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獨醒


    三月初九,宜納彩,宜上梁,宜壘灶,宜行商。


    巳時三刻,常知縣父子由媒人陪同,吹吹打打帶著十二抬披紅掛彩的聘禮前往傅家老宅。這是納吉的最後一步,敬贈女家,行納聘禮,戴戒指、祭祖,完成訂婚儀式,女方則要設宴款待男方親友及媒人。


    待宴畢,女方把男方送來的禮餅禮糖向親戚、鄰裏、朋友廣為散發,向他們報告女兒結婚的喜訊,而接到禮糖禮餅的親友在新婦結婚出嫁時,都要贈禮品或禮金致賀,俗稱“添妝”。


    女方送喜糖喜餅,送的越多,收到的添妝禮物和紅包就越多;親友收到女方送的喜糖喜餅越多質量越好,回賀的禮就要越大,這樣一來女方的收獲益豐麵子也大。女方收到添妝的錢物都是自家的收入,是全部計入嫁妝冊子裏的,和聘金一樣意味著女兒的身價。


    呂氏忙得腳不沾地,恨不能立時生出三頭六臂來,將家裏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往日看別家主婦做這些事情全然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怎麽輪到自己了就這麽多千頭萬緒的瑣事?雖忙得如同陀螺,但是看到院中逐漸堆積起來的嫁妝,心裏還是忍不住樂開了懷。


    吩咐了幾個婆子將這些東西仔細看好,呂氏站在台階上誌得意滿地想著,這件婚事終究是塵埃落定了,日後自己就是板上釘釘的青州府知縣的親家。這走出門去,誰不高看幾眼!她轉頭問大兒媳,“二房那邊的回禮過來了嗎?”


    夏嬋暗自撇嘴,卻還是捺了性子端了笑顏答道:“珍哥妹妹身上有孝沒在家裏,依舊在外頭莊子上住著,走前給蘭香妹妹備了一對蝴蝶雙喜嵌寶石赤金長簪。二嬸嬸前些日子累著了,一時有恙出不得門,所以申時就派了荔枝姑娘過來送了五百兩的現銀,還帶話說蘭香妹妹的好日子到了再過來觀禮!”


    呂氏眼前一亮,要知道她給女兒置辦的嫁妝一共三十六抬,連衣裳、首飾、布匹、家具全加在一起,滿打滿算才二千兩出頭。所以這二房母女的添妝禮不可謂不厚。但是轉念一想到那位曾姑姑從黃樓巷二房新宅出門子時,那密密匝匝分量十足的五十四抬嫁妝,心裏登時就有些不滿。


    “宋氏行事從來都是隨心所欲沒有章法,那曾氏不過是她一個才認的半路妹妹。原先還是她拿銀子給女兒聘請的教習姑姑,如今出嫁時都陪送了鋪子田莊。我家蘭香按說才是嫡嫡親的侄女呢,才送這麽點銀兩,也不怕惹人笑話!要是她二叔還在的話,少說也要拿一千兩出來添妝。”


    夏嬋幾乎氣笑了,忙拿了手帕捂住嘴角。


    原本傅百善打傷了她的親哥哥,她應該和呂氏一樣對二房同仇敵愾,可是時日一長她也看出來了,二房的人生性磊落不屑算計,一心隻想關門過自已的小日子,根本就懶得理會不相幹的人。傅大老爺、呂氏、傅姑媽、夏坤的種種之於她們不過是衣角邊上微不足道的殘花碎葉。


    深籲了一口氣,夏嬋笑道:“娘可想差了,二嬸嬸送的添妝禮可是親戚當中最重的,象前麵東城族長太太隨了五十兩的禮,隔房的三叔母家隨了二十兩的禮。那些蘭香同輩的姐妹也隻是送了一些自家做的手帕荷包,珍哥送的那對赤金長簪聽說是蘇杭那邊的做工,少說也要八十兩銀子。你若是這般計較讓二嬸嬸和珍哥妹妹知曉的話,人家心裏頭怕是會有想頭的!”


    呂氏的性子向來是沒占到便宜就是吃虧,是無事都要攪三分的,心裏把曾姑姑和蘭香的嫁妝作了比較,越發覺得自己占住了理兒。


    聞言抬頭冷哼道:“再過幾天就是珍哥的及笄禮,他們對我不敬,就休要怪我不給她顏麵。他們一家子初來乍到,能有個什麽熟識的人?這正賓一職肯定是安排的我,讚者是要族中未婚姐妹擔當,怕還是要請蘭香去才行。哼!到時你就說我病了,蘭香要趕製嫁妝也沒有空當,先假意推辭一番,我看她們還敢不把我放在眼裏!”


    夏嬋甚感頭疼,不知呂氏這種自信從何而來?隻得小聲勸道:“今日是常家人來下聘之日,客人們還在偏廳裏喝酒呢!這才是當下最緊要的大事,娘休要糾纏這些細枝末節,耽擱了好時辰就不好了,等會還要坐上席受禮呢!”


    呂氏卻是聽不進勸說的,越想越覺得自己的主意甚好。冬至那日她上竄下跳想將傅百善許配給夏坤,難得連一向不管家事的丈夫都覺得此法甚好,竟然破天荒地讚成了這件事情,結果卻被宋知春極利落的一巴掌攪得幹幹淨淨。


    偏偏那日宋知春的手勁甚巧,遠遠是看著駭人,呂氏其實不過是受了點皮外輕傷,連大夫過來都說傷處塗抹一些紅花油就是了。反倒是她肝火淤積,倒是可以吃些清淡的粥品下下火。羞惱的呂氏為著不好見人,硬是在床上多躺了十來天。


    想起那生疼的一巴掌,呂氏的臉頰和身子都開始隱隱作痛。心想這回可不是我拿喬,你們二房為了一點小事得罪於我,我的心緒本來就不好,難免有些頭疼腦熱身體不適,不趁此機會扳回些顏麵更待何時?到時候二房珍哥的及笄禮非要三請四催,再奉上厚禮自己才會出麵當這個正賓。


    婆媳二人說完話相攜而去,屋子梁柱後轉過一人,正是常知縣大公子,傅蘭香的未婚夫婿常柏。


    他在席麵上喝多了酒水,從茅房裏出來後遠遠就看到傅家的女眷。為了不失禮,就避到了花樹後麵,不想卻聽到了女人們私底下的議論。他皺著眉頭暗暗回想剛才聽到的話語,總覺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回到宴席上,常柏找到機會悄聲跟父親說了自己偷聽到的話。常知縣也是頗感意外,但是在別家的宅子裏不好多說什麽,隻得撫著胡須打斷道:“這件事回去再說,我找個人仔細問問,這傅家大房和二房的關係到底怎麽樣?”


    常知縣不愧當了青州府十年的父母官,不到半天工夫就將事情打聽了個清楚。他把兒子叫到書房歎氣道:“我讓底下的一個衙役花了十兩銀子找到傅家大房太太呂氏身邊一個貼身服侍的婆子,才知道前些日子冬至時節發生了一件大事。”


    呂氏是怎樣為將傅家二房的財產留在傅家,怎樣慫恿丈夫和婆母將二房的傅百善許配給傅姑媽的兒子夏坤——一個連秀才都不是的童生。


    這樁婚事連族中老人都覺得不妥,於是出言阻止。不想傅家大老爺不知是魔怔了還是怎的,偏要一意孤行仲成此事。二房太太宋氏不滿大房的越俎代庖,一出手就將始作俑者的呂氏打暈了。偏偏那個夏坤還在大堂上言辭不敬糾纏不休,傅百善一怒之下把夏坤也打傷了。


    常柏聽著父親的轉述,一時不由得目瞪口呆。


    他雖然猜測到傅家大房和二房有些不合,但是沒想到兩房矛盾竟然如此之深,竟然勢同水火。心裏不免有些悔恨,“我之所以想娶傅家大房的傅蘭香,就是想利用她是傅百善堂姐的身份,日後再與秦王殿下不露痕跡地搭上交情。如果這兩房之間互不待見,甚至還不如平常人家,那我還有無必要娶這個女子?”


    常知縣也有些懊悔不已,“傅家老孺人做壽之時,我看傅家兩兄弟行事頗有章法,就偏頗地以為他們必定是相處極融洽的。不想卻是看走了眼,這大房的呂氏心術不正咄咄逼人,想趁傅二老爺不在的時機謀奪人家的家產,偏又手段低劣讓人瞧出了端倪,真是愚不可及。”


    雖說還沒有最後成禮,常柏卻已經算是傅家大房的女婿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聽了父親的話也覺得有些羞臊。


    常知縣喟歎一聲,“二房的宋氏又性如烈火寸步不讓,那傅家的二姑娘又不是吃素的,肯定是相幫自家的親娘。這要是日後真成了秦王側妃,隻怕第一個下手收拾的就是這位不知所謂的呂氏,而呂氏又是你的丈母娘,這真是一團亂麻!”


    常柏聞言便不免心慌意亂,忙起身道:“可否尋個理由將這件婚事作罷,日後傅家兩房真要敵對起來,我真是沒吃著羊肉偏惹來一身騷。秦王殿下興許鎮得住這位傅二姑娘,我們常家可得罪不起她!”


    常知縣睜了一雙稍顯渾濁的眼睛沉穩道:“遇事怎能如此慌張?你要此時斷了傅家的親事,落在有心人的眼裏難免會說你涼薄,日後在官場上定會受人攻訐。他們兩房再大的矛盾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枝筆寫不出兩個傅字。”


    常知縣又仔細尋思了一會兒,捋了下頜的胡須道:“你先穩住,我找機會跟傅大老爺私下透露一點風聲,就說有京中貴人心悅他的侄女,日後的前程還遠大著呢!他也是做過京官的,這點人情世故應該還是有的,日後怎麽跟二房相處就用不著我去教了吧!”


    常柏的臉上浮現出佩服的神情,展顏笑道:“父親果然是高手,這一招四兩撥千斤的春秋筆法果然微妙。傅大老爺隻要不蠢,就應該知道他的前途全部寄於傅二姑娘的一念之間。傅二姑娘高興了,他才能有好日子過,那麽我也還是認他當我的老丈人的!”


    父子兩人躊躇滿誌地相視一笑,都頗有些自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輕鬆和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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