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滿倉


    卻說顧嬤嬤一行人因為一路帶了個小囡囡,為求穩當盡量選了水路,所以一段路走了兩個月有餘。


    小囡囡已經長開了,看得出來是個美人坯子,一雙黝黑至極的大杏仁眼,長長的眼睫毛像檀香扇子一樣展著,最最特別的是她的一雙眉毛既長且黑,眉梢那裏微微頓了一下才向下彎了一小截,顯得整個小小的臉盤子英氣十足,叫人忽略了她其實還有一管挺翹的鼻梁,一張如花瓣般細軟粉嫩的小嘴。


    顧嬤嬤年輕時有過一個女兒,可惜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在皇宮裏跟著張夫人接過這個還帶著臍帶的小囡囡時,心中一直遺憾缺失的一塊忽然間就圓滿了,所以說人與人真是講求個對眼的緣分。當知道要把這個孩子送走時,她在床鋪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裏頭那股子的不舍隨了天越亮堂越發愁。等一早起來,把小囡囡抱在手裏,心裏頭才又重新變得踏實了。


    世子夫人來接孩子時,顧嬤嬤已經下定決心要陪在這孩子的身邊,要看她長大,看她識字,看她及笄,看她嫁人生子,這樣的日子想來也沒有什麽不好。心頭難免不舍的是跟張夫人主仆一場近三十年的情誼,還有故土的難離。但是所有的一切在看見小囡囡嘴邊那抹暢暢的笑容時,心口便是歡喜的。


    奶娘不是外人,是世子夫人陪房周嬤嬤的大兒媳婦,剛生了兒子奶水足得很,小囡囡吃飽之後就翹了腦袋東張西望,眾人都說沒見過這樣瓷實的孩子,雖說是早產又一路顛簸,小囡囡照樣長得條順。顧嬤嬤心想這大概就是老輩人講的是來還債的孩子,好養得很!


    到了廣州城後,顧嬤嬤和周嬤嬤仔細安頓好眾人之後,收拾得利利索索地,持了拜貼找到了世子夫人托庇的好友宋氏的家裏。


    廣州城傅宅,宋知春慢慢看完了手中的信,心裏不無感慨。


    這壽寧侯府的姑娘鄭璃她也見過兩回,花骨朵一樣的小姑娘,就因為所遇非人一朝就殞了性命隻留下個孤女,為了保命還要隱姓埋名天遙路遠地被送到這偏遠之地。雖沒見到孩子,但她心裏頭已經是肯了。但是為了彼此心知肚明之事,宋知春還是不敢貿貿然就答應了,隻是推說要跟當家的商量一下。


    周嬤嬤是個精明人,一看這模樣就笑道:“您幫了我們世子夫人的大忙,她心裏頭感激還來不及。臨走時就給我們說了,這孩子日後怎樣但憑她自己的造化,您費心養一場就是您自個嫡親的一樣,再沒誰跟前來摘桃子的!”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隻差明明白白地說——這孩子以後鄭家不會認,那劉家根本就不知道這孩子的死活,您把這孩子當親閨女放心養好了!


    宋知春本就是極爽朗的性子,聞言也不生氣,笑道:“李家姐姐對我有大恩,我知道她不會害我。好了,這孩子我留下,定會妥妥當當地把她養大!”顧嬤嬤和周嬤嬤大喜,忙跪了給宋知春磕頭。


    等人都走光了,宋知春沉了臉嗬道:“你還要在那兒撅多久,也不嫌那蚊子咬得慌?”話語一落,就見旁邊抱廈裏鑽出了個人來,濃眉大眼臉盤端正,隻是身材略微有些發福,正是宋知春的丈夫傅滿倉。


    “嘿嘿——”傅滿倉搓了手笑道,“你怎麽知道我躲在那邊?”


    宋知春又好氣又好笑,“你這麽大的個兒,日頭照過來那麽長的一片影子,除非我眼睛瞎了才不知道是你!”


    傅滿倉精神一震,笑道:“春兒,剛才那婆子的話我都聽見了,那孩子不拘怎麽樣,我們養了算了,這麽大老遠地過來也是個緣分不是?”說完拿眼小心地覬覦著她。


    宋知春和他做了近十年的夫妻,一看他這般模樣就知道不好,把桌子一拍喝道:“你又背著我做了什麽好事?是不是又把銀子送給了哪戶孤寡?還是又管了什麽不該管的閑事?”


    傅滿倉連忙擺手,“我這一向都老實規矩著呢!隻是——隻是年前我背著你給家裏頭老娘寫信,說你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這不算了時間差不多了嘛,昨收到老娘的信,裏頭問你生了沒有?是男是女?我這不正抓瞎嗎,正想挑個日子和你到慈幼局裏走一趟領個孩子回來養!可巧一進門竟聽丫頭說家裏來了幾個生客,我擔心你有什麽事就躲在抱廈裏頭偷聽來著。”


    宋知春噗嗤一笑,道:“你指量我是傻的呢?這回你老家捎來的東西裏有好幾件小孩子的衣服,一看就是你老娘的針線,我就知道定是你在信裏頭胡亂說了什麽!”


    傅滿倉長舒一口氣道,挨了踏腳邊坐下道:“原來你都知道了呀,害得我一天到晚地提心吊膽。你說我老娘一天鹹吃蘿卜淡操心,說我沒兒子怕絕了我的後,非要送個什麽遠房的侄女過來給我做妾。我沒法子,就說你早有了身孕,隻是怕歲數大了胎裏不好坐穩,就誰都沒說。幸好是隔得遠隻能書信往來,要是住得近,這老太太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怕是要愁死我了?”


    吧啦吧啦說得正歡的傅滿倉抬頭就看見宋知春一臉悵然,心裏就咯噔了一下,小心地問道:“我又說錯什麽了?”


    宋知春搖搖頭,黯然歎道:“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沒能給你生個一兒半女。”


    傅滿倉心疼得直哆嗦,跳著腳道:“你說你怎麽老在這塊轉悠呢?我們老傅家又不是隻有我一個兒子,還有我大哥呢,我大哥的兒子都能上山套鳥下河摸魚了,這回信裏頭說大嫂肚子裏又有了一個,老傅家的香火斷不了。要說怨就該怨我,那年要是我跟你一路,你也不會傷了元氣,到現在身子都沒好利索……”


    這傅家和宋家在老一輩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識,隔條河住著。傅家老爹一輩子安於田莊,空閑了就走村竄戶做個貨郎,天長日久憑了老實厚道就積了一筆身家,送了兩個兒子進了學,小小年紀就都中了秀才,十裏八鄉遠近聞名。宋家爹爹就是宋四耕,他仗著有把好力氣就從了軍,幾年下來也混了個小小的什長。


    有回宋四耕回鄉探親時恰好遇到剛剛讀書歸來的傅滿倉,心裏喜歡的不得了,就幹脆和傅家老爹定下了兒女親事。一轉眼,十來年過去傅家老爹過世,傅太太不擅經濟隻會坐吃山空,幾年的工夫家裏就入不敷出了。那時正是傅家大哥要考舉人的時節,十六歲的傅滿倉心一橫就脫了秀才的斕衫,操起了傅家老爹的老本行當起了貨郎。而宋四耕因為武勇一路青雲直上當上了寧遠城的守備,兩家的地位頓時懸殊起來。


    回憶起了當年的事情,宋知春抿嘴一笑:“每年我的生辰都會收到奇奇怪怪的小物件,我娘說這傅家小子每回都在我家門口瞎轉悠,就是提不起膽子來上門,每回看著都急得她牙疼。還說要是我十八歲時這小子還不敢來下聘,就在街上給我來個拉郎配!”


    傅滿倉也是滿臉溫柔,“每回你娘都讓人給我端酒端菜,我心裏頭明白你娘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你是啥心思?看不看得起我?總想著要親口問你一句,心裏頭才踏實。要是知道你老早在等我,我半夜都會跳你家牆裏去!哎,後來聽說你家出事了,我緊趕慢趕到了你家門口,就見你拿了個大門閂子正在打那些搗亂的小混混。那時我就在想,有這樣厲害能幹的媳婦兒,我真是夫複何求啊!”


    宋知春睨了他一眼,“我還以為把那個傻小子嚇跑了呢,誰知道他又巴巴地黏了上來,攆都攆不走!”


    傅滿倉歎了一聲接道:“什麽攆都攆不走,接了你父兄盡皆陣亡的信兒,誰知道你會有那麽大的膽子,一個女子單槍匹馬地就衝去了寧遠關。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處就是沒來得及攔住你,害得你受了那樣嚴重的傷!”


    宋知春緊緊地抱住丈夫,“那時我一心隻想多殺幾個北元人為父兄報仇,誰知道會遭暗箭射傷。要不是你費力找尋,我大概會被埋在那些死人堆裏再也不見天日了!”


    想起昔年的往事,兩人有些傷悲又有些甜蜜。


    彼時,寧遠關軍情緊急,到處都是傷亡的軍士。宋知春的箭傷又傷在小腹,那些軍醫又都是男人,哪裏肯空閑下來醫個女人。還是傅滿倉背著她,到城裏滿城轉悠才找到個會些醫術的穩婆,這才救了宋知春的一條小命,也許就是那回過重傷勢的遺患讓兩人成親十載都沒有兒女。


    傅滿倉柔聲道:“想是這個孩子本該就是我們生的,隻是托生了別人的肚子,要不怎麽這般正正巧的時候來了我們身邊,日後我們好好養大她,給她找個知冷知熱的小女婿,我們一家四口過甜甜美美的小日子!”


    一番話說得宋知春心頭熱絡得象團火,聲音悶極象要哭出來一般,“恩,都是為了我……,那你娘那頭又怎麽說,如果她知道是個女兒,怕不又要給你塞個什麽表妹過來——”說到後來,宋知春自己倒忍不住醋了起來。


    傅滿倉“哈哈”一笑,胸脯拍得山響道:“莫怕,隔個兩三年,我們又去抱個男孩當我們生的,保管我老娘啥話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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