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五章 訓女


    崔蓮房沉著臉緊緊拉著崔文櫻的手,下了平頭黑漆馬車後,快步穿過雕刻了丈高福字的照壁,直到進了內室才鬆開。壓低了聲音道:“你什麽時候對……秦王起了遐思的?知不知道你今日丟醜差點丟到人家正妻麵前去了?”


    崔文櫻正摩挲著差點破皮的手腕,聞言仿若被雷劈一般,大駭道:“姑姑何出此言?我再無廉恥也知道那是我的……表哥表嫂,如何會去肖想那些?”


    屋子的槅扇窗子沒有關好,被一股亂舞的秋風吹得吱呀作響。


    崔蓮房盯了她幾眼,忽地展顏笑道:“我也沒有說你什麽,秦王殿下雄姿英偉,是京中數得著的好男兒,你看中他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隻是我彰德崔家的女兒再不濟,也不能自甘下賤去做人家的妾室,所以那些什麽蘇合香之類的體貼心思就不要再使出來了!”


    年輕姑娘被這話臊得臉都白了一大半,哆嗦著去摸桌上的茶水。誰想手心生汗膩滑,繪製了青花番蓮八寶紋的茶盞一個沒拿穩,砰地一聲就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崔文櫻心內委屈至極,不由眼角泛紅垂淚欲滴,隻是去年遠遠的見過那人一麵,連話都沒顧上說一句,怎麽就落了個這麽難聽的名聲?


    可是要說心裏沒有那人的身影,卻又是自欺欺人的話了。那人常年駐守在外,一年到頭隻有逢年過節是才會往返京城。而自己身為名門閨秀,平日裏輕易出不得門,如此一來竟隻能在宮中除夕大宴上遠遠地瞧上一眼。


    遙想那年春花三月,她不過是個小姑娘,正在花廳裏陪表弟寫字作畫。一群剛留頭的小丫頭們耐不住,嘰嘰喳喳地在院子裏蹴鞠,一個不小心就將鞠球踢到了花廳。十二歲的崔文櫻一時興起,提起百花不落地的湖藍長裙,將鞠球一腳踢了回去。


    卻不想那球失了準頭,飄飄蕩蕩地正正落在一個英偉的年輕男人懷裏。


    男人蹙眉一笑,一個翻轉側身將鞠球又踢到了崔文櫻的麵前。開得正盛的梨花樹下,淡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了男子一身。有從人連忙上前幫他拂去落花,男子卻毫不在意地揚眉負手而去。


    明媚的春光裏,崔文櫻抱著那隻五彩絲緞密砌縫成的鞠球竟癡在當場。很久之後,她才在侍女的口中知道,那就是當今的秦王殿下。今日到劉府裏來,是趁回京的空暇看望他的外祖父,吏部尚書劉肅劉老大人的……


    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崔文櫻時常坐在花廳裏習練才藝。隻是從那時候,再也沒有那道英姿勃發的身影從花樹下經過。


    崔蓮房有些心酸地看著這個女孩兒,一晃眼竟這麽大了,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她俏生生地站在那裏,一頭烏黑的頭發梳了略帶了一絲俏皮的雙飛燕,更襯得女孩兒的額頭光潔,眉眼明媚如仙娥。特別是那雙眼睛漆黑瑩潤,略有一點杏仁的形狀,跟那個冤家是一模一樣。


    崔蓮房的心立時便軟了,拉了女孩的柔夷道:“這世上隻有姑姑惟願你好好的,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姑姑也要想法子給你弄來。你現在大了,有什麽事也不願意跟我說了。隻是你要記住秦王殿下再好,我崔家的女兒也絕不能去做妾!”


    崔文櫻讓姑姑的話說得一陣糊塗,一說看中不丟人,又說不能去做妾,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崔蓮房也是從這般懵懂的年紀過來的,如何看不穿她的小兒女心思。暗歎了一口氣,回轉身子在妝鏡前卸下頭上的發簪和花鈿,看著鏡中女人一如往昔的明豔,捂嘴低低笑道:“這世上女子本就艱難,喜愛某樣東西就要自己去爭去搶,一味自哀自憐又有何用?你不能做秦王的妾室,那就索性做秦王的正妃好了!”


    崔文櫻又驚又疑,一張秀美至極的臉龐也忽紅忽白。


    崔蓮房傲然直起身子,“我彰德崔氏是綿延三百餘年的簪纓世家,崔家的女兒看中誰,便是那人前世修來的莫大造化。追根到底,這應氏一族的祖宗幾十年前不過是邊關一六品參將出身,僥幸得了這大位就沐猴而冠,在我們這些世家的眼裏又算得了什麽?”


    她憐惜地拉了女孩纖細的手腕道:“所以莫把那人看得高高的,若是有我彰德崔氏的女兒相助,他們行事才能事半功倍!”


    崔文櫻的頭又漲又痛,雙眼一片青紅亂竄。


    她躊躇了半天才鼓足了勇氣道:“聽說,聽說大姑姑就是嫁給了當年的文德太子,卻沒有什麽好下場?如今被關在皇宮大內,平日裏隻能吃齋念佛,為薨逝的文德太子祈福。十來年了,更是連家人的麵都不能見上一回,這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崔蓮房的神色一僵,不虞女孩連這種宮闈之事都知道,細細打量了她幾眼後才道:“你的……大姑姑,就是我的親姐姐,當年也是和今日的你一樣,和文德太子一見鍾情,死活要鬧著嫁給他。她一向心高氣傲卻頭腦簡單愚蠢,你的祖母不願她涉足幾經更迭動亂的應氏皇家,就把她關了起來!”


    秋香色地五彩繡球桃花紋的裙裾拂在光潔的地麵上,崔蓮房眼裏閃爍著一股淡淡的譏諷,“我的親姐卻一心吃了秤砣,就是寧願死也要嫁給那位文弱的太子爺。其實隻有我知道她真正的心思,她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正位中宮母儀天下。兒女債,兒女債,兒女都是債。你的祖母無法,隻得勉強同意了這門親事。回來就對我說,你大姑姑此時情熱不能自已,日後會有她後悔的那一天!”


    初秋的日頭仿佛一眨眼就要落土了,窗外的枯葉讓風一吹就落得滿院子都是,在地上翻滾著發出喀拉喀拉刺耳的聲音。


    崔蓮房指了指額頭,麵上的笑容便顯得有些詭秘,“女人就是嫁了人,也要時時帶著腦子。你大姑姑就愚蠢在這裏,以為男人的寵愛可以換來一切,殊不知這世上女人最可靠的便是自己和背後的家族。我可以幫你謀劃得到秦王正妃的位置,可你也要答應我,不能背叛崔氏一族,不能丟了自己的一顆初心!”


    年輕女孩讓她的話說得手足冰冷,胸腔下的一顆心砰砰直跳。


    現在的秦王妃白氏還好端端地活著,若要謀得此位,大概少不了內宅裏那些魑魅手段。崔文櫻咬著嘴唇一時有些舉棋不定,但是一想到那人略帶了些煞氣的目光,那人走路時的偉岸身形,心裏便又有些發熱發燙,終於壓低了聲音輕輕地應了一個“是”。


    彰德崔氏大房的崔文璟、崔文宣兩兄妹十月初十小雪之後,才在家丁和年長仆婦的照應下施然到了京城。


    因是至親骨肉,一家老少齊齊聚在廳堂裏吃熱騰騰的鍋子。崔文宣今年十四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得知姐姐住在主院旁邊的漣漪閣裏,不由有些喝醋,扭麻糖一樣纏住崔蓮房的身子道:“二姑姑,我不要住在客院,我要和姐姐住在一起!”


    崔蓮房滿臉的慈愛,“你姐姐那裏的東西既多且雜,一時不好收拾。那邊的晴園又大又敞氣,和你哥哥住的鬆園又挨得極近,有什麽事情招呼一聲就是了。再說,你這回參加宮中小選,萬一有個什麽造化,這晴園恐怕也住不了多久的!”


    崔文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問道:“我姐姐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她怎麽不參加宮中小選?”


    崔蓮房心中一動,果然是長嫂侯氏的親生女兒,軟刀子擱在這裏呢!麵上卻一點不顯,笑意盈盈地給她挾了一筷子玉筍蕨菜絲才道:“櫻姐自小長在京中,景仁宮的惠妃娘娘極喜愛她,特特給了她一個體麵。等正日子到了,可以直接進入宮選!”


    崔文宣嘟著嘴道:“都怪我娘,去年我就說要到京裏來陪姐姐,要不然我也可以直接進入宮選了。我早就聽說了,這回宮選的二百名女子什麽出身都有,要是把我分到那些上不了台麵的鄉下女子一起,可讓我怎麽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崔文宣的話語一落,崔蓮房心裏便暗叫糟糕。長嫂侯氏到底是怎樣教養女兒的,這樣的口無遮攔?


    小心抬頭一看,果見坐在首席的夏老夫人已經臉不是臉嘴不是嘴了,一張溝溝壑壑的老臉拉得鞋拔子一樣長。也是,老夫人當年不過是農家莊戶女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這本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本身就是上不了台麵的鄉下女子,又何苦拿出來說嘴?


    還是崔文櫻見機,拿了桌上的一道糖蒸酥酪溫婉笑道:“這是我今日特意學來孝敬老祖宗的,還請您給一個麵子嚐上一口。如若不然,今晚上我可是睡不著覺的!”


    想來終究是親家的姑娘,夏老夫人不好給人沒臉。強捺住心頭的火氣,接過了那碗酥酪,囫圇用了幾口就推說身子不適,貼身伺候的嬤嬤上前來扶著她的手,自回房歇著去了。


    坐在另一席的崔文璟便狠狠地瞪了妹妹一樣,連忙端起酒盅給劉府的老老少少敬酒,卻見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心裏也忍不住有些憋火。劉家這才興旺幾年,就敢這般拿大?以往崔家人到別府做客,哪戶不是奉若上賓?


    主客各懷心思,這頓豐盛的接風宴便吃得沒滋沒味,最後不過是酒過三巡就草草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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