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離


    元和七年的四月,天氣每每和暖兩三日必逢一場大雨或是霜降冰寒,城外鄉民的稻禾青蔬剛剛出苗就遇到這種天氣,有經驗的老農都說今年老天爺怕是不賞飯。


    這年注定有個多事之春,宮中明文發了上諭:太子自節後罹患惡疾,病情益重,四月乙巳薨,時年二十歲。太子明於庶事,仁德素著。帝幸東宮,臨哭盡哀,詔斂袞冕,諡號文德。令九品以上官宦及京師百姓以年為月,以月為日,服孝三十六日。禁歌舞,禁酒宴,禁婚娶……


    榆錢胡同,劉府。


    劉肅看著廊下的仆從小心地將簷沿的紅燈籠換成白燈籠,又在門前豎起了白幡,隻覺心塞得厲害。到底是那裏出了差錯,太子應該隻是被廢黜,怎麽就突然變成薨逝了呢?


    幕僚史普陪坐在一邊,悵然歎道:“太子一去,本是二皇子大好的機會,聯絡幾個朝臣舉薦,二皇子的大造化就在眼皮子底下。隻是時機不湊巧,先前出麵首告太子之人就是二皇子的外家,這下真是弄巧成拙……”


    劉肅讓他的幾句話弄得心煩意亂,隨手推亂了麵前的棋子道:“難怪先前宮中戒備森嚴,什麽消息也沒有,現下還不知道太子薨逝和我劉家有無幹係,先生怎可在此妄言?”


    劉肅嘴雖然硬心下卻明白,依皇帝多疑善猜忌的性子,哪怕太子真的是病死的,這筆帳隻怕也要算到劉家父子頭上,真真是黃泥掉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真是流年不利,劉肅嘴裏頭有些泛苦。


    為官近二十年,無論所遇何事都遊刃有餘,眼看著馬上就要位極人臣怎麽就走了背字呢?那太子應昶生性文弱軟糯,遇到這種百口莫辯之事應該隻會到處哭求淚訴,當今皇帝性情嚴苛果毅心裏,生平最恨這種女人姿態,即便不會立時下令廢了太子,隻怕也會心生厭棄!


    可現在一盤絕佳的活棋成了死局,太子死了!


    這下,不但皇帝會懷疑自己實是為了太子和二皇子之間的黨爭才會出首,還將從未在朝臣麵前露麵的二皇子推在了風口浪尖上,這真是得不償失。要知道皇帝正值盛年,後麵還不知會有多少個新皇子!


    史普拈了一下胡須道:“為今之計,隻有先把大公子摘出來,否則天子一怒……”劉肅悚然一驚,是啊,本來隻是想給人家的兒子潑點髒水添點堵,自家再悄悄謀點利,可誰知那兒子突然就死了。那人家反過來要收拾自家的兒子還不是理所當然,特別是那死了兒子的還是當今皇帝!


    五月,文德太子葬安陵,百姓捶胸頓足扶門哀戚。


    有布衣老者伏於路邊,哭訴昔年大雪封門,是太子帶了兵士挨家挨戶送糧送薪修屋掃雪,城內老弱才得以殘喘。一時間京城哭聲震天,雪白的紙錢漫天漫地好似天地同悲。在這場事後不久,翰林院八品編撰劉泰安之妻鄭氏難產母子俱亡,除了引起幾聲相熟人家的惋歎憐惜,就沒有幾個人留意了。


    劉泰安直至親眼看到妻子時才明白這人是真的去了。


    安姐麵容精致衣飾華美地躺在楠木棺裏好似睡著一般,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以為安姐會以死假遁,改名換姓後和太子殿下雙宿雙飛,在大內深宮裏安然地享一場人間富貴。可為什麽現在太子死了,安姐也死了!


    那個冬日的午後,他與友人酒後回了院子想休息一下,卻見到房裏沒人,有丫頭說少奶奶出門買布料繡線去了。他當時還笑說這腹中孩兒還沒出來,安姐就已經把孩子從小到進學時穿的衣服全都準備齊全了!


    劉泰安當時真的隻準備在塌上小憩一番,卻見安姐的剔紅雕漆錦地芙蓉紋奩盒沒有關好。鬼使神差般他打開了那個小小的抽屜,裏麵隻有薄薄的三封信。信都不長,開頭隻是問侯之類的話語,間或閑談一兩件小事,文辭含蓄蘊藉,最後一封其間的一句話卻陡然讓他大睜了雙眼。


    ——你我之子日後必是天命所授,位及天下第一人。


    待看清上麵的鈐印時,劉泰安昔日引以為傲的才氣、家世、自信,所有的一切轟然垮塌。在房中不知呆了多久,如困曽一般渾渾噩噩的他踉蹌奔到篁園,找到父親合盤托出。


    直至後來的後來,事情的演變已經是他沒有辦法控製和知曉的了。


    六月,謹身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劉肅上表,代子劉泰安辭去翰林院八品編撰一職,言稱因其結發妻子難產早逝,心情一直陰鬱難明恐難負聖恩。送妻回冀州祖宅安葬後,願結草廬讀書為妻守孝三年。一時間朝野盡皆讚歎聲,宮中皇帝聽聞後也稱讚不已,在那折子上禦筆朱批了四字——至情至性。


    京都劉郎再度成為各府夫人們心中的佳婿人選。


    十六台大杠抬了新喪之人的棺木緩緩地出了劉府的大門,奴仆們的悲聲還未響起,剛才還一臉哀戚的親家二舅爺鄭瑞就跨前一步上前攔住了前行的隊伍,撲通一聲伏在棺木上哀哀大哭,“哎呦我的親妹子呀,你怎麽死得這麽慘啊?就是那劉姑爺為了個娼妓跳腳,你也不該自個想不開慪氣死了啊,你這一死不打緊,你讓你老父老母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怎麽活呀——”


    劉泰安目瞪口呆地望著二舅哥,剛剛還親親熱熱叫自己莫要傷悲保重身子的人,怎麽一轉眼工夫就成了這般模樣?平日人品貴重舉止端正有度的侯府公子,學了市井婦人的那副做派又哭又唱,劉府大門前迅速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看稀奇的人。


    最後還是劉肅行事老辣,沉著臉拂開眾人問道:“不知親家公子意欲何為?”


    鄭瑞一整衣衫施然站好,向四周做了個團揖後大聲道:“今兒是我妹子尾七入土為安的大日子,本不應來打擾。可是我妹子死的冤曲,前兒托夢給我母親,叫我家給她千萬出了這口惡氣,不然她死不瞑目。人人都說這劉家探花郎情深意重,可我妹子的貼身婢女卻指證說,是因為這劉探花非要迎個娼門外室進門,生生把我妹子氣得一屍兩命,諸位大爺大嬸大哥大姐說我是不是該給我妹子討個公道?”


    在場諸人一時嘩然,劉泰安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排眾而出喝問道:“哪兒來的婢女,盡是胡說八道?”


    鄭瑞回頭一招手喚道“碧芳”,一個十七八歲渾身上下穿了縞素的女子走上前來跪在地上,掩麵大哭道:“那日姑爺喝醉了一進門就說要抬個外麵的女人進門,說是什麽樓裏從良的清倌人,身世堪憐,小姐自然不許。兩人大吵一頓,姑爺摔門就走了,小姐追出去跌倒在地動了胎氣,還沒等大夫來就不行了……”


    劉泰安額角直跳,強自辯道:“她不是安姐的貼身婢女,她也不是碧芳……”自安姐被送進宮後,為防走露風聲安姐隨身伺候的一眾婢女嬤嬤都被處置幹淨了,哪裏還會有個什麽碧芳鑽出來?


    站在一旁的劉肅麵色陰沉心下雪亮,明白鄭家子這是在趁亂攪渾水。雖不知他到底所為何來,可是要讓鄭家子把這頂偷養外室氣死元配的帽子扣在身上,那以後泰安在仕途休想再有出頭之日。想到此處,劉肅跨前一步婉轉勸道:“鄭氏難產而歿,我兒也是悲傷難抑,親家公子何苦為難他?”


    鄭瑞目含譏諷睃了他一眼,抬腳走到劉泰安身旁,用壓低了卻又讓眾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我妹子在你家好端端地怎麽沒了,你做沒做虧心事自個心頭明白。碧芳所訴你說有假便罷了,可是我家有個奴才親眼看見你和你那個外室難分難舍恩愛有加,這可是真真的吧?”


    劉泰安又好氣又好笑,這鄭家怎麽老糾纏這些沒影的事,他拱手作了一揖無奈歎道:“二舅兄……二公子,死者為大,還請你莫要無理……”


    話未說完就被鄭瑞打斷了話語,額頭幾乎緊貼了他的耳邊輕語,“你那個外室,住在蓬萊閣喚作臨滄海的小院裏,聽我家的奴才說長得很是千嬌百媚,左眉毛尾上還生了顆黑痣,好象姓什麽來著?是姓崔——”


    劉泰安臉上的些許無奈立時變成了驚恐萬分,話頭噎在喉嚨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劉肅狐疑地望著兒子,雖然沒有聽到鄭家子說什麽,可是在場的有眼人都看得到劉泰安的目光閃爍,神情尷尬臉上隻差寫著“心虛”二字。


    劉肅兩眼發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兒子還真的有外室,還在這個節骨眼上被親家人捉個正正著。心下不由怒罵兒子不爭氣,卻又不得不出麵收拾兒子弄出來的爛攤子,“親家公子意欲何為?”


    同樣的話語,此時說來語氣便和緩許多。


    鄭瑞點點頭,回轉身子對著眾人揚長聲調道:“哎——,這就對了嘛!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喏,這是我妹子的和離書,請劉探花畫個押吧!”


    眾人聽得峰回路轉麵麵相覷,從未聽說過死人還能和離的,有好事者就大聲嚷了出來。


    鄭瑞一甩袖子振振有詞,“非也非也,百姓家中但凡有未婚配的早夭之子,可否會為其配一冥婚?既然陰間有男女三書六禮成就百年合好的小夫妻,那心有怨氣不想歸劉家門的鄭氏女為什麽不能和離?”


    劉肅聽得滿腔怒火,不由出言嘲諷道:“你怎知鄭氏不願歸我劉門,難不曾你還通陰陽……”


    鄭瑞昂首傲然道:“自是我妹子給我母親托夢時說的,她還說這劉府滿門子的中山狼,滿口仁義道德為人卻偽善至極,她一刻都不想多呆,怕髒了腳底板斷了往生路,讓我趕緊接她家去!好在我們壽寧侯府在京都外郊有墳宅就不勞煩你家了?不過劉探花誇下海口,說要千裏迢迢返回冀州老家結廬讀書還是應該的,畢竟人從書裏乖嘛!”


    有在一旁看熱鬧不怕戲台子高的一眾幫閑混混大聲喝了倒彩,口哨聲拍巴掌聲一時此起彼伏,直將平日肅穆的閣老府門前當成了看雜耍百戲的茶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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