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 勝者


    園中雖有繁花盛景,但畢竟是冬雪初下,有耐不住寒氣的姑娘已經在悄悄跺腳了。


    崔文宣早早便將昨日幾經雕琢好的詩詞細細謄寫在紙上,一側頭就見那位六品武將家出身的姑娘一臉犯難的模樣,書案上的白紙幹幹淨淨一個字也沒有,心下不由冷笑連連。


    這樣的草包不知拿了多少銀子賄賂了當初負責篩選的人,這才上了宮選名冊。隻是宮中那些有品階的女官眼睛可是雪亮的,這樣的貨色怕是進宮的頭一天就要被涮下來。可恨自己堂堂簪纓世家出身的姑娘竟然要和這樣的粗俗之輩一同參選,真真是拉低了自己的身價!


    寫詩作畫本就是這些閨閣女子的強項,不一會工夫大家便將自己的詩作陸續交上去了。傅百善再愚笨,也知道大家今天來純粹是來應個景,手裏的詩作大概是早就做好的,隻等主人一聲令下便呈上去。可笑自己還在這裏冥思苦想,心裏不禁埋怨娘親幹嘛不早點說清楚,至少要讓自己在袖子裏揣一張小抄才好吧!


    不過這話卻是冤枉了宋知春,隻能說人算不如天算,這口閑氣爭得不是時候。那日前來送帖子的崔家仆從隻說“男賓和女賓們之間要進行一些小賽事”,並沒有特意指出這些賽事就是做詩詞。


    宋知春離京足有近二十年的光景,還以為女孩們在一起玩耍和她當年一樣,不外是擔秋板、投壺、捶丸、擲雙陸等等,這些東西對於女兒來說不跟玩似地輕巧至極,所以才信心百倍地讓女兒赴這場宴。不想卻是失算了,讓女兒如今陷入進退難得的窘境。


    崔文櫻老早就瞧見那位身穿綰紅長襖的女子,畢竟京中像這般身材高挑氣度卓然的人可不多見。就見其神情先時有些犯難,後來卻一臉閑適,隻是筆下卻依舊空白一片。便悄悄走過去問道:“這位姐姐可是一時心急,想不起詠歎這片景致的佳句嗎?”


    傅百善臉上毫無愧怍,將手中把玩的筆一擲,露齒莞爾一笑,揚臉直言坦承道:“我不會做詩!”


    崔文櫻這才看清楚眼前年輕女子明媚笑靨上淺淺的一對酒窩,不知為什麽心裏頭莫名湧上一陣恍惚,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此女似地。還來不及細想,耳邊就聽到了這樣理直氣壯的回答,不禁有些瞠目結舌。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喏喏道:“那畫幅畫也是使得的!”


    傅百善從小為了這些閨閣應習的技藝挨了曾姑姑多少竹板,那是數都數不過來。偏生那些武學她一瞧就會,轉過身拿起紙筆就犯迷糊,扯過繡繃子就要紮到自個的手,氣得曾姑姑那樣端莊穩重的性子都不禁罵了她好幾回“朽木”。


    再到後來,曾姑姑也看出來這姑娘實則是天性使然而非故意作對,對感興趣的東西學得飛快,對她自個看不上眼的東西,那是半分心思也不願多費,隻得徒呼奈何!在傅百善的認知裏,詩詞歌賦吟得再好能當飯吃嗎?衣服上不繡花繡草一樣能穿,作甚把時間有限的精力花費在這上麵?有這個閑暇工夫,不如多練幾趟拳法,不如多射幾袋箭羽!


    看看麵前這麽纖弱娟娟的一個小姑娘,傅百善不好推辭人家的一番好意,便爽郎一笑,幹脆極光棍地承認:“……在家裏除了算帳記帳時要用到紙筆外,我從不沾這些東西。詩詞歌賦與我來說就是雲中月山上雪,我委實不會,讓崔小姐見笑了!”


    饒是崔文櫻處事機敏善變,麵對這樣率直的回答一時竟無言以對。


    在一旁看熱鬧的崔文宣不怕戲台子高,嘴巴一撇眼珠子一轉,裝做沒看到那是張白紙的樣子,促俠地喚了仆婦過去將那張書案上的筆墨一並收了,又仔細吩咐道:“趕緊送到山腳碧波庭去,讓那些朝堂老大人和我家兄長品評,勢必要分個甲乙丙等,再速速回來稟報於我們……”


    傅百善自不會在意,全當無事一般翩然起身,站在梅樹下和其餘閨秀有一句無一句的搭話。


    想是剛才的情形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一個梳了雙環髻穿翠色錦襖的姑娘挨了過來,先是天南地北地亂扯一通,又將今天的梅樹和褚般茶點誇了又誇,等到周圍沒有什麽人了,才將傅百善的袖子輕輕一扯,示意她站在僻靜處。


    傅百善自然從善如流,就聽那位笑容有些嬌憨的姑娘低低竊語道:“姐姐是初至京城吧,想來不知京中如今盛行文風,動則吟詩作畫。回回收到這類貼子時,我都讓兄長事先做幾首放在荷包裏備著,以防不時之需。先前我倆沒坐在一起,若不然勻你一首就好了!”


    傅百善見她言語趣致可愛,便放寬了幾分心思與她攀談。原來這位翠衣姑娘叫張錦娘,是江南道揚州學政的幼女,今年剛剛及笄,就是因為這次宮選年初就從揚州早早到京城住下了。


    張姑娘很健談,認為自己早來京城數月,便把自己當成了半個東道主,如數家珍地向傅百善介紹起今日赴宴的各家閨秀。那穿月白立襟衣領鑲貂毛的是並州知縣的長女,那穿寶藍如意牡丹紋長裙的是荊州通判的次女,林林總總的不一而足。


    這其中最出彩的當然是彰德崔家長房的姑娘崔文櫻,師從當朝書畫大家蔡夫人,小小年紀就已經名聲在外,十二歲時就以一句“儷影印窗翠,華蔭入座濃“被譽為京城第一姝。


    崔文櫻不但出身貴重姿容娟秀,其家世更是讓人嘖嘖稱道。


    彰德崔家自不必贅言,她的姑父劉泰安是元和四年的探花郎,生得文采風流更寫得一手錦繡好文章。她的表弟劉知遠自幼天縱其才,三歲就能背《論語》,八歲就已經破題製文了。明年開春就要下場大比,如若得中就是曆年最年青的進士了。


    傅百善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心想要是此時裴大哥在這裏,兩人坐在梅樹下一起暢飲一壺梅花酒也不錯。


    在廣州時,曾姑姑便極喜歡淘換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大凡製香料做膏子釀美酒,都想要去一試身手。那幾年裏,曾姑姑就愛帶著人做這些東西,當然也摘取過梅花釀造過梅花酒。


    廣州的梅花開得早,臘月過後的梅花便開得極好了。梅瓣容易掉,所以采摘時要格外小心。每年的龍抬頭前,采摘幹淨的花,用流水輕輕地衝洗後,放在竹篩裏瀝幹。在淨白瓷壇裏先放入一捧梅花,倒入三蒸三釀的秋露白,再放到陰涼的地窖裏進行保存。


    來年白雪飛揚之際,酒裏的梅花被秋露白浸熟之後,花瓣花蕊的形狀仍然可以保存完好。紅梅酒的顏色泛紅,白梅酒卻清冽入水,各有各的千秋。此時就可以邀上三兩好友到山間野壑的梅林裏,一邊嗅聞馥濃的香氣,一邊飲用散發著濃鬱梅花香味的梅花酒了,真是想來就叫人神往。


    傅百善正在遐想曾姑姑親手所製的梅花酒時,就見先前奉命而去的仆婦扶著一麵相蒼蒼的老婦回來。崔文櫻見狀忙緊趕幾步扶住她,關切問道:“老師怎麽到這裏來了,階梯又多大概不好走吧,為何不喚我過去服侍?”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夫人,她不過半百的歲數卻已滿頭華發,身穿一襲藍紫色底織暗花折枝菊花紋的褙子,一雙時常微眯的眼睛周圍也布滿了細小的紋路,瘦削的脊背卻挺得筆直,神色間有一種不容置喙的獨斷。


    蔡夫人慈愛地望了一眼這位女弟子,側頭道:“那些老學究看了你們幾個的文章後評出了優劣,又忙著去品評那些舉子們的詩才了。我左右無事,權當練練腿腳,就拿著這些詩作過來看看京中又出了哪些才女!”


    蔡夫人揚起手中的紙張吟道:“數點梅花琴底雪,一甌清茗畫中仙。這句寫得最為應景出彩,幾位老大人一致評定其辭致雅贍金輝玉潔,是今日的翹楚,我觀這字跡應該是櫻姐你寫的對吧?”


    崔文櫻雙手交疊謙謙一福,輕聲道了個“是”。


    蔡夫人又道:“矯矯胡為心亦隨,不念從前傲霜雪,這是哪家閨秀寫的呢?用句如同綴玉聯珠卓爾不群,令人擊節讚歎。”


    人群中那位並州知縣之女靳佩蘭排眾而出,向前深躬為禮,蔡夫人臉上浮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容,微微頷首示意。


    蔡夫人接著又道:“梅乎梅乎本清絕,花如白玉枝如鐵。這句形容梅花的詩句卻是天真自然質樸無雕飾,讀來似乎還有一絲童趣在裏頭,看著是大俗實則是大雅,寫出這等詩句的人心胸定然是個開闊的孩子。”


    傅百善隻聽身邊一聲驚呼,卻是張錦娘捂著嘴叫了出來,雙頰漲得通紅,羞得眼睛都不敢抬,喃喃道:“這首詩……是我的!”話語落下,卻站在遠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找兄長代筆的詩詞竟然得到了蔡夫人的大力褒獎。


    站在右首末尾的崔文宣手中的絹帕幾乎要扯爛,眼中的委屈不服險些躍然而出。憑什麽,憑什麽自己費盡心力的詩作竟然名落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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