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東把寧香帶到飼養室就走了。


    寧香借著油燈光線看了看飼養室裏的簡陋布置,除了那些農具,剩下的也就是幾件日用必須的東西,一張不算大的舊床鋪,小桌子和一口不大的水缸,以及土灶頭。


    略略掃完屋裏的擺置,寧香也不多挑剔,把手裏的香蒲棒點起來熏蚊子,隨後拿盆去水缸裏舀水,倒去灶上的鐵鍋裏,簡單燒了一盆熱水,兌溫洗了一把澡。


    洗漱完出去潑了水,回屋再插上門閂,也就吹燈睡下了。


    床是舊木板搭起來的床,木板不大平整,所以上麵鋪了稻草和草席。這時節睡覺也用不上被子,用床上的一條舊毯子蓋一下肚子就足夠。


    寧香躺到床上扯過毯子一角,窗外有徐徐涼風吹進來,拂動她額側的碎發。碎發輕輕蹭過臉頰,仿佛在溫柔地撫弄被打了一巴掌的暗傷。


    臉蛋已經不疼了,心裏也沒有翻騰的感覺。


    本就沒有多少期望,失望也便談不上。


    但怨和恨,野蠻滋生。


    寧香深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側起身睡覺。


    ***


    林建東到家的時候天色已不早,尤其這年頭大家睡覺都早,所以家裏人陸陸續續都已經上床睡下了。他直接洗了把冷水澡,去到弟弟林建平的房間裏準備睡覺。


    林建平還沒睡著,在床上挪挪身子,給他讓出地方,問他:“三哥,你今晚怎麽回來睡了?”


    自從被推舉為生產隊隊長以後,林建東大部分都是住在飼養室。別人下工他不下工,晚上吃完飯還要在飼養室修這修那,喂喂驢喂喂牛,為生產隊守護集體財產。


    當然他不回家來住,也有別的原因,那就是家裏的人實在太多了。尤其他大哥二哥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家裏就這幾間破瓦房,要多擠有多擠,連說悄悄話的空間都沒有。


    想給家裏人稍微留點空間,他就在飼養室自己搭了床鋪,找散木頭打了張小桌子,還壘了個土灶,自己每天就住在飼養室裏,和農具器械為伴。


    林建東在床上躺下來,卸下一天的疲累,散著聲音說:“飼養室借給別人住了。”


    林建平似乎對誰住了飼養室沒興趣,他又小聲道:“姆媽找媒婆給你說了個對象,聽說是隔壁裏澤鎮的,長得特別漂亮,要叫你過幾天過去看看。”


    林建東躺平身子,聲音依舊散,“暫時不想結婚。”


    林建平側起身子來,借著灑進來的月光看他,“三哥,你都老大不小了,還不想結婚?你不急,爹爹和姆媽都要急死了。你這要文化有文化要模樣有模樣,還是生產隊隊長,對象還不好找?”


    家裏沒有錢,當然不好找。尤其他們大哥二哥結婚,早把家裏的底子掏空了。婚後家裏日子也不好過,平時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鬧鬧總沒個完。


    不是大嫂和二嫂有矛盾,就是兩個嫂子和他媽有矛盾,再要麽就是哥嫂之間有矛盾,再加上孩子,真是有鬧不完的矛盾。說到底,原因也很簡單,家裏窮,所以一根雞毛都要計較。


    林建東每天看家裏雞飛狗跳,尤其母親陳春華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兩個嫂子嫁過來過的日子也算不上好,抱怨很多。如果他娶個老婆上來,也是帶人家過這種日子,那不如不結婚。


    在他看來,結這樣的婚,是在給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增加負擔,會讓家裏的矛盾更多,日子過得更加難。當然了,也是對人家姑娘的不負責,把人家娶來吃苦含怨算什麽本事?


    他便是看父母和兩對哥嫂過日子,就已經看得膩膩的了,對婚姻生活毫無向往。


    他不想講這些漂浮不接地氣的東西,身邊沒人聽得懂,聽了也隻會說他腦子有問題,所以他簡單回答弟弟林建平的話,“嗯,還不想。”


    林建平偏要八卦,更是壓著聲音問他:“你是不是心裏有喜歡的人?”


    林建東回答得也果斷幹脆,“沒有。”


    林建平把翹起的頭放塞稻草的枕頭上去,“你真奇怪。”


    林建東聲音淡淡的,“我隻想,怎麽才能帶咱們的社員同誌,全都過上好日子。”


    林建平對這個沒興趣,他沒有這樣的頭腦和心懷,翻身打個哈欠,“那你慢慢想吧。”


    ***


    寧香這一覺睡得比較踏實,早上起得依然很早。


    而她起得早,林建東則起得更早。她起來收拾好床鋪,洗漱完剛紮好頭發,林建東便到了飼養室。他過來趕早喂生產隊的牲口,順便給寧香帶了些大米。


    他把大米放到桌子上說:“算生產隊按人頭分給你的,我不能做主白給,所以你看看接下來要不跟大家一起上工掙點工分,或者做繡活掙錢,到年底用錢來抵。”


    寧香感謝他這麽周到,忙點點頭道:“好,那我年底用錢來抵吧。”


    本來去生產隊幹集體活掙工分,掙的也就是錢。一年到頭家裏吃了多少糧食,到年底的時候就從工分裏麵扣。如果家裏人口少吃得少,還剩餘工分,那就能再領點錢。如果家裏人口多吃得多,掙的工分又不夠扣,那還得再從家裏拿錢補給生產隊呢。


    林建東給寧香拿了糧食,又去喂了喂牲口,就回家去了。


    寧香掂了掂袋子裏的米覺得不多,便就少少抓了一把,淘幹淨放鍋裏煮了一點白米粥。吃完白米粥洗了碗,沒有別的事,自然還是拿上自己的刺繡原料,去繡坊幹活。


    她自己也是有繃架的,當時結婚的時候嫁妝裏有這麽一件東西,不過暫時她不想去江家拿。想著還是等到江見海回來,正式把婚離了,她再去江家拿自己的嫁妝。


    嫁妝也不多,不過兩個箱子幾床被子和一些衣服。過陣子天要一下子變冷,這些東西她必須都要拿回來的,不然這冬天可不好捱過去。


    寧香拎著原料到繡坊的時候,剛好紅桃來開門。


    紅桃不僅管著甜水大隊繡坊的鑰匙,還是甜水大隊的婦女主任,每天除了做繡活掙錢貼補家裏,做家務養孩子,還要管其他夫妻婆媳間打架吵架的事。


    看到寧香過來,她眼睛一亮,開口就問:“你沒回婆家呀?”


    昨晚寧香和她父母吵架被打了一巴掌的事,很快就在村子裏傳開了。寧香拎包一走,大家都在背後議論,想著應該是回婆家去了。結果哪知過了一夜,她又來了繡坊。


    寧香分毫不回避紅桃八卦探究的眼神,跨過門檻進繡坊說:“沒有回。”


    紅桃抬手把短發攏到耳朵後頭,跟著寧香問:“哎喲,那你是怎麽住的?”


    寧香到繃架前坐下,按次拿出刺繡的原料和工具來,“在生產隊的飼養室湊合住的。”


    在哪住的倒沒什麽好八卦的,紅桃湊在寧香旁邊又問:“你這是……不打算回婆家去了?”


    寧香挑了絲線低頭劈絲,“嗯,不打算回了。”


    寧香毫不猶豫這麽說,在紅桃看來就是百分百在賭氣了。她忍不住要操心這事,於是語重心長道:“阿香,聽姐一句勸,差不多就得啦,你這樣鬧下去,婆家娘家兩頭不落好,吃虧的還不是自己?給人做媳婦,哪有不受委屈的?況且你這還有三個娃娃,肯定更難做一些。不過你想呀,江廠長工作好,比什麽都強。”


    現在再聽到這種話,寧香心裏總不自覺悶上一口氣。她用劈好的絲線穿針,說話語氣還是淡淡的,“女人結婚必須受委屈,男人隻要工作好就行了麽?”


    紅桃眼睛微睜,“那是當然的呀!男人要養家,我們女人能做什麽?”


    寧香低頭做刺繡,繼續回紅桃的話,“男人能做的事,大部分女人也都能做,隻不過自古來給女人的機會少罷了。家裏的財產也都不傳給女人,從各方麵限製女人的發展,硬把女人圈在家庭裏生娃養娃伺候人。而女人能做的事情,男人卻完全做不了。就比如懷胎十月生孩子,男人行麽?“


    紅桃被她說得一愣,片刻道:“這叫什麽話?男人怎麽可能生孩子?男人體格大力氣大腦子又好,生來就是做大事的料,能做的肯定比我們多呀。我們女人不過就生孩子帶孩子做做家務,這個能算是什麽事?不值一提的,家還不是靠男人養著?”


    寧香嗤笑一下,“生孩子帶孩子做家務全都不算事?不值一提?人家大城市保姆掙的錢,可比有些男人靠力氣頭掙的錢多多了。真沒必要把男人捧得那麽高,同時把女人踩得這麽低。紅桃姐你也是女人,就這麽樂意貶低自己?“


    紅桃聽完寧香這話,心裏頓時有些不高興了,她臉色認真起來,端起架勢道:“阿香,用不著我來貶,咱們女人天生就是低於男人。自古來就是這樣的道理,男人為天,女人為地。男人在外頂天立地掙錢養家,女人在家生娃帶娃。女人隻有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日子才能過得好。女人不賢惠,家鐵定是要敗的呀。”


    寧香也真有點較真起來了,她抬起頭看向紅桃,“哦,家裏日子過得好,是男人有本事是男人的功勞。家裏日子要是過得不好,是女人不賢惠女人敗的,可真有意思。自古來每朝每代滅亡,也都要找個女人來當替死鬼,被後世人千百年地唾罵。這老傳統可真好,到現在還沒丟。”


    紅桃沒讀過幾年書,聽不懂她說的什麽東西。她張張嘴,半天道:“我聽不懂你說的什麽,也不知道是誰教你的。我大了你七八歲呢,懂的肯定比你多的,你聽我的沒錯,都是為你好。”


    寧香看著紅桃的眼睛,心裏實在氣不順,又說:“說簡單點,如果女人不生孩子不帶孩子不做家務,和男人一樣出去隻管掙錢,就比如我們一心做繡活,掙的不一定就比男人上工掙的少。既然女人把出去掙錢的時間和精力花在了家裏,那就應該得到應有的認可與尊重。在家帶孩子做家務的價值,並不比在外麵掙錢的價值低,不該被瞧不起。”


    紅桃“哎喲”一聲,挑自己能聽懂的話來回答:“阿香妹妹,女人不生孩子還叫什麽女人?女人生孩子做家務,伺候男人伺候公婆,那是天經地義好挖?”


    寧香聽得這話眉心微微一蹙,“不生孩子怎麽就不叫女人了呢?什麽叫天經地義?”


    紅桃重聲道:“女人不生孩子那就是廢物!“


    寧香聽得又一口氣堵在胸口,簡直快要氣炸了。她看紅桃一會,冷笑一下低下眉沒再說話。


    她一點都不想罵紅桃,再繼續往下吵更是沒有必要,辯上一百句一千句都是雞同鴨講。她隻覺得挺可悲的,而且可悲的不是紅桃一個人,甚至不是一整個甜水大隊的婦人。


    看寧香不說話了,紅桃覺得自己站在道理上,又說:“阿香,你可別叫什麽人教壞了,咱們女人就老老實實在家帶好孩子,伺候好老人,把日子過好就行了哇,不興作的。”


    寧香又抬起頭看向她,“這些話是毛-主席說的,他說婦女能頂半邊天。”


    紅桃還要再說什麽,張合幾下嘴,半天沒再說出來。說誰胡說八道,也不能說毛-主席胡說教壞人呀,說了怕不是要被抓去勞教呢。


    紅桃噎著表情幹巴巴笑兩下,心裏想著寧香這是沒有救了,真是白費她口舌。她苦口婆心說了那麽多,可不都是為了她好麽?誰知道她是來跟她抬杠的,還把毛-主席搬出來了。


    紅桃不再有勸人的欲望,從寧香旁邊站起身來,幹笑著道:“那你忙吧。”


    思想都不在一條線上,誰也說服不了誰,確實沒有爭論下去的必要。寧香順順心裏的氣,低下頭繼續專心做自己的繡活,接下來也沒再和別人說什麽話,繡娘群聊也不摻和進去。


    繡坊裏的氣氛則和昨天下午差不多,多幾個人所以要更熱鬧一些。其他繡娘在一起說家常話,說到好笑的事情,或者有人開了黃腔,大家就會發出一陣哈哈的笑聲。


    年齡小沒結婚的小姑娘聽不懂,會睜著眼睛問:“什麽意思呀?”


    婦人也不臉紅,會乜人小姑娘一眼說:“小娘魚,不該問的別亂問。”


    這樣說說笑笑到日頭起高,紅桃幾個年齡大的繡娘瞅準時間,先結伴回家做午飯去。剩下幾個年齡小不需要做飯的,就留在繡坊再多做一會,等到飯點再回家。


    寧香沒結婚前也是這樣子的,因為做刺繡細活賺的錢多一些,而她手藝好細活做得好,所以胡秀蓮就不讓她做家裏的日常粗活,讓她養著手隻管賺錢。當然了,幫忙帶弟弟妹妹不影響。


    繡娘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因為這是個技術活,手藝不行吃不了這行飯。而在甜水大隊這些繡娘裏頭,能做細活的也不多,所以她們都是做粗繡活,家裏的家務事也都包攬的。


    實在連繡活也做不了的那些,就像胡秀蓮,那有時間就去生產隊上工掙工分,沒有男人壯勞力掙的工分多,也沒有繡娘熬時間熬件數掙得多,但有總比沒有強一些。


    紅桃幾個繡娘出了繡坊,走在路上就說寧香的閑話。紅桃理解不了寧香話裏的意思,於是用自己的理解和見解,帶著批判的語氣說給其他繡娘聽。


    其他繡娘聽完了說:“她這大半年在婆家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呀?怎麽腦子都出問題了?”


    紅桃說:“可不是麽,還一根筋呢,勸都勸不了。”


    另個繡娘道:“那可別勸了,說到底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我們管不著的呀。”


    紅桃點點頭道:“她都嫁出去了,說起來也不算是我們甜水大隊的人了,我也不管了。”


    有個繡娘想了想又說:“你們說她這麽作,圖的什麽呀?”


    再個繡娘笑一下,“還能圖什麽呀?叫婆家的人來請她唄。你們想想,她是自己拎包跑回來的,再自己回去那多沒麵子呀。要我說啊,她怕還是白折騰,人江廠長的親媽,能來請她?看著吧,最後作鬧一場,還是得自己拎著包,舔著臉回去江家。”


    “我也這麽覺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後媽覺醒後[七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舒書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舒書書並收藏後媽覺醒後[七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