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反間


    銀樓裏,衣香鬢影金簪銀釵交相輝映,或妍或素的衣裙隨著女人們的走動上下翻飛著。


    華服和珠寶自古便是女人的另外一張臉,有時候會是比男人更讓人安心的東西。所以每一個老的少的見了這些獨具匠心的首飾,都會不自覺地兩眼放光。趁著眾人忙碌間,青布襖裙的仆婦退出人群,悄聲問道:“發現什麽不對沒有?”


    換了一身裝扮的年青丫頭苦聲道:“你說過要外鬆內緊,所以今早我從卯時天不亮起就盯著門口,外麵幾條主要路口也撒了釘子。除了幾個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進進出出,那位大曾氏的影子都沒看到,與那位徐直徐大爺身形相似的男人更是沒影兒!”


    青衣仆婦正是廟子鎮小宅裏的田媽媽,她也沒料到今日竟然會一無所獲。心想大概是那人發現哪裏出了問題,所以才不敢現身。於是皺眉道:“大人好不容易脫開身過來,想以小曾氏作餌誘那大曾氏出來,好親手抓獲內奸徐直以絕軍中後患,你等千萬莫要大意!”


    年青丫頭抬頭望了一眼,正好看到那穿了一身胭脂紅鵝頸紋妝花緞長褙子的婦人嬌聲笑語,欲語還羞的臉上眼波似水情意重重。心底不由暗罵一聲狐媚子,不知羞的下賤東西。她自是不知道相隔不過十來步遠的的地方,還有人與她在緊盯著同一個目標。


    銀樓裏那扇六條烏木屏風後,傅百善死死地扣緊了荔枝欲往外奔的身子。


    今日天氣清明,自那人一進來,投過來的第一道身影,開口說的第一個字開始,她就知道那是裴青,是爹爹臨走前為她正準備訂下的未婚夫婿。


    那人幾個月前還在和她在傅家老宅互許鴛盟互換信物,而今卻伴在另一個女子身邊情意纏綿,真是一種莫大嘲諷。對了,他們還有一對龍鳳雙生子,叫玲,叫瓏,都是古時美玉相擊時發出的清越之音。無不是讓人歡喜的字眼,從中可以窺見父母對這對孩子的珍愛與期許。


    大堂上令人頻頻側目的婦人終於心滿意足地選好了首飾,一行人迤邐地往外走。在下樓梯時婦人仿若不經意地趔趄了一下,身旁的男人適時伸手扶住她,婦人嬌羞地趁勢躲入男人的懷中。在旁人的眼裏,這真是郎情妾意的一對,恁地般配無比。


    婦人上馬車時偏不要仆婦攙扶,撒嬌賣癡非要男人將她扶住。男人似是有些無奈卻沒有說什麽,最後還是將她扶上馬車。臨走時那男人腳下步子一滯似有所覺,回頭望了一眼。所見處卻隻是一片棕黃的竹簾,並無絲毫的異樣。


    竹簾後的傅百善沉靜地望著漸遠去的背影,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荔枝急得雙腳直跳,壓低聲音問道:“姑娘為何攔住我去打那個騷狐狸,拚著我這把力氣,定將她打得從此見不得人!沒見過這般不要臉麵的人,大庭廣眾之下就敢往男人的懷裏撲,那邊的一位太太看見了牽著女兒的手就往外躲呢!”


    傅百善苦笑一聲終於鬆開了鉗製,臉上卻有一絲惘然若失,“然後呢?你把她打死了,那她膝下的孩子呢?長大了會不會來找我為母報仇,那是七符哥的孩子,你說到時他會幫我,還是幫那對孩子?”


    看著荔枝幾乎赤紅的雙眼卻啞口無言的樣子,傅百善仿佛極累一般垂下濃秀的眉宇,纖長的眼睫毛在她瓷白的麵頰上投下一道青色陰影,“就這樣吧,此事到此為止,上天讓我看到這一幕,興許是注定也說不準。回去後對家裏人誰也不要說,省得讓她們擔心!”


    荔枝咬牙切齒道:“沒想到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也這麽貪花好色,男人都是一個德性,虧得家裏陳溪和他老娘把裴……誇得像一朵花。”她自來忠心,早視姑娘如同親人一般,所以看見這一幕比誰都生氣,此時連那人的名字也不願意再提了。


    傅百善也不願相信,可是那女子嬌矜清脆的笑聲時刻縈繞在耳邊,那對下樓梯時緊緊依偎的身影深深刺痛了她的雙眼。那是被男人放在手心裏才能有的肆意,那是被男人寵愛才能綻放的明媚笑顏。


    有些人,不是蒙上眼睛就可以當做沒見過。有些事,不是捂緊耳朵就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心慌意亂之下,傅百善便沒有注意那女子的容貌似曾相識。店家夥計重新上過的茶水有些燙,她一個不小心就傷了舌尖,也許還被燎起了水泡,誰知道呢?很久之後,她回想起這一天,除了那嬌脆的笑聲,其餘隻是一團模糊,還有心口那處鈍鈍的疼痛。


    又過了半個時辰魏琪依舊沒來,傅百善幾乎要以為今天這一幕是這位手帕交故意讓自己看到的。是啊,魏琪肯定是知道了什麽,又不好宣諸於口,幹脆就讓自己眼見為實,既讓事實勝於一切雄辯,又免去了自己的一些尷尬和難堪。


    傅百善抬起頭,目光逐漸堅定。


    不能倒下,絕不能倒下。家中爹爹音訊全無,娘又大病初愈,兩個弟弟遠在登州治病,這個家才搬來青州不久,連起碼的根基都還沒有紮穩,連最起碼的人脈都還沒有打開,還要人繼續守護。


    大堂上的夥計們正在收拾桌上殘餘的茶水,掌櫃站在一邊細細寫下玲瓏二字。隨意挑了兩隻簪子和發釵的傅百善見了讚道,“這字寫得可真好,可否送予我!”


    掌櫃得意於自家練了近二十年的字竟然真的有人賞識,自不會吝惜一點筆墨,隨手將紙卷好遞過來。又客客氣氣地將人送到門口,心裏不無遺憾地想到,這位個頭高挑顏麵素淨的姑娘倒是知書達理。第一眼不覺得如何,仔細看幾眼之後竟是難得的一位美人,比先前那位有些媚俗的婦人可要耐看多了。


    等人都走幹淨之後,一個店裏的夥計抽空子穿過幾條小巷,推開巷子深處的一扇小門,裏麵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刻轉過身來問道:“鬧起來嗎?”


    夥計搖搖頭道:“沒有,悄無聲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按照你您的吩咐,我將那位姑娘引到視線最好的夾角位置,奉上茶點和圖冊。過了兩刻鍾後,您畫了圖像的那位太太和一位大爺就一起進來了。其間兩個人並沒有多少交談,大多是那位太太談笑說話,那位大爺隻是極少的回應了幾個字。”


    高大的漢子正是謝素卿,他饒有興味地問道:“就沒有說些別的?”


    夥計想了一下道:“那位太太問了一句兩塊寄名鎖上刻什麽字?那位大人就說一個刻玲,一個刻瓏,玲瓏環佩的玲瓏!然後又說隻選兩支銀質的就行了,男孩的上麵鏤刻魚曽,女孩的上麵鏤刻花草,莫要鑲嵌珠玉寶石,以後要是讓孩子誤吞了可就麻煩了,就沒說什麽了!”


    謝素卿雙目異彩連連,沉下聲又追問道:“先進銀樓的那位姑娘什麽反應?”


    銀樓夥計顯然記性極好,接著道:“一直到那兩人走出門,那位姑娘都沒說什麽,倒是她身邊的丫頭好似氣得不行,想要出去打那位太太,說她是狐狸精變的。再然後,另有人進去奉茶,我不好再站在門口,所以也就聽不清她們說什麽了。”


    過了一會兒,夥計又想起一件事道:“這姑娘走時買了幾件首飾,然後說掌櫃的字寫得好,把他寫有玲瓏兩個大字的字帖給要走了!”


    謝素卿聽得一陣心花怒放,雖然事情沒有按照先前的安排走,但是曾淮秀臨場發揮的唱念做打顯然更加精彩。自方知節死後這女人就立刻反穿羅衣改換門楣,這才多久的日子連孩兒都生下了,果然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叫人玩味的是傅百善沒有當場發飆,也是,畢竟是未嫁的大家閨秀,即便和裴青定下了親事,可是要讓她一個黃花閨女赤膊上陣,與一個娼妓搶男人也忒難看了些。隻看她臨走時特意找掌櫃要了那兩幅寫了孩子名字的字帖,不用說,這顆釘子已經紮下根了。


    重重賞過報信的夥計之後,謝素卿信步踱到窗前,看著外麵一片荒涼的小院子,心裏不無陰暗地想到——裴青啊,裴青,你一意孤行非得要和我撕破臉,將我逼退得在這繁華中原再無一寸立身之地,最後還想利用曾淮秀將我誘捕,卻決計想不到我會趁機倒打一耙,讓你折戟在這小小的反間計裏吧?


    等到你心心念念的傅家姑娘和你坦言攤牌之時,你還會如此鎮定自若嗎?你在眾人麵前一直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扒下這層偽善的皮毛後,其實你跟我一樣,隻是苟活在這世間勉強披了一層人皮的畜生罷了!


    此時被他人惡意揣測的裴青將曾淮秀送回院落後,越想越覺得事情有蹊蹺。


    平常他過來得少,兩個孩子出生之後,他也隻是多探看了兩回,都是當天去當天往返,從未留過宿。曾淮秀以為自己是有孕在身,對於這件事倒是從未懷疑過。謝素卿的性情狡詐如狐,若非想知曉其確切音信,今日他也絕不會走上這一遭。


    今日在銀樓裏曾淮秀一反常態,不但行事張揚驕縱,在大庭廣眾之下還故意和自己舉止親密,好似故意引人探看一般。裴青心中無鬼自然不懼,但是心裏還是隱隱覺得有什麽地方是自己疏漏了。仔細回想都無所得,這回沒有將善謀劃的謝素卿抓住,想來這一貫謹慎的家夥又逃過一次。


    裴青吩咐幾個手下依舊盡心盯住此處,現在他已經肯定對方已經發現了什麽,那封被焚毀的信裏到底寫了些什麽內容?騎在馬上風馳電掣地往青州大營奔回的時候,他不由在心裏暗暗猜想。


    嗯,勢必是極為緊要的東西,一定要設法知道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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