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 懷良


    驛館的主事送上來一封請帖,徐直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裏後,醉眼一眯精光立現。


    這幅尺長請帖製作極為精美,所用紙張竟是世人難得一見的描金五色蠟箋,他少年時在赤嶼島整整三年的艱苦訓練中,天文地理經史典籍無一不涉獵,自然懂得如何鑒別紙張書畫的優劣。


    這種描金五色蠟箋製時在桑皮紙麵上用膠粉施以細金銀粉或金銀箔,使之在彩色粉蠟箋上呈金銀粉或金銀箔的光彩,紙張四角又用泥金描繪山水、雲龍、花鳥、折枝等圖案,因其製作工藝複雜繁瑣,所以成品在尋常市麵上流通極少。


    此紙表麵光滑透明,具有防水防蟲蛀的功效,書寫繪畫後墨色易凝聚在紙的表麵,使書法黑亮如漆。文人墨客得一幀便如獲至寶,輕易不肯示於人前,此時卻被用作了尋常得見的請貼,真真是另種意境的豪奢做派。


    請貼內是一筆極有意境的飛白:賢弟台鑒,久違懿範又經匝月,隻歎俗塵蝟集不得閑居,然秋雨梧桐繾綣此心,奚不能寤寐係之也!日來稍獲空閑,欲邀三兩知己陋室夜話,暢敘幽情以慰離索,未知足下能否惠然一顧否?若蒙棹雪而來,兄則掃榻以待!


    徐直用尾指摩挲著請貼最未的朱砂紅印,眼裏神情莫名難辯。


    主家所居是山間一草廬,新雪初至蒼翠的林蔭小道上,是三兩披蓑衣踏木屐的踽踽身影,正是徐直一行。抬眼望去,遠遠地便瞧見草廬下一位帶冠的中年男子,身穿三重靛紫長帶紋的四白直衣,下著雲立湧紋的冬袴,左右衣襟上配有胸扣和菊綴結,足上是二趾錦襪。看見賓客到了,他微微頷首為禮。


    盧四海一驚,扯著身邊徐驕的袖子小聲道:“這人不是那個什麽四國使臣熊野水生嗎?怎麽忽然搖身一變成了懷良親王?”


    徐驕沒好氣地扯回袖子,“你問我,我去問誰?興許這些王公貴族就喜歡這樣換個身份微服出遊?”


    草廬裏陳設簡單四壁通風,放了暖爐也感受不到什麽暖意。懷良親王卻如坐高堂般閑適,親手斟了一杯熱茶,遞過來道:“這是你們中土雲夷上的大紅袍,我很喜歡,特意煮了讓你嚐嚐!”


    徐直啜了一口芳香甘醇的茶水,抬頭便開門見山,“你繞這麽大的一個圈子,必定不會隻請我喝杯茶吧?”


    懷良親王是一個極儒雅的人,雖然已過而立之年,笑起來眼角也有了細微的紋路,但是其風儀望之令人難以忘懷。麵對著徐直的質問,他絲毫不以為忤,執著一把繪了雲海的折扇悠悠道:“你知道你是我表弟嗎?你的父親與我的母親是嫡親的兄妹!”


    看著徐直默不做聲,懷良親王微微一笑,“看來你已然知曉了,那你是否知道你的父親是我親手所殺呢?”


    徐直耳際一陣轟響,在來途當中他曾遐想過,若是遇到自己的殺父仇人該如何,卻決計沒想到這人一照麵就直截了當地捅明此事。雖然生父與自己直如陌生人一般,但真要是如實,那兩人之間的確有深仇。


    懷良親王眼中笑意更深,搖著手中折扇緩緩道:“我的舅父就是你的父親北條有道,從小就是一個有大誌向的人,年輕時就走遍了這四山五水。因為仰慕中土文化,他化名徐有道在中土內陸遊曆,在那裏他結識了很多優秀的人,其間就有你的母親。他曾經寫信回來,說遇到了這世上最可愛的女人!”


    懷良親王的語調緩慢,好似想字斟句酌地更恰當地用漢字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雖然腔調有一絲怪異,但是聽起來並不令人感到厭惡。


    “北條家族是四國伊予的一個二流世族,我的母親因貌美溫柔聲名遠播,被天皇所聞納為女禦,隔年就生下了我。宮中權勢傾紮,我母親空有美貌卻無心計,遇事隻會抑鬱哀泣。父親有了新人自然早把她忘諸腦後,直到我十二歲時,母親終於一病不起,是舅父星夜從中土趕回來陪在我的身邊。”


    想是回憶起昔日的難堪過往,懷良親王眼中瑩瑩有淚光閃,“舅父陪著我度過最難捱的時日,教我習射擊劍,又散盡北條家族百年的家財為我招募親信,殫精竭慮更象是我的親父。中土到日本國這條海上貿易線是他親手開辟,為的就是有大量的金錢能夠源源不斷地湧入我的府庫。”


    徐直抓緊了杯盞,那時的自己恐怕剛剛呀呀學語,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跟隨母親為下一頓的溫飽生計發愁。


    懷良親王垂下細長的眼瞼,“我的得意忘形引來了中宮所出的奈良親王的嫉恨,他靠著父皇的寵愛一舉搶奪了海上貿易線的主控權,赤嶼島的老船主見風使舵,不顧信義轉頭就投進了奈良的懷抱!這還不算,那年九月十三的觀月節奈良步步緊逼,假借父皇的名義賜下一盤糯米餅!”


    徐直聽得手腳僵直,知道必有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發生。


    果然,懷良親王長歎一聲低垂了頭道:“我知道奈良必定不懷好意,又不敢明言拒絕生怕觸怒父皇,正猶疑間舅父起身將那盤糯米餅端至麵前,三五下就吃得幹幹淨淨。未過三刻,舅父脖頸粗大雙目凸出,糯米餅中果然含有毒物!”


    室內靜謐,隻聽得見男人略微傷感的聲音回蕩,“舅父見多識廣,說這就是鼎鼎有名的傀儡香,中之者心肺盡皆畏縮,手腳日漸沉重頭腦卻清醒依舊,如同無人操縱之人偶絲毫不能動彈,他寧願死也不願落到那般可憐下場。我聽了之後,就取下腰間短匕親手結果了他的性命!”


    草廬外的飛雪如鵝毛般絮絮而下,盧四海和徐驕同幾個親信束手站在廊下,又不敢跺腳取暖直凍得雙頰通紅。而對麵那些隨侍的日本武士,渾身上下隻著一襲夾衣,雖然個頭都不如何魅梧,卻個個目露警惕虎視眾人。


    懷良親王以扇摭目,似要掩飾自己的失態,良久才又開口道:“父皇知曉此事後為恁誡奈良任意忘為,將伊那港還給了我。我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重金購得的傀儡香帶到赤嶼島,交給了那裏用得上之人。後來的事你大概也知曉了,上任老船主不久就不治身亡,我也算把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給清除了!”


    徐直頭腦一陣暈眩,他也算經曆過大風大浪意誌堅定的人。慢慢回想起那些日子裏老船主的日益消瘦,一晚接一晚地咯血,果然是像自己原先猜想地那般是中了巨毒。哆嗦著指尖摸過麵前的茶盞,卻見裏麵已經空空如許。


    懷良親王手裏輕輕敲擊著扇尖,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聽說你父親走後,那位老船主待你若子,這可怎麽辦好?兩位至親都死於我手,可想要報仇?”


    徐直忽然心裏凜然。


    從進屋起到現在談話的節奏竟被這人一手掌握,而自己的心神也隨了他的言語上下起伏。小心斂了心神,把玩著杯盞上凹凸的細膩紋路道:“你如此費盡口舌,不外乎想告訴我兩點:一是老船主該死,二是我的生父是甘願替你而死!”


    懷良親王詫異地望過來一眼,臉上始浮現真心實意的笑容,誠懇道:“留下來吧,這裏才是你真正的家鄉,四國北條家族惟餘你一條純正的血脈。我將伊予的銀見山給你,那裏有豈今為止發現的最大一座銀礦,你將有用之不竭的金錢,享用不盡的榮華!”


    封疆裂土是每個男人的終極目標,徐直不禁怦然心動。


    懷良親王顯然很愉快,雙目湛然有神,“我要你做我永不背叛的大後方,我才放心將我的後背袒露與你。我的幾個兄弟鼠目寸光,隻會盯著腳下的一塊地,孰不知在隔海相望的地方還有廣袤的處女地等待我們去開發。你的父親曾對我說,南人都生性懦弱貪鄙好財,若是有一支刀尖斧利的奇兵,中士……就是我們餐盤中的魚肉!”


    似乎對自己無比自信,懷良親王做了一個緩慢攥緊拳頭的手勢,毫不遮蔽的野心乍然外露。徐直忽地覺得那被攥緊的是自己肚腹內的一顆心,意圖封疆裂土的歡喜之情就僵在了臉上。


    懷良親王沒有察覺他的異樣,興致勃勃地站起身子,指著遠處的祖母山道:“天照大神勢必會佑我,舅父歿後十年又將你送至我身邊。放心留下吧,將富泰號上的硫磺、兵器、箭笥全部卸下,再派個信得過的人回赤嶼島作為你的代表,我會讓這艘船裝上等量的銀礦,跟隨我的人統統都會得到豐厚的獎賞!”


    看著對方眼中的狂熱和期許,徐直腦中混亂象個孩子一樣無措,囁嚅了一下道:“讓我再想想……”


    許是想不到會被拒絕,懷良親王微微皺眉後有些悵然若失,襴裾下的白色單衣忽地現出幾道順滑如刀痕的褶子。良久他低頭不解道:“中土的官府在通緝你,赤嶼島的人想借我的手鏟除你,你究竟還有什麽舍不下呢?”


    一時間,徐直心頭如亂麻,隻得強笑道:“容我再想想!”


    懷良親王深深地望他一眼,從案幾的匣中取出一塊雕刻精美的銅牌道:“這件東西你收好,可以方便你到處行走。四處去看看吧,你的家鄉伊予國一年四季都很美,作為人子你應該去參拜一下北條曆代家主的牌位。我想,他們應該很期待你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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