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香進屋後坐下來,拿出一本田字格本。她用橡皮把田字格本上的鉛筆字全部都擦掉,然後削出一點鉛筆尖,在田字本上默寫新的課文,順便練字。


    然後剛寫出十來個字,便聽到船外傳來胡秀蓮的聲音,叫她:“阿香。”


    起先寧香隻當沒有聽見,睫毛都不動一下,目光專注落在紙頁上,繼續往下慢慢寫字,之後就是胡秀蓮在外麵不罷休地一直喊


    “阿香……”


    “寧阿香……”


    實在是聽得有些煩悶了,寧香輕輕吸下一口氣,放下手裏的鉛筆起身出去,出了船屋的門,往碼頭上的胡秀蓮看過去,不帶情緒地問一句:“什麽事?”


    胡秀蓮心裏早喊出脾氣了,剛才寧香看到她當沒看到,直接進船屋,她就有點不高興。她現在壓一壓心裏的脾氣,看著寧香直接說:“你鬧的離婚那檔子事,我和你爹現在不計較了,你也別住這地方再叫人看笑話了,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去吧。”


    寧香:“???”


    什麽意思?寬恕她來了?


    她看著胡秀蓮,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可笑的笑。


    胡秀蓮不知道她什麽意思,看她沒說話,隻又道:“叫鄰裏鄉親的看了這一年多的笑話,咱都別鬧了好哇?接下來一家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總能過好的。”


    寧香收了臉上的笑看著她,“你們一家人好好過吧,我這種離過婚的女人,就不摻和你們的好日子了。祝你們越過越好,日子越過越興旺。”


    胡秀蓮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都一年多了,你還說這種賭氣的話,像話啦?我和你爹已經不計較你離婚的事了,我親自來找你,你還在這陰陽怪氣。”


    寧香哪裏聽不出來胡秀蓮話裏話外的意思,他們仍然覺得她不體麵,覺得她這個離過婚的女人有汙點不值錢,丟了他們做父母的臉麵,但他們現在願意主動接受她,寬容她,他們可真是太大度了。


    嗬嗬,要不是離婚這件事的風頭已經過去差不多了,要不是村裏人對這件事的看法沒那麽尖銳,說話也沒那麽難聽了,他們還會這樣接受她離婚的事實?


    他們打心底裏還是看不起她的,覺得她丟了家裏的人,丟了女人的臉,但為什麽又來找她“寬恕”她呢,那原因就顯而易見了她身上可壓榨的東西還多得是。


    麵子他們顧了,為了不讓她離婚直接把她逼出來,看她執意要離,便直接放話就當沒養過她這個女兒。現在風頭過去差不多了,他們又想把女兒認回去了。


    她這個女兒可真的是便宜啊,鬧離婚拖累家裏的時候,人家一腳踢開想踹多遠就踹多遠。等事情過去了,風頭平息了,再過來輕飄飄說一句


    寬恕你了,跟我回家繼續當驢做馬吧,咱把日子過好了。


    把誰的日子過好啊?


    家裏的?


    弟弟們的?


    ……


    那真的是她的家嗎?


    那個家裏的人,真的有拿她當過家人嗎?


    她是一個生來就可悲至極的人,從沒得到過父母真正的愛,弟弟妹妹對她也隻有索取沒有付出,她都沒有感受過真正的親情,卻一直被親情綁著。


    而她隻要不付出,就會變得沒有“家”。


    胡秀蓮來找她回去,不是出於關心她,更不是出於擔心她愛她,想要把她帶回家給她家庭的溫暖,她隻是帶她回家繼續為那個“家”付出而已。


    說了可好聽可感人了一家人在一起好好過。


    寧香就這樣看一會胡秀蓮,又不帶感情出聲道:“我沒有陰陽怪氣,那裏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從我出嫁那一天開始,從你們收了江家一百塊錢的彩禮算起,我就已經不是你家的人了。你和寧金生說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隻是你家的親戚。覆水難收,意思就是,潑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


    胡秀蓮被寧香說得表情噎住,像嗓子裏噎了雞蛋黃。


    看她沒說話,寧香看著她繼續說:“當初我想離婚回家,你們不同意,想把我逼回江家。離婚之後,你們把我當恥辱不要我,我的戶口也沒落到你們寧家,我是落在我們生產隊的集體戶口上。不管從哪方麵來說,我們都是實實在在的兩家人,最多隻能算是個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您要是沒別的事,就請回吧。”


    胡秀蓮被寧香說急了,語氣也穩不住了,開口就是:“怎麽不是一家人?你是我胡秀蓮生的,身上淌著我的血,一輩子都是我胡秀蓮的閨女!”


    寧香有些忍不住了,頓時怒起眸子來,盯著胡秀蓮大聲道:“從小到大,你有一天拿我當過你閨女嗎?有用處就是閨女,沒用處就是潑出去的水!你拿我當閨女,所以在我想離婚的時候罵我作大死,把我逼出家門!你有沒有擔心過我一個人在外麵會過不下去!我真正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做了什麽?!”


    “在婆家受了委屈回娘家,得到的不是安慰不是撐腰,是一句娘家是親戚,別有事沒事鬧脾氣往娘家跑,這樣不合適!江家會對咱們家有意見!”


    “你們從來沒關心過我在江家過得好不好,我在江家守活寡,伺候李桂梅那個惡婦,還有江岸那三個壞小孩,你們全都不心疼。一說就是我矯情,誰家媳婦不伺候婆婆不受點委屈,小孩子都調皮,跟小孩子計較是我有毛病!”


    有些話有些事情,不說起來還好,一說起來就想閘口泄洪,奔湧而下,想憋也憋不住了。寧香聲音都說得有些嘶啞,但她眼眶沒有再紅。


    她不給胡秀蓮說話的機會,純粹為了發泄,繼續大聲吼:“我從小時候會拿掃帚開始,就幫你們幹活了!我隻比寧蘭大兩歲,五歲我就帶她了!十歲輟學回家掙錢,掙的錢全給了家裏,我自己連一塊酥糖都沒有買過!”


    “結婚後每次回娘家,寧波寧洋見麵就是要吃的,沒買吃的直接上來一起翻我的包,他們眼裏也沒有我,隻有錢隻有吃的!寧蘭是最沒良心的!”


    聽到最後,胡秀蓮也火起來了,瞪著眼睛回:“就你寧阿香有良心!你有良心你把咱家好好的日子禍禍成這樣?我看就你最沒良心!”


    寧香冷笑一下,“那你們可得離我遠點,不然小心我哪天禍禍死你們!”


    胡秀蓮被氣得咬起牙來,“寧阿香,我胡秀蓮這輩子生了你這麽個東西,是我造的最大的孽!你等著吧,你這樣對你親爹親娘,你會遭報應的!我看你能過出什麽好來,想都不用想,王麗珍就是你的例子!”


    氣狠狠說完這話,胡秀蓮甩手就轉身走了。她要是再在這跟寧香吵下去,她覺得自己肯定會被她給氣炸了。生了這麽個東西,算她胡秀蓮倒了八輩子血黴!


    她上岸後走了沒幾步,忽又和林建東正麵撞上了。


    林建東麵色深凝,也不知道在這地方站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碰上了長輩胡秀蓮,都沒有出聲打招呼。


    胡秀蓮正在氣頭上,也沒有出聲理他,直接走了過去。


    寧香站在船屋的門外,目光隨了胡秀蓮一會,自然也就看到了林建東。她也沒什麽怕丟麵子的,看到林建東的瞬間,隻輕輕吸口氣收了暴怒的情緒。


    她下船上岸,和林建東各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彼此麵前。她神態和語氣都平常溫和了下來,好像剛才和胡秀蓮吵架的不是她一樣。


    “怎麽了?”


    林建東把手裏的一本書送到她麵前,溫聲對她說:“向同學借的一本詩集,剛才在飼養室忘了給你了,所以給你送過來。”


    寧香笑一下伸手接下詩集,“謝謝。”


    林建東收回捏著詩集的手,看寧香一會,從她臉上看不出她有任何不好的情緒,但他還是出聲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寧香猜測他是把她剛才和胡秀蓮吵架的過程都看在眼裏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於是輕輕牽一下嘴角,看著林建東說:“沒事,吵個架而已。”


    林建東想扯嘴角沒扯起來,看寧香這麽說,也沒再多往下問別的,隻又說:“這一本你隨便看到什麽時候都可以,我同學他不急著要。”


    寧香衝他點頭,又說了一遍:“謝謝。”


    沒別的事了,林建東看著寧香回船屋,自己回去飼養室。回到飼養室梳洗完躺下來睡覺,卻半分困意都沒有,腦子全是寧香和胡秀蓮吵架時候說的話。


    想到實在睡不著,他摸黑起身披上外套,在烏黑的夜色中獨行,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寧香的船屋所在的河邊。


    今晚沒有月亮,夜色深得沒有一絲雜色。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在河岸邊悄悄坐下來。早春的河風吹在臉上,鑽進衣服的領子裏,灌遍全身。


    不遠處的船屋裏亮著一盞燈,窗裏火苗如豆,一個纖瘦的身影坐在窗下翻書。


    他就這麽看著,思緒纏在風裏。


    胡秀蓮帶著一肚子的盤算到船屋找寧香,找完帶著一肚子的火氣回家。一直到晚上洗漱完上床睡覺,她也沒把這口氣給咽下去。


    她對寧金生說:“讓她死在外麵好了!”


    寧金生一副早就預料到的表情,“我跟你說她一點良心都沒有,就是活生生的白眼狼,你非不信,你非要去給自己找這個難看。現在好了,看清楚了?”


    胡秀蓮還在回味她和寧香吵的這場架,答非所問說:“她說她不容易,我們就容易?累死累活上工掙那麽點工分,有時候還不夠一家人一年吃的,她是老大,她不幫我們分擔,誰幫我們分擔?她從小到大受的都是委屈,我們又享過什麽福?就她一個人難呀?”


    寧金生瞥一眼胡秀蓮,“這話放自己肚子裏吧,說給她聽不如說給狗聽,她要是真知道體諒家裏的難處,當初就不會和江見海離婚。因為她離這個婚,我們家現在過的這叫什麽日子?原本多好的日子,都叫她離婚給毀了!”


    胡秀蓮恨得掐自己的大腿,“我算是知道她的厲害了,我再也不會找她了,就讓她一個人過吧,看她一個人能過出什麽日子來!沒親戚沒家人,做一輩子繡活,賺的錢帶去棺材裏!”


    這種自私自利的人,一輩子遭人唾棄!


    寧金生說:“她就是賺一腰包的錢,也沒人瞧得起。她也就隻能跟王麗珍在一起瞎攪和,攪和到最後,步的就是王麗珍的後塵,孤魂野鬼一個。”


    胡秀蓮深深吸氣,“自古以來,就沒有女人離了娘家能過出好來的,這輩子絕對有她後悔的時候。她現在是一個人賺點錢吃喝不愁,可一輩子這麽長,總有她遇到難處的時候。有個家她還能有個歸處,沒有家,死了都沒人管!”


    寧金生吹了燈,扯了被子躺下,“別管她了。”


    胡秀蓮也躺下來,眨眨眼睛深呼一口氣。


    這一晚,寧香在窗下翻了幾頁詩集就吹燈睡下了。


    傍晚胡秀蓮出現的這一小段插曲,她沒有太往心上放,因為不值得多想。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去放繡站拿物料,是和陳站長說好的,高檔藝術品的物料。


    做這類繡活,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是趕件數,現在則是完全偏質量。這樣一幅繡品,做上兩三個月三四個月是尋常事,甚至有做一兩年甚至好幾年的。


    寧香把物料拿回來就在琢磨繡法,想著怎麽樣才能更好地把這幅作品呈現出來。放繡站發放的繡品,底稿自然還是放繡站給好的,留給她的隻是刺繡上的事情。


    在沒有任何人的打擾下,寧香在家裏蒙頭琢磨了兩天,今天正要劈線起針,忽又聽到有人在外麵叫她。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忙放下手裏的繡活出去。


    林建東站在岸邊,笑著告訴她:“我這邊時間騰出來了,明天去蘇城,剛好去辦點生產隊裏的事情,你時間上方不方便?”


    寧香這種閑散人員,時間全由自己控製,她直接鎖上門下船上岸,和林建東說:“那我們現在去找許書記開兩封介紹信吧,明天開就來不及了。”


    從甜水大隊到蘇城路程遠,搖船過去得要走上大半天,所以得早點走。最好是早上的時候趕到那裏,吃個早飯再逛個大半天,然後再搖船回來。


    到蘇城兩頓飯吃什麽寧香都想好了,早上吃剛出油鍋的油條,蘸著醬油又脆又鮮,再吃一碗鹹鹹鮮鮮的豆腐腦,中午吃甜鮮的湯麵,再加兩個金黃的生煎包。


    早上都是鹹的,中午都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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