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八章 泄憤


    “咚”地一聲,水手們把好不容易抓到的人重重地掀在甲板上。


    盧四海趴在甲板上,肩胛骨處的傷口因為海水的浸泡變得蒼白,大概因為疼痛眼皮不時抽搐著,發須亂七八糟地耷拉在臉頰上,看起來虛弱且可憐。但就是這麽一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兩刻鍾前一刀就戳中了徐直的要害。


    盧四海今日抖著膽子做下了天大的事端,本想仗著一身好水性趁亂溜走。隻要踩水半日,那裏有座無名小島自有人前來接應他。等他拿了厚厚的賞金,再接了家人一起輾轉返回中土,改換名姓置下家宅田產鋪麵,不過幾年他也會過上昔日曾經豔羨的好日子。


    一擊得手之後,盧四海心裏是極為慌亂的,但是隻要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在前麵招手,心裏的那杆秤就自然而然地傾斜了。就在他暢想著好日子的時候,後背卻好似被大力猛地一錘,然後他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錐心的疼痛,整個身子像是漏了氣的皮囊,再也無力氣向前方遊了。


    水手們用漁網將他兜住的時候,盧四海甚至有些慶幸,要是以他目前的狀況,隻怕還沒有到那座約定的小島,就會因為身上的血腥味引來深海裏吃人的鯊魚。他受傷後開始時因為試圖逃脫,嗆了太多的海水,肚腹一時大得像簸箕,半側著身子像條瀕死的魚吭哧吭哧地吐著水泡。在底倉歸整貨物的徐驕此時才得了信,上來一腳就狠狠地踩在他的臉上。


    徐驕赤紅了眼睛,幾個水手都攔不住他暴怒的身形,“盧四海,你是良心讓狗給吃了,五爺哪點對不住你?你不過是島上下賤的力夫,是五爺給了你恩惠,提拔讓你在他麵前當差,你就是這麽報答他的。昨個五爺還跟我說,等回去了就讓大家夥好好休息幾天,還要給大家夥發雙餉,還說要給你和我另外包個大紅包,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


    裴青伸手攔著徐驕胡亂舞動的胳膊,蹲在地上問道:“是誰派你來刺殺徐直的?你跑這麽快,前麵大概有接應你的人吧?你等了這麽久才下手,是不是看到船要到赤嶼島,不好跟你的主子交代了吧?”


    盧四海緊閉了嘴巴一個字不吭。


    裴青伸出兩根手指緊緊鉗製住盧四海的下頷,切齒怒道:“你一個小小的船上水手,有膽子幹下這事,所為不過是錢財二字。隻是現下你要搞明白,有銀子也要有那個命去花。以你現在的傷勢,我根本不用做什麽,你就活不過三個時辰!”


    盧四海本是個壯實的漢子,下巴被裴青揪住之後,竟然半點動彈不得。嗚嗚扭動了一會,才囁嚅吐了幾個字,“是,是我跟徐直有私怨,他總是看不起我,總是指使我去做這做那,我心裏不舒服就想報複他……”


    裴青俯下頭眼角微微發紅,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有私怨,就能弄到百金難求的毒物抹在匕首上?徐直是做了多大的孽,是燒了你的祖宅還是殺了你的老爹,你如此處心積慮隻為私怨,說出來是糊弄小孩子呢,真是一派胡言!”


    盧四海以頭搶地連連喊冤,卻是再不肯多說什麽了。


    徐直意外身死,原本的許多計劃就要擱置。裴青心中生怒一時氣得臉色鐵青,欲要施加手段出來逼問,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有些不好動手腳。抬頭望了傅百善一眼,就見她也悄悄搖了搖頭以示不讚同。也是,燈籠鋪子裏老實巴交的老馬怎麽忽然搖身一變成功夫利落的高手,這段事就不好抹煞過去,此時隻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曾閔秀無限愛憐地放下徐直的屍身,站起身子撫平裙子上的褶皺,走到一邊撿起那支襲擊男人後被丟棄在一邊的匕首,在盧四海的手指上輕輕比劃了幾下。方柔聲道:“我知道這刀子上抹了毒,卻不知道抹了什麽毒。我要是不小心切一根下來,不知道這毒在你身上幾時才會發?”


    俗話說惹誰都不能惹瘋女人,盧四海的眼睫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正在尋思該不該把實話說出來,耳邊就聽見一絲淩厲的風聲,睜眼一看就見那匕首尖就正正紮在他的手指縫的中間。女人捂嘴笑了起來,眉眼裏滿是冶豔風情,紅唇一張一合,“哎呀,怎麽紮偏了,放心下回不會了!”纖長細膩的手抓住匕首,眼看又要狠狠地往下戳。


    盧四海一驚,他自然知道那匕首上的毒物是何等厲害。他從那人的手中接過這物時,一時好奇就弄了條才出生幾個月的小狗實驗。沒想到一刀下去,那狗雙腳彈跳幾息之間就死了,連流出來的血都是烏紅的。


    他看著那寒光爍爍的刀尖終於感到害怕,方才殺人時的膽子半點不剩。懦弱地縮了下身子,低聲下氣地顫聲道:“我也不想的,是……,是二當家抓了我親弟弟當質,說福泰號返航時聽不到五爺的死訊,就把我弟弟的死訊親自捎給我!”


    曾閔秀眼眶裏黑瞳猛地睜大,將手中匕首狠狠地紮進盧四海的大腿,厲聲嗬斥道:“你弟弟的性命在我眼裏一錢不值,憑什麽要讓我男人給他讓道。放心吧,你既然這麽擔心他,等我把人找到,定會親自送他上路來陪你,讓你們兄弟倆在陰曹地府裏生生世世地相親相愛。”


    盧四海駭得肝膽俱裂,哆哆嗦嗦地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一臉的不可置信,“我……我已經說出了背後指使之人,你怎麽……怎麽還……”


    天色已然陰暗,陡起的海風吹得女人的衣裙獵獵作響。


    曾閔秀直起身子,舉著尚在滴血的匕首,麵如陰間的女羅刹,忽地莞爾低低一笑,“老祖宗都說過,這世上唯有女人和小人難養嗎?你說了又怎樣,不說又怎樣,我又沒答應不殺你。我等了整整五年,這個男人才把我放在心坎上,結果讓你一刀就給弄死了。嗬嗬,你說我要怎樣才能報答你的這份大禮?”


    盧四海左右張望,隻看見甲板上的人都是一臉的漠然,隻得倒撐著手掌不住後退。曾閔秀大步上前又是反手一擊,男人的胳膊立時就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支棱著。緊接著又是一擊,他的後背就劃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痕。


    盧四海哀嚎連連,他從來沒想到徐直身邊這個看起來嬌弱無害的女人,狠厲起來會這般歹毒。那每一記襲擊都沒有傷在要害,但是每一記都讓人痛在心扉。這樣下去,他沒被毒死卻先被痛死了。


    男人終於大聲慘叫起來,大腿和甲板摩擦的地方劃出長長的一道汙痕。曾閔秀緊緊攆在他的後邊,仗著一股子狠勁一刀接一刀地亂戳。很快,那人就變成了一個模糊的血葫蘆,連聲息都漸漸沒了。


    甲板上血跡斑斑直如修羅場,徐驕、傅滿倉,寬叔和一眾水手舵手都沒有吱聲,看著這個雙目赤紅難抑悲傷的女人泄憤。


    傅百善伸手抓住了裴青的衣角,低聲黯然道:“徐直雖算不上是個好人,對曾閔秀倒是不錯,也難怪她一時失常。隻是二當家鄧南暗中使計殺了徐直,此時回赤嶼島隻怕是個下下策!”


    這段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打破了裴青原本的計劃,他沉思了一會道:“若是島上的人知曉徐直已死,這些人包括你爹他們都不好從此處安然脫身。眼下隻有將福泰號暫時停靠在此處,我立時傳信回衛所,讓那邊派兵士過來接應。”


    的確,本來大家順利返回赤嶼島,有徐直壓陣,傅滿倉一行人與島上沒有衝突,借個道回中土是簡單至極的一件事。可現在徐直死了,裴青的身份也引起了有心人的懷疑,船上的人多且嘴雜,一切就充滿了變數。要是有人將傅滿倉一行人的底細稍稍透露給大當家毛東烈,這人為討好倭國的懷良親王,保不準還會做出什麽不可預知的事情。


    站在一邊的寬叔耳朵向來尖利,抄著手站在後頭接嘴道:“珍哥,忘了我的老本行嗎?這送信尋人的活計是我最擅長的,這位小哥要是不嫌棄我老胳膊老腿,這件差事就派給我得了!”


    裴青自然知道傅百善身邊都是能人,遂點頭道:“等會我寫封信,煩勞捎給鼇山衛的李大人!”


    幾個人站在一邊竊竊商量,徐驕楞楞地看著那個伏在地上的女人。曾閔秀沒有大哭,甚至淚水都沒有幾滴,可是在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心頭上的傷。所以她拿匕首去找盧四海泄憤時,才沒有人上前阻攔。


    徐直的死,對於女人來說,不謂是天塌了……


    傅百善上前拿過曾閔秀手裏的匕首,女人怔怔然地望著地上的一團血肉,臉上一滴淚水也沒有。她猛地回頭攥緊了傅百善的胳膊,眼裏是從未有過的執著和瘋狂,“珍哥,幫幫我,留下來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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