖果看著兩人笑。


    而當初雲見到路邊大樹下的涼席上,一兩歲的孩子專心致誌的拆裝著比他們身體還長的自動步槍時,驚訝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是,真槍嗎?


    “孩子們沒有玩具,對他們來說,這個就是最好的拚裝遊戲。”見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陸進放開牽著她的手,將她臉頰旁散落的發絲別到她耳後。


    “等他們長大,各種槍都熟悉得跟自己的手指頭差不多的時候,就可以去當兵了。”


    他望著竹席上第一個完成拚裝後開心拍著小手的孩子,淡淡的對她解釋。


    初雲怔怔看著竹席上的孩子,許久回不了神。


    這一晚,陸進仍然是將她攬在懷裏睡。


    就算什麽都不做,他也要讓女孩熟悉他的懷抱,熟悉他的味道,熟悉他的存在。


    終有一天,她會再也忘不掉這種熟悉。


    他一手枕在她的頸下,一手橫過她的腰間蓋在她的手上,大掌撫摩她的纖手許久,然後十指交叉,纏綿包裹。


    待到身後呼吸平穩綿長,初雲才悄悄掀起了長睫,


    望著眼前將自己密實包圍的雙臂,她神色怔然,烏黑大眼裏是說不出的迷惑。


    這個人的一切都讓她迷惑。


    她能感覺到他對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變態的執著。


    但他並沒有真正的傷害過她。


    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才比她大了幾歲,但跟她見過的那些年輕的,朝氣蓬勃的男生完全不一樣,


    他邪氣,冷血,暴躁,


    桀驁不馴。


    仿佛有著無數厚重的過去。


    究竟是什麽樣的過去呢?他也跟今天見到的這些孩子一樣,從小就是抱著槍支長大的嗎?


    女孩在溫暖懷抱中輾轉難眠,許久之後,才熬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清晨,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


    老阿媽今天來得特別早,初雲被她打掃的聲音吵醒,睡眼迷蒙的從床上爬起來。


    床邊擺放著陸進給她挑選好的衣服,但他人早已離開。


    初雲默默的換上他挑好的白色長裙,將已散開的長發隨意紮在腦後,然後走下竹樓。


    洗漱過後她走到一樓簷下的用餐處。


    吃飯的小方桌上,沒有平時專門為她熬煮的肉粥,而是擺放著兩碗素麵。


    很快陸進也回來了,渾身都是熱汗,t恤都濕透了,仿佛剛剛劇烈運動過。


    換了衣服後他沉默的和初雲一起吃麵,不知為什麽,初雲敏感的覺得今天他情緒不太好,而老阿媽雖然跟平時一樣在收拾著屋子,但看上去有些不安的樣子。


    於是她也不敢出聲,隻埋頭小口的吃著麵。


    清水掛麵隻放了點鹽,味道實在說不上好,而睡眠不足的她隻吃了一小半就吃不下去了。


    陸進抬眼看了看她,伸手把她的碗拉過來,嘩嘩幾口把她吃剩的麵條吃完,然後把麵湯推回去給她,示意她再喝點麵湯,


    初雲白皙小臉倏地一下就漲紅了。


    這,簡直是太親密了。


    但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不敢拒絕,隻得端起碗喝了幾口麵湯,


    陸進仿佛心情好了一點,嘴角又像平時那樣帶起了一絲笑意。


    吃過了麵,他接過老阿媽遞給他的一個蓋著白布的竹籃,然後牽著初雲的手出了門。


    “我們要去哪?”,穿過石板路後,兩人進了山,山間小路崎嶇陡峭,穿著長裙實在很不方便,初雲隻得一手拎著裙擺小心的看著腳下,忍不住開口問他,


    “去見我的家人。”陸進大步跨上一塊大石,然後伸手將她提上,


    “呃?”初雲瞪大了眼睛。


    “看路。”陸進拽著她繼續走,


    初雲忍住驚訝,緊緊跟上。


    穿過一片密集樹林後,視野開闊起來,微風拂過,帶來一陣淡淡花香。


    當陸進牽著她轉過一處山坳後,初雲看著眼前的景色忍不住驚歎起來,


    “好美——”!


    漫山遍野自然而然連接在一起,隨風搖曳的野花,就這樣闖入她的眼。


    紅的,黃的,紫的,


    如詩如畫,讓人目眩神迷。


    她忍不住放開了陸進的手,拎著裙擺跑上山坡,跑向花海。


    “太美了!真的好美——!”初升的太陽將金燦燦的陽光灑在大片的花海上,美得無以倫比。


    奔跑時頭繩已經掉落,長發被微風輕輕拂起的女孩忍不住對著太陽張開雙臂,閉上眼深深呼吸帶著花香的清新空氣。


    陸進微微一笑,走到山坡高處,在幾個小山包前屈膝坐下,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俊美無匹,他抬手擋住光線,眯起眼看著前麵閉眼呼吸的女孩。


    花海中,穿著白裙的女孩沐浴著金色晨光,驚歎著大自然的美妙。


    她卻不知道,在別人眼裏,綻放出真正欣喜笑容的自己,才是最美的那一個。


    好一會,初雲才從驚喜中回神。


    轉頭四處一看,見陸進在山坡處等她,她不安的抿了抿嘴,小心的拎著裙子走近他。


    “對不起,我,一下子就——”她輕聲道歉,一時的忘形,讓他等得不耐煩了吧?


    陸進不語,隻朝著雙頰緋紅的女孩伸出右手,手掌朝上,


    女孩眨動著水潤大眼,上前一步,將自己的小手放在他掌心。


    大掌收攏,將她的白玉小手包住,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


    “這裏美嗎?”他靜靜看她,


    “嗯,”她心曠神怡的看著坡下花海,毫不猶豫的點頭。


    陸進微微一笑,跟她一起看向花海。


    半響,他放開她,站起身。


    “那個,我們要走了嗎?”初雲也跟著起身,


    “不用,我們已經到了。”陸進微微搖頭,拎起老阿媽給他的竹籃。


    “呃?”初雲愣了,不是說要去見他的家人嗎?


    “阿爸,阿媽,阿奶,我回來了。”


    陸進從籃子裏取出兩個盤子,放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的兩個山包間,然後將籃子裏的糕點慢慢的擺上去。


    “臭老頭,我回來了。”他走到第三個山包,從籃子裏取出一瓶普通的白酒,扭開蓋子,把三個酒盅都倒滿,然後擺在山包前。


    “老煙鬼,我回來了。”他拎著籃子走到第四個山包,取出一條香煙,然後抽出其中一包,用打火機點燃三根香煙,一根一根的放在山包前的小石上。


    最後,他後退幾步,靜靜的看著前方幾個長滿了青青綠草和美麗野花的山包。


    初雲拎著裙擺的手一下子就鬆了開來。


    她望著前麵靜靜站立在數個墳包前,神色淡然,但卻透著說不出寂寥的陸進,眼淚“嘩”的一下,突然就流了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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